來源:三聯美食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對今天的廣東人來說,雖然不管燒鵝還是鹵鹅都已是隨處可見的美食。但吃鹅肉時,總能勾起一種鄉土的記憶。』
文/艾江濤
食鹅的雅俗之辯
廣東人喜歡吃鹅。一項未經核實的資料顯示,全國年產7億多只鹅,廣東一省便要吃掉1.7億多只。廣東話中的“斬料”,特指到燒臘店選購熟食。
而在遍佈廣州大街小巷的燒臘店中,燒鵝是“斬料”當之無愧的首選。在廣州生活20多年的食評家閆濤,便給我講自己剛到廣州,在一家燒臘店排隊時,曾遇到一比特老食客語帶不屑地回懟老闆的詢問:“吃什麼燒鴨,肯定是燒鵝好吃嘍!”
烤鴨好吃,還是燒鵝好吃,這是北京人和廣州人同桌吃飯常會爭論的話題。拋開主觀的口味之爭,美食家沈宏非發現,與烤鴨的“文化”相比,燒鵝粗鄙得多,與北京烤鴨店裏頗具儀式感的切鴨相比,廣東燒臘店夥計的“斬”鹅,一個是國劇的武打,一個是太平天國揭竿的粵匪。
作為一個北方人,我吃鹅的次數非常有限。而且在我頑固的想像中,與雞鴨相比,鹅素來就有一種雅致的文化内容。
拋開小時候熟誦的“鹅鹅鹅”,王羲之以字換鹅的故事也早已深入人心。翻開袁枚的《隨園食單》,其中記錄的“雲林鹅”的做法,也因為與“元四家”之一的倪雲林扯上關係,而變得雅致起來。如此雅致的鹅,為何到飯桌上,卻難與烤鴨相比,變得粗鄙起來了呢?
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廣式脆皮燒鵝的技法借鑒自金陵燒鴨。此前,不管是袁枚記錄的雲林鹅,還是順德流傳的彭公鹅,都以燜制為主。
在順德,資深媒體人李炯聰談到自己的理解:“廣東地處嶺南,氣候濕熱,當地人觀念裏覺得鹅有熱毒,燜鹅吃多了容易上火。燒鵝改變了那種皮厚脂肥的油膩。”順德人廖錫祥,中山大學法文系畢業後,“文革”中被分配回當地做中學語文老師,自覺學非所用的他,自上世紀80年代利用業餘時間,開始研究當地美食。他發現鹅肉入饌,有過曲折的變化。
▲上好皮水的鹅,要經過足够時間的晾乾,這一步對燒鵝表皮酥脆口感的形成非常重要(攝於鹅公村餐廳後廚)
早在明代,鹅便被作為宴席大菜,祝枝山在《野記》中便記載“禦膳日用三羊、八鹅”。後來鹅的地位有所下降,緣於其在禽類中體量最大,宴席之上又講求整只上席,民間廚師不易處理。反而是在食風粗獷的鄉村,仍保留著以鹅待客的遺風。
概而言之,在脆皮燒鵝流行之前,珠三角流域的廣府雖然河網密佈,適合養鵝,卻並不流行吃鹅。只是,一項美食技法的歷史原本難以追溯,廣式燒鵝又源起何時呢?在《中國粵菜故事》一書的記錄中,這一歷史性的蛻變發生在宋末元初。
1279年,當南宋最後一比特皇帝趙昺在廣東新會崖門投海而亡後,他身邊的禦廚就地隱居,並將南京慣用的高郵麻鴨改為廣東黑鬃鹅,用鉤環取代鐵叉,以掛爐取代人工搖動。抹去南京印記,金陵燒鵝搖身變為廣東燒鵝。燒鵝走出新會,真正流行,還要等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關閉沿海城市貿易港口,只保留廣州“一口通商”。
作為全國唯一合法的進出口貿易區,廣州十三行成為財富與美食的集散地。新會的燒鵝技師紛紛前往廣州謀生,柴火在外的掛爐,革新為炭火在內的新式掛爐。自此,脆皮燒鵝作為廣式燒臘的靈魂,既可作宴席大菜,更成為隨處可食的速食美食。
當脆皮燒鵝在珠三角流域大行其道之時,在潮汕地區,鹵鹅則以當地特有的體形巨大的獅頭鵝品種,撐起廣東人吃鹅的另外一極。
如果說在廣府,燒鵝是伴隨著隨時可見的燒臘檔口,征服當地人的味蕾,那麼在汕頭,鹵鹅則是遍佈街巷的滷味店與打冷食攤的招牌。
“打冷”之於潮汕人,正如“斬料”之於廣府人。我曾請教美食家、潮菜研究會會長張新民,“打冷”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打冷,在潮汕一般叫夜粥或夜糜,是過去更多出於保鮮需求,事先預製的低溫菜肴,主要包括鹵鹅在內的肉類與海鮮兩大類。
打冷,是香港回傳汕頭的外來詞,張新民曾問過蔡瀾等香港美食家,發現他們也說不清。有一種說法,這一詞彙與香港黑社會有關,後逐漸演變為到潮州亱宵小店集合的流行語。
我後來發現,燒鵝和烤鴨相比,所以顯得更為鄉野,固然有技法上的傳承演變,更重要的,可能還在於鹅與當地民間風俗的密切關係。
歷史上,嶺南的開發和江南相似,得益於中原氏族的數次南遷。李炯聰告訴我,翻開順德許多村子的村史,都會發現它們建於南宋或明清。祠堂是連接家族血脈的重要空間,在家族祭祀等集體活動中,燒豬、燒鵝、燒雞,都是不可缺少的供品。據統計,僅順德一地,便有700多座祠堂。
有“嶺南周莊”之稱的逢簡村,至今仍保留著規模宏大的劉氏大宗祠、宋參政李公祠等眾多祠堂。漫步在水鄉的祠堂與古橋之間,隨處找一個小攤坐下,便會有令人驚喜的美食發現。
而在潮汕,鹵鹅的流行,與民間鬥鹅風氣不無關係。明末廣東才子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便有記錄:“潮人有鬥鹅之戲。鹅,力鹅也,重三四十斤,鬥時以咬眼為上,咬舌次之。”張新民解釋,重三四十斤的大鹅毫無疑問正是獅頭鵝。上世紀50年代,汕頭澄海區的民間藝人,在潮汕民間曲調基礎上,創立表現鄉野之間獅頭鵝形態的雙咬鹅舞。
▲黃連大頭華燒鵝對檔口的每個細節都很講究,斬鹅的砧板從不沾水。開市前,會點燃澆在上面的高度曲酒,同時用刀刮出砧板析出的渣滓,以保持清潔
幾天後,在澄海區前美村的著名僑商陳慈黌故居,我們還見到人可以鑽進去表演雙咬鹅舞的獅頭鵝道具,憨頭憨腦,十分可愛。
除了重要節日的祭祖活動,在汕頭民間信仰中,無論是祭拜各路神仙的“拜老爺”,還是每年中元節祭拜遊魂野鬼,都離不開鹵鹅。
或許正因如此,對今天的廣東人來說,雖然不管燒鵝還是鹵鹅都已是隨處可見的美食。但吃鹅肉時,總能勾起一種鄉土的記憶。還記得來順德採訪前,一位在順德長大廣州工作的朋友便告訴我,在她的記憶中,每年清明節,家人都會以烤乳猪和燒鵝來祭祖。
明朝時的錢塘人高濂留下了我國迄今為止有關辣椒的最早記載,他在《遵生八箋》中寫道:“番椒從生,白花,果儼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那時候的火紅辣椒似乎沒有在庖廚之間佔領一席之地,反而憑藉著白花紅果的觀賞性外形得到了“甚可觀”的讚譽。
脆皮燒鵝的秘密
我們是在一個傍晚,慕名來到順德區勒流街道辦事處黃連社區的黃連大頭華燒鵝店。儘管在2003年,順德便撤縣改區併入佛山市,當地人依然習慣稱勒流鎮黃連村。
黃連村過去是有名的碼頭,在此沿順德水道一路往東,可進入珠江入海。在黃連不算寬敞的街道上,閃爍的店鋪燈光中間,“大頭華”劉紹華的燒鵝店毫不起眼。晚上6點多鐘,燒鵝檔一天的生意已近尾聲,系著圍裙的華哥,正在斬最後兩隻已經有主的燒鵝。
16歲開始學習燒鵝,華哥在黃連做燒鵝已經41年了。2016年參與紀錄片《尋味順德》拍攝後,大頭華燒鵝聲名遠播,不過早在此前,他的燒鵝便深受當地人喜歡,不少住在城區的人寧可打車十幾公里,也要一嘗美味。
我們還算幸運,趕上打烊前的燒鵝。不管怎樣,先斬半只來吃。等一盤紅亮潤澤的燒鵝端上來,我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發現口感比烤鴨明顯更為豐腴香甜,酥脆的表皮與肥厚的鹅肉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讓我瞬間有了下酒的衝動。
▲黃連大頭華燒鵝,採用傳統瓦缸,一口缸一次可以燒制8只鹅
隔天才知道,第一次吃到的燒鵝,由於烤出來時間較長,並非品嘗的最佳時機。當我在大頭華大良鳳城食都分店,目睹整個燒制過程,第一時間吃到剛出爐的燒鵝時,才真正有了驚豔的感受:一種帶有火香味的酥脆與香甜,讓人忘卻都市的喧囂,想到田野和戶外。
大頭華所能追溯的順德燒鵝歷史,就是師傅“燒鵝英”。不過,在一些當地美食家眼中,順德燒鵝傳承自新會的古井燒鵝。在譚德英於上世紀60年代創制黃連燒鵝的品牌前,順德更古老的燒鵝品牌是倫教街道辦事處羊額村的羊額燒鵝。
據考證,始創於明末清初的羊額燒鵝,距今已有360多年歷史,如今傳至第四代燒鵝桐的“燒鵝沃”,也有120多年歷史。黃連燒鵝所以後來居上,緣於燒鵝英與他的徒弟幾十年來所建立起的口碑。
出名之後,或許已經厭倦了講述自己的故事,大頭華起初並不願接受採訪。晚上9點鐘,大頭華的兒子劉家勇從大良區分店返回黃連,我們從他那兒聽到大頭華學藝的經歷。
那時,黃連當地尚無大型養鵝廠,要做燒鵝,必須騎車到勒流甚至番禺農戶家收鹅。一開始,大頭華載著譚德英收鹅,跑一來回能掙五毛錢。幾個月下來,他提出想跟師傅學燒鵝。
為了考驗他,師傅讓他回家先把院中堆著的幾十包水泥搬完,又讓他去收拾鹅糞,當他要用鏟子清理時,師傅讓他直接用手,“他看你怕不怕髒,怕不怕累,燒鵝很辛苦的”。
從那時起,大頭華跟著師傅整整學了4年,師傅的兒子譚永强,也是後來創立東海海鮮酒家的順德廚王,那時在勒流一家酒樓學菜,下工回來也會指點他。
▲食用黃連大頭華燒鵝時,講求蘸燒鵝原汁與鹵水混合的湯汁,也會搭配一盤酸甜解膩的酸梅醬
1983年,等師傅生病不做燒鵝後,大頭華才在黃連開了自己的檔口。從最初的流動攤販到如今的固定檔口,大頭華在師傅當年所教的20多個徒弟中脫穎而出,成為黃連燒鵝的代表。
在譚永强眼中,父親“燒鵝英”當年所以出名,部分在於他賣鹅的奇怪。他從不接受別人預訂,每天收多少符合要求的鹅,便做多少只。“
那會兒的鹅,養出來都比較瘦,不像現在飼養的鹅,要多肥有多肥。他覺得燒鵝必須肥一點才好吃。有人過喜事為了凑够數量,拿來鹅請他燒,他說你先拿來,能燒就燒,不能燒,自己拿回去燜。”更誇張的是,他看到有人端著碗來切燒鵝,寧願自己跑到對面瓷器店買個碟子送對方,因為用碟子裝燒鵝,不會讓鹅皮浸泡到汁水,從而能保證最好的口感。
大頭華至今恪守師傅傳授的每道工序。過去燒鵝,不像現在有專門供應商殺好送來,從挑鹅到殺鹅,都要親力親為。“以前做的時候,他一手拿五個鹅頭,宰一個,燙一個”,從小幫父親燒鵝的家勇,對當年細節記憶猶新。燙鹅毛的水溫要控制在60~62攝氏度,全憑手感。燙掉粗毛後,還要用鑷子把細毛拔掉。
處理乾淨鹅毛,把鹅翅、鹅掌切掉,然後在肛門上方開一個三四寸長的口子,掏出內臟洗淨,一起留做滷味。下來就是在鹅腹內塗抹香料,所用香料不外乎鹽、糖、五香粉,一點醬油,外加52度的順德二曲。醃料一方面為了入味,一方面也解决了鹅肉變質的問題。
醃料的簡單,吻合順德人對於食材本味的追求,所謂“雞有雞味,魚有魚味,鹅有鹅味”。大頭華解釋:“燒鵝的味道主要取決於肚子裡面的肉汁,熟了之後,汁水在裡面翻滾,帶出所有的鮮味。”
接著用鋼釺把鹅肚縫好,並用繩子牢牢紮緊。然後給光鹅充氣直至膨脹圓鼓。再用開水燙鹅,使鹅皮收緊定形,這一步也叫“過河熱”。之後用開水把麥芽糖稀釋後,兌入少量紅醋和白醋,澆在鹅身上,便完成了上皮水的環節。皮水也叫脆皮水,是燒鵝色澤鮮豔表皮酥脆的關鍵。
大頭華的講究之處,在於要上兩遍皮水。第一次上完皮水後,將鹅掛在留有餘溫的瓦缸中,烘45分鐘左右,再上第二遍皮水,然後掛在冷庫自然風乾。至此,一隻燒鵝的所有前期準備才算完成。
劉家勇經過試驗,發現晾一晚的鹅,第二天烤效果最好。家勇從10歲起學習燒鵝,31歲的他如今已有20來年的燒鵝經驗。
▲劉家勇舉著剛剛燒好的鹅,經過1個小時的燒制,燒鵝表皮呈現紅瑪瑙色
10年前,當他剛剛捕手大良分店,報考高級燒臘師證時,考官不相信他已有如此豐富的燒鵝經驗,他不得不從中級證書一路考起。
每天早晨,劉家勇在黃連把前一天處理好的鹅,帶回大良,早上10點多開始烤制,11點多開始上午的售賣。當我們下午2點多趕到店裡時,他已在準備下午的燒鵝。
對經驗豐富的師傅來說,一隻鹅的成敗,在前期處理環節已經决定,烤制反而沒有太多技術含量。傳統的黃連燒鵝用瓦缸掛爐,中間的燃料經歷木柴、煤炭、木炭的變化,劉家勇後來選擇壓縮的麻黃木炭,麻黃樹的木頭比較耐火,壓縮木炭油烟較少,滿足市區的環保要求。
幾天後,在廣州以鹅為主題的餐廳“鹅公村”,我們還見到了餐廳自己開發的專利,一種可在15分鐘急速烤鹅的機器。據鹅公村荔灣店總廚陳汛東介紹,與傳統瓦缸燒鵝相比,機器燒鵝雖然在香脆度上略有遜色,卻滿足了顧客隨時吃到新鮮燒鵝的需求。
家勇告訴我,一隻瓦缸一次能燒8只鹅,平常他的店裡能賣30多只,趕上節日,有時候要燒兩三百只,爐子一刻也不能歇。
我隨手摸了摸瓦缸,雖然還沒加炭,殘留的爐溫依然燙手。掛爐燒鵝主要利用爐壁溫度的輻射熱,封存鹅腹的汁水受熱後沸騰,內外加熱使鹅燒熟。家勇記得師叔譚永强的一句話:“燒鵝不是烤鹅,是焗鹅。”
家勇告訴我,平時他們一邊燒鵝一邊睡覺,聞到香味知道快熟了,出爐前再調整一下。燒制過程中,他提醒我注意觀察鹅鼻子上冒出的氣泡:“像煮飯那樣,差不多熟了,氣泡慢慢跑出來。
裡面的汁水翻滾最厲害的時候,好像開水沸了一樣,噴出來氣,就能聞到香味了。那是一種帶著水分的肉香,不是烤幹的香味。”
出爐前提起鹅再觀察一下,成熟的顯著標誌是滴出的油汁由渾濁轉為清澈。終於,燒鵝出爐了,那種紅亮的質感,正是黃連燒鵝所追求的紅瑪瑙色。
熱脹冷縮,燒鵝的表皮開始迅速收縮,看一隻燒鵝是否漂亮,要看是否“起大雲”。大雲,也就是大塊的雲彩,意思是說,皺了的表皮紋路不能太多,否則便說明鹅太瘦,皮下脂肪不足。
除了皮脆肉香,黃連燒鵝的特色還在於保存燒鵝的原汁。據大頭華所說,每只鹅燒好後能保留三四兩原汁。保留原汁的秘訣在於縫鹅肚的特殊針法,“就像縫衣服一樣,還要用一條繩把它綁好,一點原汁都不要漏出來。”
只有這樣,鹅肚在320攝氏度爐溫仍然不會炸裂,從而實現真正的高溫燒制。如果留心觀察,還會發現大頭華燒鵝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鹅腿在燒制前要全部折斷,這樣在加熱時,鹅腹表皮不會過分收緊,為裡面的湯汁保留了足够的膨脹空間。
燒鵝的傳統吃法,是蘸著混合鹵水的原汁吃,追求原汁原味。不過,為了滿足年輕人的喜好,酸梅醬也日漸成為一種標配。對此,沈宏非還曾在一篇文章中調侃:“吃燒鵝所用的甜酸梅子醬,並不能打動每個廣州人的味蕾,應視之為燒鵝業為了改變燒鵝的粗鄙化,並且使自己變得像烤鴨那樣‘有文化’而做出的一種努力。”
▲鹅公村餐廳的豉油皇鮮鹅腸,將新鮮的馬岡鹅鹅腸清洗乾淨後以特調的豉油皇急火爆炒而成,口感爽脆,鮮味十足
走出黃連的燒鵝名家
順德當地流行一句話:“吃在廣州,廚出鳳城,味在勒流。”鳳城是順德的別稱,歷來便是有名的廚師之鄉。除了近現代走出的蕭良初、黎和、康輝、麥錫、戴錦棠、潘同這六大名廚,順德的當代名廚便要算羅福南和譚永强。
在《尋味順德》中,譚永强以一道菊花水蛇羮驚豔四座。不過說到燒鵝,還要從他過世多年的父親“燒鵝英”說起。
譚永强記憶中,父親討厭打工,是個喜歡自由的人,年輕時曾在廣州做生意,好吃好琢磨。上世紀60年代經濟困難時期,一般農村家庭養一兩只鹅,往往留著自己過年吃,政府也不允許商品交易。
那會,“燒鵝英”還不曾燒鵝,而是靠釣魚養活家人。不像一般人,他擅長觀察水位高低,來判斷當天的魚獲,在一個地方下幾杆,便知道有無其他人來過。
60年代末,經濟稍微好轉,譚德英開了黃連第一個燒鵝檔口。多年以來,父親留給譚永强和徒弟們最深的印象,便是他對食材的那份理解與尊重。要燒好菜,首先要會吃。
譚永强記得,那還是燒柴火都要憑票配給的時代,父親有次燉肘子,燉了兩個小時,臨出鍋時拿筷子一嘗,覺得還差一點火。這時柴火已經燒完了,情急之下,他把板凳劈開燒了。“他說有錢可以再買一個凳子,但做得不够標準,吃起來就不是那個味了。”
以燒鵝來說,如果說前期處理基本决定了最終的風味,那麼鹅的採購才是首位。“你要對鹅的品種、飼養環境、生長期、飼養習慣,都要充分瞭解。採購回來留到明天殺的鹅,要提供好的環境,水還有吃的東西,經過驚嚇的鹅,皮毛收緊,明天脫毛就不順利。”這些今天的廚師已很少考慮的環節,正是父親當年教給譚永强他們的第一課。
廣東有清遠黑鬃鹅、開平馬岡鹅、澄海獅頭鵝、陽江黃鬃鹅四大鹅種。黃連燒鵝起初選用的品種是黑鬃鹅。黑鬃鹅骨頭細脆,肉質香甜,但由於生長週期緩慢,逐漸被生長更快、抗病毒更强的馬岡鹅取代。
▲順德美食研究者廖錫祥,熟悉當地美食文化的歷史。他身後的黃房子,以前曾是一座有名的酒樓
如何在市場挑選適合烤制的鹅?父親告訴譚永强,到了市場不要隨便問價,輕易上手,首先要學會觀察。“一隻鹅的脖子比較細,說明進食不是狼吞虎嚥,撿東西吃,這種鹅比較好。
沒有糞便,羽毛油亮的鹅,說明賣鹅的人前一天晚上沒有使勁喂它,另外也表示生長週期够,平時已經吃夠了。”黃連燒鵝一般選用90天左右的鹅,如何通過外形判斷,譚永强用手在腋窩比畫了一下,“提起來發現够分量,結實的鹅腋下往往會有一塊比較大的脂肪塊,鹅、鴨都是如此。對鹅的判斷要到什麼程度?爸爸培養我們,要判斷出買回來的鹅能燒出四成八還是五成。好的鹅,腸子細而結實,裡面排泄物少,起碼能輕兩三兩出來”。
聽譚永强聊父親當年教他們識鹅的細節,很容易讓我想起汪曾祺在1947年寫作的《雞鴨名家》中擅長孵小雞的餘老五和趕鴨的陸長庚。“他也很少真正睡覺。總是躺在屋角一張小床上抽烟,或者閉目假寐,不時就著壺嘴喝一口茶,啞啞地說一句話。一樣藉以量度的器械都沒有,就憑他這個人,一個精細準確而又複雜多方的‘錶’,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覺判斷一切。”那種漫長生活中形成的技藝,背後正是對食材最大限度的理解與感受。
只是,這種植根於鄉土的民間技藝,伴隨現代化的規模養殖宰殺而逐漸隱退江湖。我有時甚至想,美食風味好比風土人情,本來就是農業時代地域性的產物。
工業化思維或許可以訂立標準,帶來商業上的成功,卻無法取代人們對獨特風味的追求。這也讓我想起,在一個大風狂作的晚上,閆濤在廣州小梅大街和我聊天時說的一句話:“所有的餐飲大佬,最後都有做私房菜的衝動。”
東海酒家以粵菜聞名,燒鵝只是其中一道配菜。譚永强一直想把父親當年對燒鵝的認知,傳承下去。去年他在大良買了一塊地,讓学弟大頭華有機會就替他收購黑鬃鹅,然後由他提供鹅種和養殖方法,與農民合作養殖,重振黑鬃鹅這一傳統鹅種。
兒子阿傑在國外留學歸來,在外資銀行工作一段後,也决定回來幫父親的忙,捕手餐廳的經營管理。
鹵鹅的味覺記憶
和順德一樣,汕頭同樣是一座美食名城。潮汕三市汕頭、潮州、揭陽,無論在語言還是文化上都相對獨立於粵文化,而與閩南文化更為接近,體現在飲食上,便形成了自成體系的潮州菜。
雖然按照傳統地域劃分,廣府菜、潮州菜、客家菜同為粵菜的重要分支,可在張新民看來,潮州菜與粵菜向來分得很清:“講潮州話,吃潮州菜;講粵語,吃粵菜;你是燒鵝,我是鹵鹅,燒鵝必須熱的時候吃,鹵鹅要凉著吃。一清二楚。粵菜中心區距海太遠,以河鮮為主,我們這邊是海鮮,相差還是蠻大的。”
說來有趣,單是一隻鹅的吃法,究竟是燒還是鹵,便能窺一知全,看出粵菜與潮州菜的差异。更有意思的是,在《中國粵菜故事》一書推薦的地標名菜中,廣式燒鵝排名第一,而在當年潮菜烹飪大師朱彪初開列的最道地潮菜食單中,排在首位的就是潮汕滷味。
據張新民研究,“潮汕獅頭鵝歷史悠久,有一套獨特的鹵制技法,並以此為基礎形成著名的潮式滷味”,換句話說,潮汕滷味源自鹵鹅技法。由此可見,鹅在廣東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美食家張新民。在他眼中,鹵鹅是潮菜中無可爭議的頭道菜
2020年最後一天,當我從廣州坐三個多小時高鐵到達汕頭時,汕頭電視臺《民生檔案》節目主持人陳維斯已在火車站等我了。作為當地的美食達人,她還兼任潮菜研究會秘書長,她要帶我去的鹵鹅店,正是在澄海區最受歡迎的日日香鹅肉飯店。
作為土生土長的汕頭人,鹵鹅對陳維斯來說,帶著滿滿的情感印記。“我們對鹅肉的記憶,從有記憶開始。爺爺過生日或過年聚會,大人們都上桌了,小朋友一人發一個鹵鹅掌,繞著桌邊一邊玩一邊啃。”
陳維斯小時候家旁邊的巷口就有一家鹵鹅店,每次家裡來了客人,她都特別期待他們留下來,因為那就意味著晚餐的飯桌上必定會有一盤鹵鹅肉。小升初那年,她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重點中學汕頭一中,父親回家時,特意斬了一盤鹅肉拼盤,還有平常不能喝的可樂。
可樂配鹅肉,成為童年時代的美好回憶。
和大頭華的燒鵝店相似,餘壯忠的鹵鹅店在鹅肉外,同時提供顧客簡單的飯菜和湯,這也是傳統鹅肉檔口為了適應速食文化的改變。不過,當2003年忠哥在澄海區開這家店之前,市面上還只有鹅肉面,鹅肉飯在當時尚屬創舉。
鹵鹅採用的澄海獅頭鵝,體形巨大,額冠肉瘤發達,頰頸下垂,呈獅頭形狀,因而得名。獅頭鵝的成年公鹅大的超過15公斤,是當之無愧的世界鹅王。
忠哥把鹅分為嫩鹅、中鹅與老鹅三個年齡段,不同生長期的鹅,不同部位具有完全不同的風味體驗。“一般來說,95~110天的鹅叫嫩鹅,好吃在哪兒?
肉比較軟甜柔和,但掌翅太小;130~150天的中鹅,掌翅比較大,肉質比較厚,頭和脖子也比較大,整只都比較好吃;150天以上乃至到3年以上的老鹅,頭和脖子還有兩隻鹅掌最好吃,肉比較老,大部分人不喜歡吃。”忠哥店裡的鹅,一般採用中鹅,偶爾也會買到留作種鹅的老鹅,一條老鹅頭,便要800元。
不一會兒,一份包括鹅肉、鹅翅、鹅掌、鹅腸、鹅胗、鹅肝、鹅頭的鹵鹅拼盤端了上來,這也是外地食客的必點招牌。與燒鵝相比,鹵鹅代表著更為豐富的味覺體驗:鹹香的鹅肉,充滿膠質咀嚼起來韌性十足的鹅頭,還有肥美豐腴、香而不膩的鹅肝。
尤其是號稱“美味之王”的肥鹅肝,在熱情的老闆娘提醒下,大口吞下,那種豐腴香甜的感覺,再配上忠哥不知從哪兒找出的威士卡,瞬間讓我找到了跨年的幸福感。
張新民曾比較潮汕鹵鹅肝與號稱法國“三大奢侈美食”之一的肥鹅肝的區別,發現一個標準法國肥鹅肝,重量達700克以上,而潮汕肥鹅肝略小,重量多在500克至600克之間,原因在於潮汕鹵鹅均為整鹅鹵制,如果鹅肝太大,殺鹅時反而難以將其從腹腔小孔完整取出,剖腹或剖背,又會影響整鹅賣相。
▲在日日香農場,餘壯忠和他的老獅頭鵝。未來他計畫創建鹵鹅研究院和鹅肉文化博物館,讓更多人瞭解獅頭鵝的歷史與生產加工過程
“正是這種肝肉兼用的飼養管道,讓潮汕鹅肝像現代美味童話一樣,能够維持較低的成本,讓消費者在享受美味的潮式鹅肝時不覺得太過昂貴,也完全不用承受(強制灌喂帶來的)道德方面的壓力。”
老饕們吃鹵鹅,追求極致的味覺與搭配,不過對忠哥來說,鹵鹅始終還是小時候,在村裡和父親一起鹵制的熟悉味道。
遍喜愛的美食,當然會有一些口耳相傳的好味小店,藏在偏僻或者喧鬧的地方,迎接著四方來客。
忠哥的老家隆都鎮貢餘村,距離澄海市區不到半小時車程。小時候,村裡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家都養鵝,多數人也會鹵鹅,養的鹅一半賣掉補貼家用,一半則留下來,挑一些漂亮的鹵好拜神,神吃完後,自己再吃。
上世紀80年代初,忠哥的父親在村裡開了一個食雜店,賣菜賣豬肉賣鹵水,村裡有人養了鹅,自己不想鹵,有時也會拿到店裡請父親幫忙鹵制。當地人心目中,鹵鹅的位置無可替代。“逢年過節,叫親戚朋友聚餐,直到現在,請客一般都要來一盤鹵水,鹵水排第一就是鹵鹅。”
2003年,忠哥已在外打工十載,換了多份工作都沒賺到錢,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開的鹵水店,决定在澄海開一個鹅肉飯店。“一盤鹅肉一盤青菜一份湯,端上來就能吃,就跟家裡吃飯一樣。大家都覺得很好。”
沒想到,忠哥的店一下火起來了,兩年之後,那條街上最多冒出9家鹅肉飯店,之後更在汕頭遍地開花。十幾年來,忠哥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澄海老店,如今已在深圳、香港、廣州、昆明、成都等地開設了20多家分店。2016年,日日香在深圳一家200平方米的店面,創下月賺381萬元的紀錄,成為美食界的熱門話題。
對鹵鹅來說,一鍋老鹵水永遠是風味的關鍵。忠哥的鹵料採用八角、桂皮、花椒、小茴香、芫荽籽、香葉、丁香、草果、香茅、白糖、南薑等十幾種香料。其中最可稱述的是被稱為“潮州薑”的南薑,由於它除了强烈的薑味,還具有肉桂、丁香和胡椒等複合香味,常被視為潮汕滷味的獨門配料。“鹵鹅的覈心,是鹵料的配比,還要有好的醬油。”忠哥說。
張新民曾比較粵、魯、蘇、川四大菜系的滷味:“粵式(實際是潮式)滷味以味濃香軟著稱,既不同於蘇式的鮮香回甜、魯式的鹹鮮紅亮,也不同於川式的香辣辛洌,是最受美食家們推崇的。”忠哥記憶中的滷味永遠是鹹香,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鹹鹵不僅可以久放還可以下飯。
日日香之前,潮汕最負盛名的鹵鹅店是澄海蘇南的貢咕鹵鹅。這家據傳由許松發始創於清光緒年間的老店,至今已逾百年。“貢咕”這個奇怪的名字,據說源自鹵鹅時鍋裏發出的響聲。
為進一步提高鹵鹅技藝,忠哥在2016年拜貢咕鹵鹅的第四代傳人王樹偉師傅為師。拜師的過程,用忠哥自己的話說,是三顧茅廬。最終打動師傅的還在於風味的傳承,師傅年紀日大,兒子也不愛這一行,眼看傳承百年的風味後繼無人。
▲日日香鹅肉飯店的鹵制間,為將鹵鹅控制在3小時最佳食用時間內,一般上午要鹵兩三次,下午再鹵一兩次,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要鹵六七次
一天傍晚,我們在忠哥的帶領下,在澄海蓮下鎮一條店鋪林立的狹窄街道上,找到王樹偉師傅的鹵鹅店。解放初期,蘇南公社下轄50多個生產大隊,公社解散後分出蓮上、蓮下、灣頭三個鎮,蓮下正是蘇南的中心。
貢咕鹵鹅老店的櫥窗上還掛著兩隻鹵鹅,旁邊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瓶烏黑的老鹵汁,店裡略顯冷清。68歲的王師傅告訴我們,自己現在基本不做了,偶爾做幾只交給兒媳婦賣。
貢咕鹵鹅的特色是濃香、軟爛,鹵制時間達1小時40分,比日日香鹵鹅要長15分鐘。談到徒弟,老人依然帶著一絲倔强:“他會文宣。在農村,不是你做得好,就生意很好。大家口味不同,各有各的好。”
忠哥後來告訴我,傳統鹵鹅濃香偏鹹,未必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口味。他拜師學藝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將來在日日香之外,建立一家鹵鹅研究院,保留貢咕鹵鹅的傳統風味。
不得不承認,屬於每個人的味覺記憶如此頑固。陳維斯上大學後便搬家了,但和往日朋友相聚,仍習慣點一份老店的鹵鹅拼盤,雖然店主人已變為年輕帥氣的兒子。
離開汕頭那天晚上,我們應邀參加陳維斯與老友的新年聚會。大家在客廳席地而坐,一邊吃著鹵鹅,一邊用我們無法聽懂的潮汕話敘舊聊天。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鹵鹅終究是潮汕人的日常,探尋美食的我們,始終是略顯隔膜的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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