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都花了很長的時間,堅定地把另一個人的習慣慢慢變成自己的習慣,並讓這個習慣默默地伴隨我們一生。
立冬這一天,雪下得很大。外面天寒地凍,顯得家中溫暖。吃晚飯的時候,父親把一小杯冒著熱氣的黃酒推到了我的手邊,說:“天冷了,該喝點黃酒禦寒了。”
父親是南方人,冬日裡常飲溫過的黃酒一直是他的習慣。但我始終不愛喝酒,囙此,從不多飲。這次也是,磨磨蹭蹭到了最後,也只喝下去半杯。父親看著那還剩半杯的黃酒,笑著說:“你是最不愛喝酒的,現在居然也能喝這麼多了。”是啊,以前的我滴酒不沾,因為接受不了酒的味道。
小時候,我家住在燒煤球爐子的房子裏,冬天室內的溫度也不像現在這樣溫暖。吃飯的時候,父母總是把一小壺冒著熱氣的黃酒分著喝掉,每喝一口便是一副滿足的樣子。我好奇這杯中飲品的滋味,於是,拿了母親的杯子,也喝了一口,是酸、甜、苦、澀、辣的味道。我搖頭,直說不好喝。那時候就很想知道,為什麼大人們可以一臉享受地喝下這麼難喝的東西。父親告訴我,他從小是跟著阿罵長大的。一到冬季,他的阿罵幾乎每天都要喝上一點加了紅糖的熱黃酒。每次也會讓他喝一些,說是能禦寒。他開始也覺得不好喝,可是喝著喝著就慢慢地接受了這個味道。後來,父親來到北方工作,很少回南方。生活貌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這一來自他阿罵的習慣卻被保留了下來,像是一種傳承一樣,冬日飲熱黃酒也逐漸變成了他的習慣。我沒有見過父親的阿罵,自是無法理解其中的感受,當時只是覺得,酒的味道實在令我難以接受,感覺一輩子都不會再碰它。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獨自一人到了英國求學。跨洋的距離和時差,終於使我切身體會到了異鄉人對於家和親情懷有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眷戀。英國的冬天,也很冷,而且是類似中國南方冬天的濕冷。從學校走回家的路程不算太遠,可冬天的風一吹,任你穿著什麼厚實的衣服,到家都會有種全身凍透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尋找驅寒保暖的方法。直到某天,我去逛家附近的一間中國量販店,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區域的貨架上擺著的紹興黃酒,那一刹那居然感覺有些親切,因為想到了父親。那天,抵觸酒精的我,興沖沖地抱著一瓶黃酒回家了。到家後,我便按照記憶中父親溫黃酒的方法做了起來。先將黃酒倒入杯中,放入一小顆話梅,再加入紅糖,攪拌一下,便把整個杯子放入熱水裏去加熱。酒溫好後,我把溫熱的杯子捧在手中,凑近一聞,瞬間騰騰熱氣混合著濃郁的酒香一同襲向我的鼻腔。我急忙屏住呼吸,把杯子拿遠了些。又想起父親曾說過的,這酒要小口小口地喝才有味道。於是照做,抿一小口,卻驚奇地發現,酒的味道居然不似小時候嘗到的那般酸澀苦辣,而是泛起了一絲甜香。酒從口中順勢而下,熱流直達五臟六腑,所經之處一片沸騰,整個人都變得溫暖了。這一刻,酒精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我隨著記憶奔跑,好像又回到了兒時住的那間靠燃煤取暖的房間,看到了分喝熱黃酒的父母,也忽然之間理解了他們飲酒之後為何如此滿足。那天,我喝了整整一杯的熱黃酒,在騰騰升起的酒香和熱氣中,我仿佛在異國他鄉又找到了家的溫暖,感覺父母好像就在身邊,這酒裏有親情的溫度。終於,挑剔的味蕾還是向熱黃酒宣佈了投降。由此開始,父親冬季喝溫熱黃酒的習慣也變成了我的習慣。
看向父親,突然很想知道,他每次喝熱黃酒的時候,會不會也想起他的阿罵。恍然間,卻感覺自己已尋得了答案。我和父親都花了很長的時間,堅定著把另一個人的習慣慢慢變成自己的習慣,並讓這個習慣默默地伴隨我們一生。為此,我們甚至還接受了我們曾經不能接受的事物。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一旦養成了習慣,便根深蒂固,很難再變,這種行為上的執著又何嘗不是一種延續,一種記憶深處難以忘懷的溫情的延續。(吳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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