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社區下起“毛毛蟲雨”!饑不擇食鑽進光纜咬斷訊號太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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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如今北京城裡很難再看到美國白蛾。根據規律,成功躲過人類追殺的那些美國白蛾現在正以蛹的形態陷入沉睡,等待被明年春天的暖陽叫醒,可是挨過這個冬天也並不容易。今年有可能會是一個寒冬。這不僅是美國白蛾面對的挑戰,在同一片天空下,它的天敵、食物,還有殺它的人類,都將面臨同樣的困難。受害者並不局限在北京,根據國家林草局在春天發佈的疫區公告,今年美國白蛾的潜伏地點涉及13個省份607個縣。

如今北京城裡很難再看到美國白蛾。根據規律,成功躲過人類追殺的那些美國白蛾現在正以蛹的形態陷入沉睡,等待被明年春天的暖陽叫醒,可是挨過這個冬天也並不容易。今年有可能會是一個寒冬。這不僅是美國白蛾面對的挑戰,在同一片天空下,它的天敵、食物,還有殺它的人類,都將面臨同樣的困難。

撰文王雅淇編輯張瑞出品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秋風從天而降

將死的毛毛蟲,長約三釐米,通體發黑,分十二節,每節間紮兩束褐色絨毛。讓它顯眼的是裹滿全身的白色長刺,不過此時只剩幾簇朝天炸著,其餘都泡在水裏,像難以計數的線頭,勉强支撐蟲子進行不規律的擰動。十月十九日下午臨近三點,北京朝陽區三間房街道的人造河裡,我第一次見到美國白蛾的幼蟲活體,發白的天空倒影在蟲子周圍亮晃晃的。楊羽站在我身邊,面露擔憂的神色,她是這裡的居民,在看見這條蟲子以前,她本以為這群通緝犯在殺蟲劑和電鋸的絞殺中已經銷聲匿跡了。

楊羽住在一個樹比人老的社區,古樹繁雜高大,今年九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楊羽眼前出現了陌生的畫面:一群長毛蟲子粘在一棵桑樹樹幹上,扭動著爬上爬下。隨後,去東城胡同裏的朋友家做客時,她再次看見了它們,毛毛蟲順著樹枝摸上灰牆,鑽進院子,一路找到露臺上的月季和繡球花,正在莖葉間大快朵頤。與此同時,社區裏的樹木開始廣泛地遭殃。先是桑樹被吃空,一周時間內,二三十棵樹的枝條上只剩下連片的白網和纖薄的葉脈,之後是杏樹和白蠟,然後是楊樹,有棵百年老楊樹只用兩天就空了一半。

受害者並不局限在北京,根據國家林草局在春天發佈的疫區公告,今年美國白蛾的潜伏地點涉及13個省份607個縣。六月份開始,它們躲在葉片背面出生,一邊進食一邊織網,直到把整枝樹葉包覆進網幕,有人曾囙此叫它們“白袍巫師”。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毛毛蟲蛻皮六七次,從毫米大小的綠色小蟲長成三五釐米的白毛黑蟲,在距離化蛹十餘天起進入暴食期,一路狂吃,吃飽後在蛹裏歇半個多月,然後破繭成蛾。雌蛾借風吹開純白的翅,等待一個前翼帶斑點的雄蛾,產下數量驚人的後代,最多能達到近2000顆。到了北京的九月,傳宗接代已經重複到第三輪,數量積累到恐怖的程度,最後一代毛毛蟲在化蛹前要找個安穩的縫隙過冬,比如雜草叢、土石底、樹皮縫和建築物的角落,於是它們一邊啃食植物,一邊成群結隊地下樹,突然就填滿了人類的視線。

暴食期的蟲子幾乎不挑食,倘若樹不够吃,一切看似可食用的植物都會被嘗一口,比如在河北靈壽縣慈峪鎮,毛毛蟲侵犯了紅薯葉、蔓菁和大白菜,好在它們很快就被當地植保站就地正法。甚至有時候,受傷的也不一定是植物,比如在連雲港,有些失去理智的蟲子爬進了熔纖盤,在饑餓的力量下咬斷光纜,間接咬滅了附近的寬帶和手機信號。

毛毛蟲氾濫的幾周,楊羽不敢在樹下多呆。她設計出一條迂回的遛狗路線,主要徘徊在停車場,然而在一些無法繞開的樹下,就算閉眼不看,她還是能聽見蟲子啃樹葉的沙沙聲,“就像秋風吹過”。在“風聲”中間,夾雜著嗶嗶剝剝的細微聲響,一起遛狗的朋友開玩笑說是蟲子爆開的聲音,楊羽渾身難受,恐懼似乎沿著繩索傳給了狗,每到樹下,泰迪也要壓低身體,拱著爪子匍匐前進。

社區的清潔工老羅不怕蟲,但也煩得很,蟲子加大了他的工作量。每天醒來後,他要揮著掃帚面對滿地的毛毛蟲糞便,一邊掃,一邊還有新的淋落到身上,不到半個月他就掃出了一座小山堆在樹底。偶爾,有蟲子從樹上悄無聲息地滑落,老羅低頭掃地,後頸發癢,沿著灰色工服的領子一掏就抓到一條蟲,蟲的命運自然逃不過被一脚踩死。為了防蟲,老羅把戴了許久的深藍鴨舌帽換成寬簷草帽,蟲子不再能碰到他的皮肉,但能在他的頭頂摔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國慶假期,楊羽出了趟差,回家之後感覺社區裏的蟲子幾乎都不見了,樹幹上乾乾淨淨,樹下不再有黑色顆粒,樹上也靜悄悄的。楊羽的遛狗路線恢復了正常,只是在途徑一些過分醒目的痕迹時,還是會心有餘悸:一棵原本蔭蔽躍過小徑的桑樹如今只剩主幹,不遠處的另一棵也只留下一根枝條,像天線一樣光禿禿地杵著。

美國白蛾耐饑耐寒,能吃能生,自然不會憑空消失。清潔工老羅相信,如今社區清淨下來,主要還是靠殺蟲劑和砍樹,畢竟他親眼見識過從樹頂降落的毛毛蟲雨。從九月中旬到國慶假期結束,社區打過三四次藥,每次噴藥,一輛白色打藥車會開進社區,卡車上摞著帶長管的藥罐,綠化人員牽出管子對準大樹掃射,成片的蟲子和葉片被沖落,幾分鐘後,密密麻麻的蟲子開始自由落體。這一幕發生在楊羽和大多數居民的視線之外,與之類似,還有成千上萬場人類與白蛾的交鋒在各個被忽視的角落展開。

殺蟲部隊

“蟲子在地上落一層,就不露地皮。”向我回憶殺蟲畫面的人是黃峰,一比特早就對蟲子見怪不怪的綠化公司老闆,最近剛剛得閒。黃峰所經營的綠航園林花卉公司承包了醫院、機場等組織的綠化業務,他的員工平日在組織駐場,但今年從9月10號到10月中旬,全公司的人都奔波在北京各處打藥,簽過協定的組織最少要打上三遍,陌生的社區和公司也來找他幫忙,人手實在短缺,對方催得緊急,黃峰乾脆讓他們免費拿走設備和藥劑自己想辦法。

打藥師傅通常在清晨五點多準備上工,至少兩個人共同工作,一次噴藥必須掃清所有的角落,上樹和爬房是基本功,工作中斷也是家常便飯,比如在醫院,殺蟲師傅在飛駛的手術車面前只能靠邊站。偶爾有醫生投訴殺蟲劑的氣味讓病人反感,打藥就得暫停,等一周後簽手續、貼通知重來一遍,樹又禿了一棵。一般兩次完整的打藥會間隔十天左右,黃峰需要上樹檢查每次打藥的效果,頭一回最恐怖,爬上一棵法國梧桐時,蟲子環繞著他,“手一抓到處都是”,到了第三次,毛毛蟲大多絕跡,再次端詳那些枝杈,有些居然在秋天發芽了。

我問黃峰,消失的毛毛蟲去哪兒了?他說絕大部分進了垃圾站,也就是掉下樹的那一堆,它們被塞進一個黑色垃圾袋丟掉,屬於“非生活垃圾”,另外一些蟲子死在樹上,隨著時間風乾成一撮絨毛,他向我展示照片,蟲子就好像破碎的蒲公英粘在泥上。黃峰向我保證,他消殺過的場地沒留一個活口,蟲蛹也沒有發現,但不好說明年會不會再次發生,因為可能會有街道上的毛毛蟲輕而易舉地跨過組織的外牆,而“殺蟲部隊”分工明確,他的職責只限於牆內。

僅是牆內的殺蟲工作就已經讓黃峰手下的綠化師傅們累得夠嗆。他們所使用的藥車裏能裝300斤水,最高大的一棵樹直接能耗盡一車,需要頻繁地配藥。通常300斤水會配一瓶二三十毫升的殺蟲劑。藥劑普遍低毒,蟲子治不過來時得把兩類不同的藥品搭配在一起用,“藥效能提高一倍”。藥水氣味嗆鼻,即使備上了全包頭的面罩和護目鏡也可能在長時間工作後輕微中毒,一次黃峰的弟弟從天亮忙到天黑,回家後嘴裡開始吐沫,洗漱了許久才緩過來,也有員工跟著他幹了一周,直接辭職了。

殺蟲是一條產業鏈。黃峰的殺蟲“彈藥庫”來自北京蘇陽園林機械,這家公司在豐台區的倉庫裏堆放著上千種產品,首推新能源設備和租賃。老闆仲其立平時坐在倉庫一角,倉庫裏有不同型號的噴藥車,最大的一種十分鐘能噴出一噸水,普通噴藥車的價格在2000至3000元,租一次100至200元,綠化公司常年有備用,今年只有一些社區物業來租賃,真正賣得快的是他代銷的殺蟲劑,生產廠家在河南。仲其立所感受到的蟲情爆發源於激增的訂單,客戶們在九月每天以10箱(200瓶)為組織搬藥,春夏因為多雨天氣而减少的訂單都集中滯後到了秋天。

仲其立所售賣的殺蟲劑主要是高效氯氟氰菊酯,菊酯類殺蟲劑在農科院副研究員劉永强做過的測評中名列前茅,它能麻痹幼蟲的神經系統,另一種好用的藥物是脲類,它能抑制幼蟲蛻皮,廣泛用於春夏的飛防。這項研究發表於2012年,是劉永强在山東老家蟲災爆發時進行的,當時有報導稱山東“滅蛾上升到政治高度”,劉永强記得政府在灑藥之餘也動用財力請老百姓加入物理防治,主要的方法是雇村婦剪除網幕和高價回收蟲蛹。劉永强感覺近年來家鄉的防治成效顯著,他推測,“後期是天敵在蟲子的自然控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天敵不僅有自然的,也有人造的,其中最著名的一支叫白蛾周氏齧小蜂,它們是楊忠歧教授在80年代調查陝西蟲災時找到的品種,代號中的“周氏”是楊忠歧在紀念牽掛滅蟲的恩師周堯。體長1毫米出頭的小蜂還沒有黑芝麻顯眼,只有10天左右的生命,它們會先找到美國白蛾的老熟幼蟲,通過針管注入毒素,讓幼蟲提前化蛹,然後把自己的後代寄生在蛾蛹裏,接下來,白蛾就成了未來200到600頭小蜂的營養來源,用血肉組織幫助它們茁壯成長。

北京藍狐天敵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是最早開始批量生產白蛾周氏齧小蜂的國有企業之一,總經理馬潤國原是西山林場的科技人員。他告訴我,對於害蟲美國白蛾來說,除了有寄生性的天敵周氏齧小蜂,還有捕食性的天敵躅蝽,以及專一感染美國白蛾的核型多角體病毒(NPV),病毒液體或粉劑會被稀釋後像打農藥一樣噴灑在林間,戰鬥力也很强。

除了這些,黑光燈和性信息素誘捕器等裝置也是殺蟲的武器,現在還有先進的“蟲臉識別”科技,被捕獲到的蟲子將被掃描確認身份,並上傳至監測系統。根據國家林草局的數據,今年國慶期間,北京出動32769人次巡邏了83643公里,對16個區、237個鄉鎮、1457個村點的88930棵樹進行了防治,飛防工作從4月7日啟動,累計在173天中起飛了907架次,各個公園投入誘捕器1800套,釋放天敵昆蟲1億頭,其他地域也開展了相應戰鬥,直到10月30日,毛毛蟲在我國共試圖侵佔1086.98萬畝土地,人類和美國白蛾奮勇交戰,“無公害防治率達90%以上”。

殺蟲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說實話,這些殺蟲記錄讓我驚訝,我住在一個綠化面積超過40%的社區,但一條蟲都沒見過,物業驕傲地告訴我,這是因為“咱社區鳥兒多”。可是楊羽的社區裏鳥也不少,只是似乎被農藥打跑了,直到白蛾被滅得差不多,楊羽才又在社區裏聽見鳥叫。這樣看來,生物和人類的武器好像很難並肩作戰。

馬潤國支持了我的觀點,並補充了例證。如果在釋放周氏齧小蜂之後噴了農藥,天敵昆蟲與害蟲會一起被農藥殺死,而且天敵昆蟲很難自然恢復,害蟲的抗藥性卻越來越强大,這樣的後果就是破壞了天敵維護平衡生態的功能,逐漸引起生態失衡。即使一片樹林已經通過釋放天敵成功防治了蟲害,偶爾的一次農藥工作也可能引起天敵昆蟲的死亡。發現害蟲後,常用的最快解決方法就是打藥。除了見效快,農藥的成本還低,周氏齧小蜂一般以200只蛹為組織整箱售賣,5塊錢一隻蛹,裡面能出5000至12000頭小蜂,乍一聽單價極低,可還是比農藥殺蟲貴了幾倍。

當然,農藥不僅誤傷天敵,還會造成更廣泛的攻擊,蕾切爾·卡遜在《寂靜的春天》“不必要的大破壞”一章中已經陳列過它傷害鳥類、危及土壤和人體健康等各種事實。最近的證據也表明,就算我們在消殺美國白蛾時換了低毒農藥,還是可能出現各種意外,比如一比特沒接到飛防通知的村民剛把一百個雞蛋壓的麵條曬在院子裏,第二天就得全部扔掉,清潔工老羅也記得,在殺蟲後打撈河裡的落葉和蟲體時,他還撈出了大量的死魚。此外,如果想把藥打上超過10米的樹冠,藥機還必須用燃油驅動的。

“這是一個體系,就跟我們給人看病一樣,天敵生物產品屬於中醫體系,農藥就屬於西醫藥品,西醫的方法能迅速達到某些目的,但最終還是得治標治本。生態失衡的問題還要生態的方法來恢復。”馬潤國把這些生物產品形容成“自然的修復工”。他解釋說,孵化後的小蜂生命週期很短,在自然界的寄生率也低,若沒能在短暫的生命中成功寄生就會直接死去,沒什麼害處,而且由於存活時間短,需要每年進行人工補放。

不像農藥隨用隨取,馬潤國和員工每年春天都要去林間採集新的種蜂,即挖出一批被寄生過的美國白蛾蛹。在生產車間,工人將白蛾蛹放至試管中,等小蜂孵化出來,然後將小蜂播撒在排滿優質寄主柞蠶蛹的紙箱中,考慮到小蜂的向光性,寄生的步驟要在暗室完成。三至五天后,完成寄生的柞蠶蛹會被轉移到有光的房間內繼續發育,等到繭內的小蜂成熟,這批產品就會被裝箱放入冷庫滯育,等待提貨。小蜂一般在美國白蛾一代及二代老熟幼蟲到化蛹期被釋放兩波,很少在第三代釋放。今年第三代美國白蛾爆發時,藍狐公司只剩下少量存貨,也來不及再生產,而且因為個體小,小蜂無法對抗下雨和大風天氣,今年的雨水對釋放效果產生了很大影響。

在街邊偶爾能看到被釘在樹上的柞蠶蛹,繭的兩端有傾斜的開口,這也是工人用美工刀削制的,方便小蜂飛出。在藍狐天敵公司生產周氏齧小蜂的流水線上,工人有十名左右。馬潤國說自己不擔心別人來競爭,因為整個减碳行業都不賺錢,在現時的分配規律下,賺錢的還是“碳排放的生產者”,“說白了我們都是有點情懷”。

成本、效率、代價,綜合考慮一番,現在想殺美國白蛾果然得靠“綜合防治”。但在這樣的“綜合”系統中,污染更嚴重的方法總會以低價和快捷被青睞,生態環境變得更不可控,殺蟲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根據我國第一批外來物種名單,美國白蛾在1979年由遼寧進入我國,在遼寧省地方誌裏對此有更詳細的記錄:“1979年7月初,在丹東市郊區九連城公社窑溝大隊果園首次發現美國白蛾。”那麼,如果能在1979年順利地殺死這種外來生物,會不會對解决今天的麻煩有所幫助?

從原點重啓

我找到了曾經作為農業部檢疫專家前往丹東研究美國白蛾的張生芳,今年他已經81歲了,仍能非常清晰地回憶起來當年發現美國白蛾的狀況。那是個不小的事件。

張生芳說,1979年,那不是美國白蛾進入中國的年份,而是它被注意到的時間。六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林業在混亂的時代停滯,研究生畢業、在農業部參加工作的張生芳和生物所一起搬到河南當講師,沒事就自己在農田裏找害蟲,此時,原生於北美洲的美國白蛾已經跟隨戰爭的軌跡進入日本和朝鮮半島,跨過鴨綠江,在遼寧丹東紮根了,甚至還一路爬到了檢疫局門口的樹上,但沒人認識它。

70年代末,中朝協定交換邊境一帶的病蟲害資料,得知美國白蛾已經覆蓋朝鮮半島後,丹東檢疫局開始進行本土調查,他們給農業部送了一對白蛾標本,分類專家方承萊憑藉蛾腿上刺的數量判定它們是星白燈蛾,抓錯了。1979年,農業現代化起步,張生芳從河南調回北京,進入檢疫局,丹東遭遇大量毛毛蟲啃食樹葉,他被派去偵查,將疑似生物拿給方承萊,這才確定了美國白蛾已經在中國生根,但說不清它們具體是哪一年、如何抵達的,沒准“大風一吹就把蟲子吹過來了”。

在丹東,張生芳看到了滿樹的蟲網,最淒慘的是糖槭,許多都因為蟲子啃食嚴重而被攔腰截斷了。這是農業部檢疫局恢復正常工作當年的大事,美國白蛾在林科院的檔案中被稱為“毀滅性害蟲”。張生芳和一比特“高職畢業的衕誌”泡在實驗室,每天盯著培養皿和蛾子產卵的牆壁,丹東檢疫所聯合害蟲調查大隊在田間考察,歷時一年多終於理清了美國白蛾的生物學特性,成果裝進一本內部發行的小册子。

這本小册子成為美國白蛾的科普資料,從82年到84年,張生芳扛著自己畫的美國白蛾結構圖在疫情爆發地講課,並摸查蟲子的傳遞規律——山東的蟲子來自遼寧的木材運輸,陝西的蟲子來自武功縣修理朝鮮飛機發動機的5702廠。在他的描述裏,當年的蟲災比今年的北京嚴重得多,廠裡的工人每天走路都得把衣服翻到頭上,蟲子爬進居民樓,又從掀開的燒水壺蓋子裏爬出來。

這樣看來,在源頭掐滅美國白蛾是沒機會了,畢竟在發現時就已經蔓延開來。蟲子就像歷史的記號,標誌著忽視生態的麻木年代和人類活動的軌跡。

“就沒有檢疫對象進來以後滅絕的。”張生芳說,徹底清除一類外來物種的可能性極低。“檢疫對象”是當年的老叫法,現在已經變成了“檢疫性害蟲”。我向他請教“害蟲”的定義標準,他告訴我,“說穿了,就是根據人的利益考慮的,你對我的經濟方面造成損失,我就把你叫成害蟲。”

在我和馬潤國討論美國白蛾除了造成危害還有沒有什麼對人類的意義時,他提醒我說,“先有了自然才有的人類,是我們侵佔了人家那裡。”美國白蛾被視作一種危害嚴重的外來物種,但歸根結底,它能够來到我們身邊離不開人類,尤其是帶它們走進歐亞大陸的二戰,當時沒人關心,現在我們只能重新面對這個自己惹出的麻煩。

但說美國白蛾是一種“毀滅性害蟲”可能有些過頭了。林業昆蟲學家蕭剛柔也參與了美國白蛾早期的研究,那之後不久,他去美國考察學習,在當地的留學生朋友家裡看到了房頂上的美國白蛾,友人不當回事,告訴他院子裏到處都是。蕭剛柔回來以後把這件事告訴張生芳,美國白蛾頓時顯得沒那麼可怕了。只是在一開始,張生芳猜測,在農業部工作剛剛重啓的時候,對待一種陌生的外來生物“需要一點氣氛”。我回想起一些給美國白蛾配上緊張音樂的視頻,在已經掌握各類防治技術的2021年,這種“氣氛”好像並沒有消失。

訊號

脫離這種氣氛,再次翻看美國白蛾的照片和視頻,這些樹葉殺手也只是一群暴露在監視器前的昆蟲。縱使在大自然裏鍛煉出了頑強的生存本領,闖入人類世界後也只能因為吃了太多林木而沒有活路,尤其還對農藥很敏感,一沾就死。

其實麻煩不只是美國白蛾,黃峰說,“從春天開始,今年的蟲害和病害都比較嚴重”,蟎蟲、白粉病都讓他頭疼,美國白蛾只是長得比較顯眼而已,比如說,在脚步匆匆之間,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樹下會多出一些亮晶晶的東西,那意味著樹上爬滿了蚜蟲。

在黃峰眼裡,比美國白蛾危險的蟲子還有很多,他自己最怕的是蝗蟲。小時候,老師講蝗灾,全民捉蟲,每家有幾口人就要上交幾輛手推車的蟲子,全村的蝗蟲堆到一起臭烘烘的。他心裡一直沒概念,直到有次站在西瓜地裏,突然頭頂蝗群飛過,“就像烏雲一樣”,即使沒落地,也永遠忘不掉了,美國白蛾與之相比實在是溫和多了。况且,其他年份不是沒有美國白蛾,他已經從業近20年,偶見一兩片網幕完全不擔心,因為“沒有它繁殖的機會”。黃峰相信今年的機會就是天氣,畢竟這是最顯眼的原因,今年的北京有二十年來最多的降水。

在《中國森林昆蟲》對美國白蛾的記錄中,“溫度24-26°C、相對濕度70-80%最適於幼蟲發育”,2021年北京汛期的平均降水量為627.4毫米,是近十年同期的近1.6倍,單7月就有20天在下雨。無可置疑,條件很適宜。更令人擔憂的是,相比於人類自己可控的殺蟲防治策略,氣象是很難準確預測和改變的因素。

根據氣象專家的結論,今年北京强降水的直接原因主要與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北擴有關,另一個為公眾所知的詞則是“氣候異常”,不止北京,這也是全球性的局面。單就降雨而言,河南遭遇了極端豪雨,德國西部和比利時東部也出現了有記錄以來最嚴重的洪水,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雨量奇高,巴西的裡奧內格羅的降水量達到了有記錄以來的最高值,甚至格陵蘭冰蓋的頂峰都出現了歷史上的第一次降雨——之前只會降雪。

在10月31日世界氣象組織所發佈的《2021年全球氣候狀况臨時報告》中,這些極端天氣都被歸因於“氣候變化”。過去七年正在成為有記錄以來最溫暖的七年,海洋升溫酸化,北極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升溫的大氣層能够容納更多水汽,這些都在某種程度上輔助了异常的降水。

馬潤國把“蟲情嚴重”解釋為“某種積累”,不管是突然增多的美國白蛾,還是奇怪的多雨季節,都是一種生態現象。顯然,毛毛蟲爆發不能單怪罪雨水,它們一樣是警示的訊號,就像《大滅絕時代》扉頁上所摘錄的博爾赫斯的話:“無數個世紀過去了,然而一切都發生在今天。”

多雨的天氣裏,黃峰心情鬱悶,不止擔憂蟲害,也為夏季的洪灾難受,有天待在花店,外面在下雨,他拿出陶塤吹了一首《憂傷飄滿雨季》。不過馬潤國倒是記得一些下雨帶來的好事情。他今年在林間考察時,發現頂級林木栓皮櫟長得比往年好很多,高大的落葉喬木結出大量飽滿的果實,他們不用再去別的地方採種了,“就像水是萬物之源一樣”。不管是雨水還是白蛾,馬潤國相信它們都有“大自然的奧秘”,所以根本不用執著於殺光美國白蛾,在“一物降一物”的自然界,周氏齧小蜂都知道不能讓自己的寄主滅絕,人類能做到所文宣的“有蟲不成灾”就足够。最近,他開始準備冬季的蟲情調查,等疫情好轉後,就出發去森林。

我的追查也告一段落。如今北京城裡很難再看到美國白蛾,它的訊號隨著驟降的氣溫徹底熄滅,其上又覆蓋了秋風掃下的樹葉,還有突然降落的大雪。根據規律,成功躲過人類追殺的那些美國白蛾現在正以蛹的形態陷入沉睡,等待被明年春天的暖陽叫醒,可是挨過這個冬天也並不容易。國家氣候中心發佈公告稱,今年將出現“雙峰型拉尼娜”現象,即在去年的東太平洋海溫變冷恢復後,一場新的降溫再次來臨,這樣罕見的現象將帶來愈加不穩定的天氣狀況,有可能會是一個寒冬。不過,這不僅是美國白蛾面對的挑戰,在同一片天空下,它的天敵、食物,還有殺它的人類,都得解决同樣的困難。

◦楊羽、老羅為化名。頭圖來源於視覺中國。

出品人楊瑞春編輯總監趙涵漠責編金赫運營劉希晰張夢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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