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周群峰

“酷吏”劉新雲

落馬整整半年後，山西省原副省長、省公安廳原廳長劉新雲再次進入公眾視野。10月9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通報稱，劉新雲涉嫌受賄、濫用職權案，已由廊坊市人民檢察院向廊坊中院提起公訴。今年4月9日，59歲的劉新雲被查，他是今年山西“首虎”。

劉新雲生於山東省淄博市一個普通家庭，是一名從警生涯長達40年的“老警察”，他從淄博市警察局二處一名辦事員做起，一步步晋昇為省部級政法官員。劉新雲被查後，有兩點頗受外界關注：一是，其雙開通報中稱其“參與在黨內搞團團夥夥，結交政治騙子，熱衷政治投機，造成惡劣政治影響”；二是，檢察機關起訴指控其在山西任職期間“違反有關法律法規和制度規定，違背信息化科技發展和項目建設規律，在有關項目建設過程中，濫用職權，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

《中國新聞周刊》從多位與劉新雲有直接交集的警方人士處瞭解到，劉新雲早年在基層做警察局領導時作風就比較霸道，對下屬要求過於苛刻。在山西任職時，他甚至多次在大會上公開嚴厲訓斥一些廳局級領導，其還存在採用技偵手段監控省領導、將查獲的國寶級文物用於個人行賄等問題。被查當日，山西省委常委會召開會議強調，要深刻認清劉新雲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對黨和警察事業造成的嚴重危害，全面徹底肅清劉新雲違紀違法的流毒影響。

“根本不把老幹部看在眼裡”

劉新雲1962年9月出生於山東省淄博市，1979年9月考入山東省警察學校。1981年7月，時年19歲的他進入淄博市警察局二處工作，從一名辦事員做起，開始了他的從警生涯。經過幾個崗位歷練後，1994年7月，出任淄博市警察局張店分局局長，三年後又相繼出任淄博市警察局副局長、政委，菏澤市副市長兼市警察局局長等職。2011年，他到省城濟南工作，任濟南市警察局局長。

劉新雲任淄博市警察局張店分局局長時，其屬下的一比特時任警察張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雲家庭出身一般，沒有背景，一心撲在工作上，“那時他每天睡三四個小時，精力依然非常旺盛。”

張庭稱，劉新雲做事果斷，不怕得罪人。曾有警察值班時因喝酒誤事，劉新雲知道後，非常憤怒，現場對其撤職。劉新雲霸道的性格，讓張庭記憶猶新。“他搞一言堂，在組織沒人敢對他提反對意見。甚至我局和檢察院、法院打交道時，檢察院和法院的領導都怕他。”

2014年12月，劉新雲卸任濟南市警察局局長職務，離開工作了33年的山東，調任公安部，出任網路安全保衛局局長兼國家網絡與資訊安全資訊通報中心主任，成為一名正廳級官員。劉新雲在山東任職期間，積累了豐富的基層工作履歷，且在刑警、交警、巡警等多個警種歷練過，囙此其仕途被廣泛看好。2018年1月，他空降山西省，出任副省長、省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

山西省公安系統多位內部人士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劉新雲空降山西不久，在其主持的第一次全省警察工作會議上，語氣就异常嚴厲，直言稱“我是中央派來管理你們山西幹部的”。

山西省公安廳一比特原廳級幹部夏軍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剛上任的幹部，特別是空降幹部來說，履新後去拜訪老同志幾乎是一種慣例，也是一種尊重老領導的表現，但劉新雲傲慢得很。“他在山西任職的幾年間，連一次省廳老幹部處都沒有去過，根本不把老幹部看在眼裡。”

多位警方人士稱，劉新雲履新山西幾個月後，省公安廳曾意外失過一次火。夏軍濤記得，當時一比特值班老警察在收集對講機裏的電池時，操作不慎，引發短路，導致公安廳戶政樓發生火災。這位老警察驚慌失措，忘了第一時間撥打119，就沖出去喊人，導致火勢迅速從三樓蔓延。消防隊趕到時，火勢已經到了十三樓。這棟樓在公安廳所有辦公樓的最後面，從馬路外面看不到。“這本來是一次意外火灾，但是劉新雲怕外界過度猜測失火原因，就乾脆封鎖了該消息。”

山西省多位警方人士稱，劉新雲比較迷信，2020年，他曾專程去運城市絳縣拜訪一比特所謂的“大師”。“大師”告訴他三個月後就會升官，他信以為真，“但事實上，等待他的卻是被查的命運”。

今年4月2日，山西省“昆侖2021”暨“利劍斬污”專項行動動員部署會在公安廳召開。劉新雲出席了會議，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公開亮相。一周後的4月9日，他被查的消息刷爆朋友圈。當天，《山西日報》還刊發《鏟除黑惡守護平安》一文，稱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領導小組第一時間宣告成立後，劉新雲任組長、主動扛起第一責任。

山西省公安廳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4月9日，劉新雲正在山西省委開會，突然被中紀委的工作人員從會場帶走。帶到地下室後，用一輛早已備好的車將其帶走。當日，劉新雲的秘書郭帥也被查，郭帥頗得劉新雲賞識，其從山東到北京到山西，一路追隨劉的脚步。“很多警察都沒想到劉新雲會被查，當晚很多警察為此聚餐慶祝”。

“政治欲望很强、不管警察死活”

劉新雲接受媒體採訪時，喜歡自我標榜關愛警察。2019年5月，他在《祖國》雜誌對他的一篇專訪中談到，作為公安機關領導，必須多多關心愛護警察，為他們的工作、學習、生活創造良好條件。他介紹，山西的經濟在全國雖然不算很强，但是山西警察的所有津貼和補貼是百分之百發放。在基層組織，每一個派出所保證洗浴室24小時有熱水，小食堂24小時有飯；健身房、閱覽室配備到位。他還稱：“在我們表彰先進的時候，不是讓領導去頒獎，而是讓警察的妻子、孩子、父母去發獎，或者是讓老百姓去發獎。如此一來，不僅激勵了獲獎警察，也激勵和溫暖了警察家人。”

晋城市警察局一比特警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他瞭解到的情况看，多地基層派出所根本不具備劉新雲對外吹噓的那些條件。“他的政治欲望很强，只要能滿足他的個人政治欲望，他就不管警察死活。他經常白天晚上開會發號施令，讓全省警察忙得不可開交，經常折騰得大家週末都沒法休息。他甚至還叫停了全省看守所的小賣部，導致犯人沒法買東西。”

多名受訪的山西省公安廳和基層警察均稱劉新雲是“酷吏”，經常當眾責駡警察。甚至在一些會議上，劉新雲曾把一些省廳總隊的總隊長或市局局長都叫起來，當眾罵得很難聽，完全不顧及他們的感受。山西省公安廳一比特前領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雲剛來山西不久後，他就跟周邊的人說，一個人能做到人人都說他好不容易，做到人人都說他不好也不容易。“在山西公安系統，劉新雲能做到80%以上的人說他不好。”他介紹，劉新雲在山西任職期間，對全省地級市的警察局局長做了大調整。“11個地級市中，除了運城市，其餘10市的警察局局長都做了調整。”

在劉新雲的雙開通報中，稱其“參與在黨內搞團團夥夥，結交政治騙子，熱衷政治投機，造成惡劣政治影響”。多位受訪者稱，與劉新雲搞“團團夥夥”者就包含孫力軍等人。2020年4月和8月，時任公安部黨委委員、副部長孫力軍與時任上海市副市長、市警察局局長龔道安相繼被查。2010年11月至2017年6月，龔道安在公安部十二局先後任副局長、局長。孫力軍、龔道安、劉新雲三人在公安部存在工作交集。《中國新聞周刊》梳理三人的雙開通報時發現，均有“在黨內搞團團夥夥”的表述。

劉新雲2018年到山西任職後，就曾公開吹噓他認識某中央高層親屬。一比特山東省政法系統人士透露，劉新雲在山東任職期間，他曾遇到一個自稱和某中央高層親屬關係密切的騙子。“這名政治騙子稱能在時機成熟時幫劉引薦認識到該親屬，讓其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劉新雲信以為真，事實上，他上了該騙子的當。”劉新雲在山西任職時，開會時經常故意閃爍其詞，有意人為製造他“後臺很硬的輿論”。

壟斷山西警察大數據項目的山東公司

多位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雲被查後，公安部門曾在內部通報時提到劉新雲濫用技偵手段。“濫用技偵手段主要是指他在山西時，監控監聽省委、省政府領導。”

劉新雲在山東、公安部、山西任職期間，都非常重視警察信息化的建設與推廣。2012年7月，他主持開通濟南警察民生警務平臺，建設警察資訊資源資料庫和社會資訊資源資料庫；在公安部期間，他負責網路安全保衛工作；2019年3月，在山西省公安廳召開的全省公安法制工作會議上，他提到要把資訊化建設作為全省執法工作實現“彎道超車”的法寶，通過執法全流程智慧管理平臺打造山西警察亮點工作。

但檢察機關起訴指控，劉新雲擔任山西省副省長、省公安廳廳長期間，違反有關法律法規和制度規定，違背信息化科技發展和項目建設規律，在有關項目建設過程中，濫用職權，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情節特別嚴重，依法應當以濫用職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多位受訪的警界和商界人士稱，該指控是指劉新雲在山西期間，超出實際需求，過度投資力推資訊化建設。在他主導下，一家來自山東的濟南企幫資訊技術有限公司壟斷了全省的警察大數據項目。

公開資料顯示，濟南企幫資訊技術有限公司成立於2007年4月20日，位於濟南市高新區，是一家專門致力於警察行業資訊化服務的公司。公司對外宣傳稱，其成功案例包括公安部及全國400餘地市公安機關。2019年10月31日，公司更名為山東企幫資訊技術有限公司（下稱“山東企幫”）。

在接受《祖國》雜誌專訪時，劉新雲介紹，2018年以來，組織實施山西警察大數據戰畧，是他用心、用力最多的工作之一。山西警察與企幫等全國前沿信息化企業共同研發建立的山西警察大數據系統，已經開始在包括維護穩定、重大安保、打擊犯罪、防控化解社會風險、公共服務等各個警務領域投入運行，開始成為支撐山西警察實戰最强大的戰鬥力。

多位受訪者稱，山西公安廳警務大數據平臺建設過程中，各類項目的建設幾乎都由山東企幫承接。其中主要原因是，省公安廳對其做了政策照顧。根據《山西省公安廳關於印發全市全流程智能管理平臺和新版警綜平臺應用推廣方案的通知》（[2018]367號）要求，各市縣公安機關推廣應用全流程智慧管理平臺，技術支援由濟南企幫公司負責。

山西公安廳原廳級幹部夏軍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省廳到11個地級市、119個縣、1600多個派出所都必須上企幫的項目，這麼龐大的工程，應該是公開招標。“劉新雲來了後，逼著山西的公司都要用山東企幫的產品或者必須與其合作。有的警察組織早已建好了相關平臺，也在正常使用，因為沒有企幫元素，就必須得全部作廢，浪費了大量資金。”

在山東企幫密集介入山西市場後，山西的視頻監控密集度也大幅度提升。公安系統建設大資料中心耗資巨大，據呂梁長安網（呂梁市委政法委主辦）報導，截至2020年7月12日，按照劉新雲的工作要求和山西警察大數據建設統一規劃，呂梁市投資1.2億元，建成呂梁警察大資料中心。

山西省一家資訊技術公司負責人方嘉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山東企幫做了一個“警察執法全流程智慧管理平臺”的項目，該項目的發起人就是劉新雲，該項目也成了山西省公安系統的信息化辦案中心。這就意味著山西省公安系統的全業務流程（拘捕、提審、監外執行等）都必須通過山東企幫的平臺。

方嘉琪稱，按照正常流程，相關項目從需求到實施，需要可研（研究院拿出可行性研究報告）、初設（初步設計）、財政部門批錢、招投標等程式，全套走下來，最快也需要兩三個月。劉新雲來了後，不給部門和企業留出走流程的時間，而是直接以檔案形式通知下麵各部門項目截止時間。要求先上項目，後走流程、補手續。“開始時招投標並不公開，每次幾乎都是山東企幫得標。後來，雖然看著也有別的公司得標，其實是這類公司與企幫組成聯合投標體後，為企幫借殼得標。通過這些操作後，山東企幫依然是項目的覈心，價格由企幫來定，這些借殼公司負責幹活和墊資。”

太原市公安局交警支隊一比特原領導韓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新雲在山西期間，用人有三條標準：第一是願意順著他的意願推信息化項目的人；其次是有一定背景關係的人；再次是對他比較殷勤的人。韓桐稱，山西省公安廳交管局一比特負責人對劉新雲瘋狂搞資訊化建設頗有微詞，囙此配合起來積極性也不高，結果被調離到了其他崗位。

面對外界對山東企幫的一些議論，該公司一比特工作人員以簡訊形式回復《中國新聞周刊》稱，“我們公司以過硬的科技參與山西公安廳資訊化建設，不存在任何利益輸送。”山西多位警界和商界人士稱，現時，山東企幫在山西的相關業務也已停止，“他們以後難以再次進入山西市場。”

破壞當地的司法環境和營商環境

山西省地下蘊藏著豐富的文物，盜掘古墓葬犯罪案件時有發生。《祖國》雜誌曾報導稱，到任山西後，劉新雲很快就决定親自擔任“6·03盜墓黑幫案”專案組組長，打響了他就任山西後掃黑除惡鬥爭的“第一槍”。兩名為黑惡勢力充當“保護傘”的聞喜縣警察局副局長，被判處無期徒刑。2018年以來，山西公安機關共破獲文物犯罪案件796起，收繳文物24876件，其中一級文物102件，二級文物215件。

夏軍濤等多位警方內部人士和文化界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警方將這些文物移交文物部門前，劉新雲曾選中了部分價值連城的文物作為其個人行賄的工具。“其中一尊青銅鼎被他送走後，又找人仿造了贗品。”一比特當地媒體人稱，在警方正式向文物部門移交時，相關專家看出了部分破綻，但也沒敢拒收。

多位受訪的商界人士稱，劉新雲在山西期間，插手案件、濫用職權，破壞了當地的司法環境和營商環境。呂梁孝義市萬泉銀海金行有限公司總經理武小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劉新雲還在任時，他就向中紀委實名舉報其濫用職權、插手個案、保護套路貸犯罪集團的事情。他稱，2015年6月，其妻陷入一起套路貸騙局，在還清約定的本息後，其位於深圳的一套別墅卻被放貸團夥强行霸佔，他長期交涉未果。2018年8月28日，在掃黑除惡的大背景下，孝義市警察局對該案立案，並網上通緝涉嫌套路貸犯罪的嫌犯。

孝義市警察局一比特該案辦案民警稱，2019年1月9日，劉新雲通知該局局長和幾名辦案民警去省廳當面跟他彙報該案。“見到他後，沒說幾分鐘，他就稱我們不懂政治，政治站位不高。要求撤案，並訓斥我們滾出去。最終，回到孝義後，我們只得連夜撤案。”

此後，武小軍便走上了實名舉報劉新雲之路。今年4月14日，在劉新雲被查5天后，他收到了中紀委工作人員來電，他再次說明了該案的相關情况，7月19日，經深圳中院的判决，他拿回了別墅。“但至今，涉嫌套路貸的團夥，仍逍遙法外。而劉新雲濫用職權，强行命令撤案的原因仍未明確。”

2018年1月，劉新雲剛來山西省任職時，省公安廳辦公地點位於太原市五一路。山西警方內部人士稱，該址地處市中心，交通便利。但劉新雲認為風水不好，後來經風水先生查看，他選中了位於龍城大街的的一個爛尾項目，欲將其重新開工，改為公安廳新的辦公樓。

該項目原為山西省機關事務管理局建設的麗華甲第苑飯店。2013年左右，主體工程建成時停工。2019年10月25日，山西省公安廳正式搬進新址。一比特參與項目裝修的企業負責人稱，從同年1月劉新雲决定搬遷，到入住僅用了9個月。

（文中張庭、夏軍濤、方嘉琪、韓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