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古藺的月餅(陳大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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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50年前農曆十五一到,基本上就有一輪明月從東山升起,高高地懸掛在川南邊陲的古藺縣城上空。那時,無論是坐在壩子裏,還是走在古藺河邊,或是倚著小橋,或是躺在黃桷樹下的大石頭上,都能看到月亮清清亮亮地遊走。一般的餅子是見過的——古藺糖果廠生產,有紅糖作芯,也有白糖作芯,餅子面上壓了一個類似螃蟹圖案,大小如小孩飯碗。

小說

月餅

——吃貨的“春天”之四

陳大剛

50年前農曆十五一到,基本上就有一輪明月從東山升起,高高地懸掛在川南邊陲的古藺縣城上空。那時,無論是坐在壩子裏,還是走在古藺河邊,或是倚著小橋,或是躺在黃桷樹下的大石頭上,都能看到月亮清清亮亮地遊走。

這樣的月亮極易誘發人的聯想——我們中國的許多古詩就是在如此誕生的。當娃娃時,我也曾在月下聯想過,比如,我就認為中秋的月亮是一個雪白的大糍粑——中秋早晨,大家都要吃糍粑。但我就從來沒認為月亮像月餅,因為十歲以前沒吃過月餅,也沒有中秋節吃月餅的概念,還不知月餅為何物。

一般的餅子是見過的——古藺糖果廠生產,有紅糖作芯,也有白糖作芯,餅子面上壓了一個類似螃蟹圖案,大小如小孩飯碗。商店裏好像就只有這樣的餅子賣,一毛五分還是兩毛一個記不清了,但要糧票和糖票是肯定的。那時,餅子與紅糖白糖都要糖票。還好,一分錢一塊的薄荷糖、一分錢一顆的火炮糖、三分錢一塊的扇子糖不要票。所以,我們口袋裏有零花錢時,就會抿一塊薄荷糖讓心頭凉悠悠,或舔著火炮糖與扇子糖甜一下嘴。

有了糖,我們那蒼白的嘴巴與腸胃就立時豐富生動起來——現在的人怕糖,可在我那空洞乏味的童年時代,甜就是硬道理。比如,打蛔蟲的寶塔糖與開胃健脾的山楂條,本屬“藥”,但因是甜的,不管肚皮裏是否有蛔蟲,胃口好不好,我和周圍的小夥伴們都喜歡。我因一個親戚在醫院,就能有寶塔糖與山楂條與小夥伴們分享,從而深得他們愛戴——小時我家住城郊椒坪河邊,左鄰右舍多為農村人,他們的孩子更是與糖無緣。

薄荷糖、火炮糖、扇子糖雖不要票,但要錢。而我那時恰好經常身無分文。至於既要糧票糖票又要錢的餅子,我就知趣地從不亂想。商店裏那玻璃瓶罐中的餅子與糖果,我只有呑著清口水幹鼓眼看——至少有5次吧,夢到當了糖果廠工人,糖和餅子任我放開吃。

我的夢想肯定屬於人窮志短——上大學那年第一次去成都,看到商店裏五彩斑斕的糖果與各式各樣的餅子,就佩服成都人名堂多。嘴裡抿著用玻璃紙包的忌廉糖與夾心糖,五臟六腑都激蕩著猪八戒吃人參果般快感,那種感覺有如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原來世間的歌並不都是高音喇叭中那打雞血的聲嘶力竭,居然有能够如此撥動人心的美妙旋律,叫人魂不守舍……我那時那個沮喪呀,小時得意洋洋吃的薄荷糖、火炮糖與扇子糖,簡直就不叫糖——此前20年算是白活了。

古藺糖果廠的餅子曾吃過幾次。印象深的一次是母親幫人做衣服,收到六個餅子的謝禮。母親給了我一個,但我沒吃獨食,而是掰了一半給住家坎子下的牯牛兒。

牯牛兒本名劉知數,與我同年,只相差些月份。因他爸小名大牯牛,眾鄰居圖方便,就叫他牯牛兒。我倆關係熱絡。他曾多次給過我在爐灶孔裏炕得焦脆香甜的紅苕塊。物以類聚,我和他都有喜歡香甜共同的愛好。尤其他,天生一個饞嘴狗,只要是香的甜的堅決不放過。比如,老王賣的的葵花兒,把瓜籽吃了,連殼也要嚼爛呑;包扇子糖的紙,至少要用舌頭反復舔三遍才依依不捨扔掉,有一次甚至嚼爛含了幾分鐘才吐。

當然,我們親如兄弟的階級感情並非建立在吃吃喝喝上,而是有豐富的精神作支撐。有一次爬桃樹摘桃子,我從樹上摔下來,額頭上一個大青包,大哭,他也陪我哭,仿佛是他自己摔了。甚至還有一次,我犯事被母親用竹片教育時,他居然跑過來替我挨了一下,讓我感動得必須把他加為死黨。

他之所以願為我挨打,我覺得主要是最為了抄我的工作——這牯牛兒長得伸展,頗有魯迅筆下“紅活圓實”的潤土的機靈可愛。只是腦殼有些卡,上完二年級,20以內的加減法,手指姆與脚指姆並用,基本上能算出個甲乙丙丁,但一超過手脚指姆範圍,就不知子丑寅卯。古藺人有個說法,牯牛脾氣的人一根筋,強。這在牯牛兒學乘法時體現得相當完美——他就一根筋堅決將乘法當加法做。除了1x1與2×2得老師勾勾,其餘全叉叉。天可憐見,幸好與我同桌。只是可惜了他爸大牯牛的二兩燒酒——請舊時教老學的先生專門給他取了學名“知數”。

讓我沒想到的是,與牯牛兒的革命友誼居然讓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月餅——10歲那年中秋前夕,牯牛兒親自給了我一個月餅,比古藺土頭土腦的餅子大,用油浸浸的紙包著,掰開,裡面就噴出芝麻、花生、葡萄、核桃餡的香來,嘴裡的口水頓時就翻江倒海,嘴皮子一動,就像開起了洩洪閘,一江春水向下流! 

牯牛兒說月餅是么爸從部隊上帶回來的。只是這個么爸並非親生,也不姓劉——父母1960年先後死了,才十二歲的他就成了孤兒,幸得有牯牛兒婆(古藺人叫奶奶為婆)劉大婆時時照應拉扯,便認了劉大婆作乾媽。文革時當兵,提了排長。八月初五是劉大婆七十大壽,么爸特意從重慶寄了月餅回來,既是祝壽又是賀中秋,用古藺話說叫,“一打春二拜年”。

吃月餅是在椒坪河邊黃桷樹下的大石板上。那是一個陽光金子一樣閃亮在樹葉、樹梢、河水上的下午,風吹來田土裏的清香,河水潺潺如歌。在這樣的秋高氣爽中,他一口,我一口吃著餅子,身心就如高曠的藍天上飄著的雲朵……

吃了一半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很緊張地說,“要挨打!”我正吃得呼兒嗨喲,隨便一問“啥子事?”他說,“餅子是給我親么爸談靚女用的”——古藺農村把男青年找女朋友叫“談靚女”。然後,就噴著一嘴的芝麻、花生、葡萄、核桃渣汁,說出讓我心驚肉跳的事由來。

這牯牛兒父輩有五兄妹,中間三個姑姑都出嫁了。最小的么爸有點癡呆,說話又結巴,談了七八個靚女都沒成。新談的靚女是老高山的,離城幾十裏,缺水,只出麥子包穀紅苕,張嘴連牙齒也是黃膩膩的包穀牙。靚女父親上門望了人戶後,初步决定將女兒嫁到縣城壩子喝古藺河水,吃雪白大米飯。牯牛兒爺爺過世早,大牯牛長兄當父,撐起了家,就同劉大婆商量,將餅子挪給么爸談靚女,作為頭回東西送給靚女家——那時古藺農村風俗男方家要給女方家多次送東西,叫做三回九轉。牯牛兒么爸談靚女的頭回東西,除了“好事成雙”兩雙鞋、兩斤紅糖,“四季發財”四段布料,“要得發不離八”八把乾麵、八個糍粑外,還有“六六大順”六個稀罕的月餅作頭彩。月餅原是八個,大牯牛鄭重决定,牯牛兒和婆吃一個,么爸與兩個妹妹3人分一個。月餅特意用紅繩拴了,準備八月初八送過去。

初七那天,爹媽上工,婆帶著兩個妹妹上街趕場,就他一人望屋。閑得手脚癢,他鬼使神差竟然將紅繩拴著的餅子解開,一把將餅子抱在胸口上,腸胃裏立時就轟隆隆回蕩出初五晚上吃月餅的興奮來,本能地拿了一個咬了一大口。

聽他這樣一說,我嚇得吐出一口月餅渣,“還有幾個?”

“當時一口氣吃了兩個。”

又從書包裏摸出一個紙包,裡面還有兩個——“留著明天吃!”

天喲,還有明天嗎?我相信我當時肯定一張臉都青了,心頭像猫抓。

他竟然非常淡定,“吃一個是一頓打,全部吃了還是一頓打,乾脆敞開吃。”

我已沒有吃的心思。只是愣愣地盯著他。此時有風吹來,幾大片陽光從黃桷樹葉縫隙射下來,射在他臉上,突然就覺得他的形象高大起來,狀如他身後的參天大樹——我實在驚奇於他這樣關於吃與被打的計算,更佩服他一把將餅子抱在胸口上時的悲壯與勇敢,我甚至覺得那不下於英雄用胸口堵槍眼。

居然還安慰我,“不關你的事,放心吃!”

衝動是魔鬼——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用古藺話說,叫“吃銅屙鐵,吃篾條屙簍子”。

於是,一場大戲驚心動魄上演。

投案自首——當晚,牯牛兒雲淡風輕地對他爸大牯牛說,“我把月餅吃了。”

嚴刑拷打——大牯牛將牯牛兒吊起,用黃荊條胖抽。那黃荊條一下去就是一條猪兒蟲般大的傷痕。

眾親救駕——就在大牯牛揮舞黃荊條打得酣暢淋漓時,婆沖進來一把將牯牛兒抱進懷中,拿臉讓大牯牛打;么爸則一把抱住大牯牛。與此同時,二爺三爺四爺五爺聞訊火急趕來……場面如古裝戲中救駕,感動得人必須熱淚盈眶——牯牛兒是劉姓家族長房長孫,而且,爺爺輩四個弟兄竟然都還沒男丁孫子,所以,他是家族現時唯一的“接班人”。婆對他自是愛進了命,含在口中怕化了,攤在手上怕掉了。五歲那年出砂子高燒一個星期,不吃一顆米,只喝點水吊命,婆也陪著只喝水,還白日夜晚燒紙錢為他求菩薩……

大牯牛戰績——第二天上午,牯牛兒掀起衣服展示皮肉上青紅紫綠跳躍的“猪兒蟲”。背上九條,左腿與右腿居然也各九條。我告訴他一共是三九二十七條。他反復念叨“三九二十七”,突然口若懸河地背起了乘法口訣。奇迹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那一頓黃荊條仿佛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牯牛兒不知數的頑症居然囙此不治而愈,期末算術考試靠自己首度及格。這就雄辯地證明了大牯牛經常引用的“不教不打不成人,黃荊條下出好人”的信條,確實是真理,讓人不得不服老祖宗“禍兮福所倚”的先見之明。

堅貞不屈——讓我特別感動的是,他沒有出賣我。既沒有坦白交待拿餅子給我吃,也沒有哭叫求饒,更沒有編造說是我教唆。好漢做事好漢當,一個人扛了!耿直!够爺們!更够哥們!——牯牛兒強牯牛脾氣是天生就,從小挨打决不哭叫。五歲時用火燒了鄰居家麥杆草堆挨打,婆哭著求他哭一聲,他就是不哭——大牯牛挨打也不哭。

心有餘悸——看著牯牛兒一身的“猪兒蟲”,我冷漢直冒。他要是說我也吃了月餅,他媽絕對要上門找茬。那本就是一個無事找事的主,經常擾得四鄰不安。有一天早晨,就在自家菜地裏亂罵了一通,內容是,“我家黃瓜是哪個昧良心的偷了——昨天數時,是5個加2個,今天變成了3個加4個。遭雷打的,你偷吃了要拉稀,生娃娃沒屁眼”——牯牛兒的算術基因應該出自他媽,這個不能賴體育老師。可以肯定,這樣的主找上門,母親為了平息戰火,必須給我一頓“斑竹芛炒腿筋肉”——母親的打法與牯牛兒爸不同,用的是將斑竹前端剖開成散片,片片狀若芛子的“響杆”。那“響杆”一舉,就會發出叫人皮肉瘮的聲響,具有先聲奪人的威懾效果;抽在大腿上,恍如炒肉聲,可謂聲情並茂——我可沒有二爺三爺四爺五爺救駕,苦也!

牯牛兒的義薄雲天,我的感動真是找不到語言形容。若那時學了太史公《陳涉起義》,絕對要緊緊握著他的手,對天大吼三聲,“苟寶貴勿相忘!勿相忘!勿相忘!”——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八天后的中秋之夜,倆階級兄弟又到了黃桷樹下。一輪滿月如約懸掛在頭頂青藍的天空。想到幾天前驚心動魄的吃月餅,我拍著牯牛兒的肩膀說,“你看,月亮像不像月餅?”

天呀,我終於把月亮想像成了月餅!

文|陳大剛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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