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下鄉的歲月,知青於勤業對“吃”的記憶最深刻,這種難忘不是源自食材豐富或是大廚的手藝高超,而是因為關於“吃”,鬧出了很多烏龍。
退休之後,於勤業不時想起當年的軼事,總會不自覺地老臉一紅,仍然覺得妙趣橫生,比如自己用餃子湯洗了臉,不少人吃了洗腳水下的掛麵……
上世紀70年代,於勤業跟無數上海知青一同趕赴黑龍江插隊,兩天三夜的火車再加上半天的汽車,他恍惚感覺來到了新的世界。
北大荒的一切都跟上海不一樣,這裡人烟稀少,舉目四望盡是森林,充滿了野性和神秘感,不過,神秘感就像柞樹葉子,風一吹就不見了。
在新的生產隊待了幾個月,於勤業完全融入了新環境,儼然一比特正兒八經的林中百姓,每天晚上,他都會捉蝨子,借著蠟燭的亮光,在衣服上尋找惱人的小蟲子。
“以前不知道,我人緣這麼好,蝨子總喜歡住在我身上。”同屋的人自嘲道。
“不光是你,古往今來的英雄好漢,都逃不了跟蝨子稱兄道弟。古代大謀士王猛,去見北伐的桓溫,一邊聊天一邊抓蝨子。”於勤業說。
“人家那是‘捫虱而談’,是大英雄的豁達,咱們只是嘍囉發牢騷而已。”
“那可不一定,王猛發跡前,也只是個賣畚箕的,關公賣過大棗,劉備賣過草席,諸葛亮還是農夫呢!”於勤業嘴上不認輸。
“你呀,死鴨子嘴硬!”
抓蝨子多了,知青們也發現了一些規律,小東西為了安全,喜歡躲在貼身衣服的縫線處,只要在那些地方尋找,總能有收穫。因為蝨子咬的疙瘩又癢又疼,大家對其十分憎恨,每逮住一隻就要扔到蠟燭裏,聽它被燒得啪啪作響,最終變成黑芝麻粒,心裡一陣快慰。
當然,除了成蟲,蝨子卵也不能放過,它們又小又白,被蝨子藏在衣服的最隱蔽處,一旦找到這些潜在的威脅,知青們必然用指甲蓋夾住,仿佛洩恨一般用力擠壓,聽到細細的“劈啪”聲,身上的疙瘩似乎都解了癢。
於勤業抓蝨子時總是很衝突,抓到了的話,恨得臉紅脖子粗,要用指甲蓋把蝨子碾得粉碎,抓不到又很失望,好像沒有完成重要的任務。
“唉,今天沒什麼戰績,又要‘我以我血薦蝨子’了!”於勤業長歎一聲。
“我也是白忙活,睡吧,睡吧。”有人附和。
最近知青們幹活很多,聽到他們話裏的疲憊,知青隊長小李給眾人打氣:“村東頭老黃家殺了猪,我去借點猪肉,明天包餃子!”
“一言為定!”
“明天開葷!”
第二天,男女知青在宿舍裏包餃子,雖說是猪肉白菜餡,但打開餃子皮,裡面九分是白菜,只有一分是肥肉。那個時候吃頓肉不容易,油星子更是罕見,食堂大廚即使是燒一大鍋菜,油也是一滴一滴加,謹慎而克制。
吃完了餃子,女知青一看鍋裏還有些餃子湯,隱隱約約飄著油花,大家捨不得扔掉,就商量著怎麼處理。
“喝是喝不下了,倒掉可惜,誰出個主意?”
“不如灌進暖瓶裏,下午當湯喝。”
如果放在現在,人們一定不會這麼做,一是餃子湯不值錢,不值當為它費力;二是混了油的麵湯灌進暖壺,污染了內膽,難免影響以後熱水的口感,可對知青們來說,這餃子湯是無論如何不能浪費的美食,大家都樂意灌進暖瓶。
當天水房的爐子有點問題,沒法燒熱水,於勤業想洗把臉,就去女生宿舍討熱水,他知道,女生愛乾淨,暖瓶裏總會準備熱水。
“我討點熱水啊。”於勤業拿起暖壺要往臉盆裏倒。
“不行啊,暖壺裏是餃子湯!”有人奪過暖瓶。
於勤業不信:“今天水房沒有熱水,你們這是要給晚上留的,我能理解。不過,我一會兒要去開會,必須洗洗臉,姐姐們通融通融。”
“不是不給熱水,這裡面真的是餃子湯。”女知青據理力爭。
於勤業收起笑容,板起面孔:“這麼小氣!”
“你看你,就是不信,我騙你幹什麼。”女知青把暖瓶放回了原處。
“好好好,不用就不用。”於勤業假裝離開,看到人家走開,反身一把拿起暖壺就往臉盆裏倒水,他迅速用毛巾擦臉,不滿地說:“我們上海人不可以這樣小氣的,熱水又不是寶貝,你要是跟我借熱水,我絕對不……”
於勤業感覺臉上油膩膩的,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鹹鹹的。
幾個女生圍過來,有人大笑著說:“看,沒騙你吧。”
回到男生宿舍,有人驚詫:“嘿,你怎麼臉上塗了蠟,要扮楊子榮啊?”
“餃子湯洗臉”本來屬於於勤業知青生涯比較丟臉的一件事,但吃一塹長一智,對水的敏感,讓他躲過了後來的“洗腳水掛麵”。
有一年春節假期結束,包括於勤業在內的上海知青一道返回東北,他們帶了不少好吃的東西,有香腸、鮮肉,還有掛麵。
回到宿舍,過年看家沒回去的隊長小李不在屋裡,大家饑腸轆轆,想吃點東西。
“煮麵條吧,我帶了掛麵。”有人提議。
“爐子是現成的,誰去外面打水?”
二月底的東北十分寒冷,屋外面還掛著冰棱,沒人想冒著寒風出去。
“這不是有一盆水,看來是乾淨的。”
“不好吧,這水萬一有問題呢?”有了上次餃子湯洗臉的前車之鑒,於勤業對水的衛生保持著警惕。
“那你出去打水?你要不打水,凑活用吧,管它是誰的呢!”
爐子旁邊確實有個搪瓷盆子,裡面接滿了水。當時的生活條件比較簡陋,臉盆是通用工具,不僅洗臉洗腳,還負責接熱水,有時候還要和麵。
正因為臉盆的多功能性,大家也不在意它是不是專用的接水盆,反正凑活能用,於是有人把臉盆裏的水倒進鍋裏,其他人切香腸。
十幾分鐘,麵條下好了,知青們你搶我奪,紛紛把麵條往自己碗裏撈,也不等放凉,呼嚕呼嚕的吃面聲就響起來了。
看著大家吃面的滿足勁,於勤業也想打一碗,但他忍住了,畢竟上次的教訓太深了。
“香,真香啊!小於,你不來一碗?”有人招呼他吃面。
“不了,我不餓。”於勤業忍住饑餓,坐在一旁收拾行李。
“什麼東西,這麼香?”知青隊長小李人沒進門,聲音先傳了進來。
“吃面呢!”有人回了一句。
小李進門後往鍋裏瞧,撇撇嘴說:“還有香腸呢!趁我不在故意加的吧?”
“你想吃自己來一碗!”
小李搖搖頭:“不吃了,我還要洗襪子呢。”
他走到自己鋪位,納悶道:“哎?我盆裏的水呢?誰給我倒了?”
“多虧你的水,我們才下的面。”有人搭了一句茬,“你有功勞,可以多吃一碗!”
“我不吃。”小李滿臉尷尬。
“怎麼了?嫌香腸不好吃?”
“不為什麼,等一會兒告訴你們,現在說不好。”小李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盯著飯鍋。
大家也不管他,那個年頭不講客氣,他要是多吃一碗,別人就少吃一碗,他不動筷子,大家都高興。
又呼嚕呼嚕了十幾分鐘,鍋裏連麵湯都不剩了,有人打著嗝問小李:“大隊長啊,你剛才出去吃什麼好東西了,連香腸掛麵都不稀罕了?”
“就是,去老鄉家裡吃餃子了吧?”
小李面露難色:“不是,我……”
“不是什麼,肯定是吃好的了。我們回上海前的那頓飯,你可是連蘸餃子的醋碟都喝光了,有你不吃的東西?”
小李歎口氣說:“行,你們非讓我說。臉盆裏的水是我的洗腳水,因為不太髒沒捨得倒掉,本來要留著洗襪子呢。”
小李話說完,宿舍裏鴉雀無聲,擱歷史上其他時代,當事人恐怕早就奪門而出,找地方去嘔吐了,但當時物資匱乏,知青們難得吃上一次香腸,即便吃了別人的洗腳水,也沒人捨得吐。
有人打趣:“嗨,我說怎麼還挺鮮的。”
大家哈哈大笑。
雖然這種樂觀主義精神值得尊敬,不過人畢竟是人,對下肚的東西還是有講究的,嘴上逞强不認輸,心裡卻免不了噁心。
於勤業坐在一旁暗自慶倖,虧得自己定力强,沒有貪吃那一口面,否則這腳丫子水下肚,以後恐怕都不會再吃面了。
幾十年後再想起當年的知青生涯,於勤業還是會啞然而笑,灌在暖瓶裏的餃子湯,讓自己狼狽了一把,但也因禍得福,躲過了洗腳水掛麵的尷尬。
那個遙遠而熟悉的年代,既讓人懷念,也讓人唏噓,這大概就是人生的衝突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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