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Origami
「掙錢嘛,生意,不寒磣。」
連三月(化名)和丁香園說,自從她在人事科那裡辦了離職之後。科室裏的同事們見到她經常說的都是這句話。
調侃、揶揄、惋惜,雖然說者的音色口音千差百异,但映在連三月心裡都是一個意思:何必呢。
連三月,湖北省某三甲醫院前消化外科主治醫師,科內骨幹的她五個月前剛剛辭職,現在在成都一家私立整形機构學習開眼角。
剛到這裡上班的第一天,人事說要新人都拍一下醫院和工牌發朋友圈,連三月拒絕了。不只因為工牌太醜,還因為格式特殊。
在主治醫師職稱下麵,還寫著一個職位:醫生助理。
當我們問到連醫生從主治到醫助有怎樣落差時,她沉默好久,說:
「在成都,和我一樣選擇的醫生很多;掙錢嘛,生意,不寒磣。」
轉行: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連三月說,曾經自己呆的那家醫院雖然是大三甲,但表面上的體面維持不了生活的捉襟見肘。
做醫美,是她想了好久的出路。而成都,也是她精心挑選的立業之所。「有能力大搞醫美的都市就幾個,北京上海我配不上,去成都也是因為選擇多。」
連三月說她在某人才平臺投放個人簡歷後,只有成都那邊的HR表現熱情。「覺得去成都還是保靠點。」
曾是神外博士出身、現在轉行整形、主抓豐胸手術的曾華(化名)還給丁香園展示了一個400多人的醫助微信群,據介紹這些裡面的醫生100%正經醫學院校畢業,但幾乎都是跨科室而來。
過江之鯽,一路向西遊進天府成都。如此「盛景」實際上也是成都在醫美行業上的苦心孤詣。
大熊猫、火鍋是蓉城最有名的幾個名片。而在這張名片上印上醫美二字,成都已惦記了不止一天兩天。很少有人知道,成都的醫美底子其實毫不遜色於上海北京。
連三月供圖
抗美援朝期間,西南救援隊作為戰時醫療中的重要部分,分管著急救、燒傷處理等很多關鍵救助任務,大量醫生在前線完成了燒傷整形經驗的寶貴積累。
除此之外,「中國整形外科之父」宋儒耀教授更是西南醫美的崖上寶珠。宋儒耀教授自美歸國後,就留在原華西協和大學牙學院任教,開中國頜面與整形外科先河。
最近幾年,整形醫美的汹湧風潮在蓉城呼嘯得也最為澎湃。曾華博士回憶說整形美容醫院仿佛一夜之間就開滿了成都所有繁華商圈:
「讀博士的時候還沒感覺,最近去春熙路,發現幾百米長的徒步区上就至少有5家兄弟組織。這在去年還是沒有的。」
據成都官方公佈數據,2016~2018年成都醫美機构的數量分別為159家、276家、407家。2018年成都更是成為全國醫療美容醫院數量最多的都市,同時也是全國醫美機构增速最快的都市。
也正是2018年,《成都醫療美容產業發展規劃(2018-2030)》正式出爐,成都成為全國首個專門針對醫美行業發佈市級產業規劃的都市。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甚至正式認定將其為「中國醫美之都」。
響鼓也要重錘敲。光鮮面子下,成都拿出的裡子也堪稱豐厚。成都在出爐《發展規劃》的同時又發佈一則《成都市加快醫療美容產業發展支持政策的通知》,《通知》規定:
對醫美產業領域年收入50萬元以上的人才,按其貢獻給予其年度個人收入最高比例5%的獎勵。對醫美機构(企業)新引進的急需緊缺人才,3年內給予每人最高3000元/月的安家補貼。
成都人民政府官網截圖
而連三月就是被裡子吸引來的一員,就在前幾天她還興高采烈地說自己在新專業上適應很快,也許過了培訓期就能做主刀。
我們多次打聽其轉正後的薪資水準,連三月都笑笑不願多說,只回了一句:
「只要能主刀,一切都值得。」
圍城:使人聽此凋朱顏
「真的值得麼?」
「醫美就是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裡面的人冷暖自知。」
成都某三甲醫院整形外科醫師王陽(化名)告訴丁香園,在他眼裡醫療美容行業和他剛剛入行時已經滄海桑田。
王陽醫生說他去年在一家醫美門診做技術支援,第一天的科室早班讓他瞠目結舌:
「盈利率、留存率、個人流量運營……沒有明確的交接、沒有病例彙報、沒有文獻討論,感覺我是在參加互聯網公司的早會而不是一個正規的臨床科室。」
王陽對這樣的情况表示憂慮,他記得當時彙報就有幾個新來的醫助和護士,而這樣的氛圍是否能培養出一個合格的醫美人才他持保留態度:「專業的地方應該討論專業的事,我自己上整外時還記得老主任說整外的目的是彌補缺陷,而不是迎合病人。但這樣的話我現在已經很少聽到了。」
王陽曾指導過的成都醫美機构(王陽供圖)
王醫生的另一點憂慮在於現時的醫美人才培養有些過於模式。而同樣的憂慮,我們也在另一家醫美門診部負責人雷澤(化名)口中聽到。
雷澤從皮膚科單飛出來創業已經近十年了,他調研過幾家醫美醫生培訓基地,發現他們的培養模式有些奇怪,是以項目熟練度、熟練速度和掌握術式豐富度為導向的。
「如果從創業者角度看,這些模式化培養出來的人才肯定能快速彌補醫美醫生的缺口;但如果單純從臨床角度看,有些醫生的水准真不敢苟同。」
雷澤和我們分享了一個真實的案例,2020年2月,其門診部的一名客戶進行玻尿酸注射後出現了玻尿酸栓塞,但負責醫生居然將其誤判為皮膚過敏。兩天后患者出現皮下組織壞死液化被雷澤無意發現,這才轉到華西進行處理。
「有些行內人開刀注射玩的很溜,一遇到併發症就麻了,不會判斷、不會治療;我並不認為這樣的從業者有基本的循證素養,哪怕他們有著執業資質。」
雷澤的一二事,在成都乃至全國也並不罕見。2015~2018年,全國消協組織收到關於醫療美容行業的投訴三年間翻了近10倍有餘。醫美導致的毀容及死亡事故更是屢見不鮮。
而與快速膨脹的不良事件相對應的,仍然是醫美行業中極度匱乏的專業力量。
據艾瑞諮詢《2020年中國醫療美容行業洞察白皮書》,2019年全國有近2000家醫美機构超範圍經營,占全體合法機构高達15%,有8萬多家經營機构涉嫌犯法。
2019年,行業黑產依然猖獗。中國合法合規開展醫美項目的機构僅占行業12%,醫美合法醫師僅占行業28%,非法醫美場所90%以上醫療美容設備都是假貨。
參考文獻2
而現時中國注册整形外科醫生約3000餘名,皮膚科醫生約20000餘名,其中還有整複外科、治療性皮膚疾病專科等非美容專科的醫生群體,醫美合法醫師僅占行業28%。據中國整形美容協會數據,目前我國實際從業的醫美醫師非法執業人數已超10萬以上。
王陽醫師說整形美容行業的人才缺乏已經不是新鮮事,轉行醫生根本填不平每年遞增20%的醫美市場規模。雷澤的觀點也不約而同:醫美現在就是非黑即白,市場那麼大,你不佔領自然有人佔領。相比於小作坊黑仲介出來的「假醫生們」,正規醫生已經是行業中稀缺資源。
但雷澤表示,轉行醫美其實並不意味著比臨床更簡單更有經濟效益,身敗名裂者大有人在。
「傳統的醫患關係在這個領域會更加複雜,甚至也會更加原始野蠻。」
亂象:玉卮無當,雖寶非用?
「既麗且崇,實號成都。」這是左思賦。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此乃李白詩。
如果把二者結合,或許這也是成都醫美的側寫。在暴利催生的名利場中,究竟是國色生香還是鬼魅橫肆,其實就連雷澤院長這樣的老手也難以分清。
而對剛剛從成都某醫學院畢業的唐星(化名)來說,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一隻「魅鬼」。
「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職業叫什麼名字,有時候叫設計師、有時候叫助理、有時候叫諮詢師,但我覺得還是我們自嘲說的比較準確——醫托。」
唐星供圖
據小唐介紹,醫美諮詢師這個職業脫胎於醫美興起。本來是用於節省整形外科醫師和患者的溝通時間,並在漫長治療中疏導患者心理建立醫患信任的主要一環。
而行業發展到今天,這個職業其實早已包羅萬象,幾乎取代了醫美醫生和患者之前的所有交流:「有些老師權利很大,甚至連手術方案都是他們設計的。」
小唐說她應聘時雖然寫著要求臨床醫學背景,但她卻發現在工作中專業知識似乎只是老手懷裡的花瓶:
「一般我都是被導師帶著去見客戶,然後當老師說我們機构都是專業背景時我就會把畢業證掏出來給客戶看,這幾乎就是我全部工作。」
王醫生說,如果一個醫美諮詢師能够帶來大量客戶和經濟效益,在醫美機构的話語權也會隨之放大,甚至醫生也會在諮詢師的要求下妥協。而這也會帶來很多問題和隱患。
他自己就吃過不少虧:「舉個例子,有一次諮詢師為了防止病人跑單,連術前檢查都不做完直接就要求我做手術,我一看單子裏心電圖、胸壁量測居然全沒有。」
他還表示以前甚至還有諮詢師先收手術費用,在忽視手術禁忌症的情况下強迫醫生做手術的事件發生。
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三都賦》中的警言正是對現時醫美亂像的最好詮釋。
雷澤院長告訴丁香園,他認為醫美行業既然追求華麗唯美,底子就該更加扎實。
「臨床出身的都知道,浮躁的外科醫生上不了大手術,而當一個行業都喜歡吹牛畫大餅,這個產業又能真正走多久呢?」
在雷澤眼中,成都的醫美發展不可謂不迅猛,但既然作為「中國醫美之都」,整個行業的健康度也應該是全國最佳。
「醫美行業能吸引更多醫生從事是一件好事,但如何確保這些醫生的專業質量?如何保證醫美醫生健康執業?這都是成都的必答題。」(監製:gyouza)
題圖來源:圖蟲創意
文中連三月、曾華、王陽、雷澤、唐星皆為化名
參考資料:
[1]http://gk.chengdu.gov.cn/govInfoPub/detail.action?id=98597&tn=6
[2]艾瑞諮詢《2020年中國醫療美容行業洞察白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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