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醫院是見證人性最真實的地方。從醫數十載，我在醫院見證了太多的生離死別，見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也見證了太多的人情冷暖。

在醫院，人性暴露的淋漓盡致，你不可能偽裝，也無法偽裝。

那是2020年夏天，江蘇某三級醫院燒傷整形科劉醫生收治了一個全身大面積燒傷的年輕女性，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她來的時候是老公陪著來的，身後跟著一個兩三歲左右的小女孩。

患者來到燒傷整形科的時候，表情呆滯，根本顧不上喊疼，可能已經被半小時之前熊熊燃燒的火焰嚇懵了。

劉醫生詢問完病史，開始查體。當患者脫下衣服的那一刻，久經沙場的劉醫生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驚訝到了。

患者除了面部，雙側乳房，背部和會陰部以外，其它地方全部燒傷，粗略評估燒傷面積最少應該能達到60%以上。

原來，燒傷的原因是老公腰肌勞損疼痛不舒服，捨不得花錢去正規醫院中醫科做理療。

在某短視頻平臺蒐索到一個身穿白大褂冒充醫生的騙子，講解如何在家給自己拔火罐。

經不住江湖遊醫的三寸不爛之舌和誇誇其談，該男子一時心動，於是花了不到100元錢網購了幾個玻璃罐和酒精，棉簽，鑷子等拔火罐所需器材。

收到拔火罐器材之後，他讓老婆學著短視頻中江湖遊醫的樣子給自己在家拔火罐。

他趴在床上，讓老婆用打火機點燃了酒精棉球，用鑷子夾著燃燒的酒精棉球往玻璃罐裏擦拭，然後將一個一個玻璃罐，通過負壓吸在背部。

他們會不會離婚？

第一次拔火罐還算比較順利。等到三天后第二次拔火罐時，該男子翻身時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精瓶子，瞬間給老婆灑了一身。

酒精順著他老婆的身體往下流淌，全身除了雙側乳房和會陰部有胷罩和內褲遮擋以外，其它部位瞬間被正在燃燒的酒精棉球引燃。

老婆疼得聲嘶力竭、大喊大叫，孩子在一旁也被嚇得哇哇大哭。

雖然火被及時撲滅了，但老婆下巴以下全身大面積燒傷。

來到醫院整形美容科，主診醫生王主任跟老公談了治療方案。因為燒傷面積太大，醫生建議去上海某知名三甲醫院治療，需要分四次植皮，總治療費用起碼30—40萬。如果在本院治療，手術費用相對低一點，總共大概需要十幾萬。

該男子聽說上海手術費用如此高昂，表示自家經濟條件不允許，拒絕了轉院，决定就在我院治療。

第一次手術時，是我麻醉的，麻醉前談話，她老公非常配合，一切順利。

半個月後，第二次來醫院植皮，手術前談話時，我已經明顯能感覺到他沒有了第一次手術時的熱情和積極配合度。

等到第三次手術植皮時，他老公已經有點愛搭不理，開始打退堂鼓的樣子。

手術中，護士長正好過來巡查。看到患者全身燒傷的慘狀，不禁一聲長歎，感慨患者這麼年輕真是造化弄人，實在太可惜了。一切都是老公為了省錢，讓老婆在家為自己拔火罐才釀成如此悲劇。

我開玩笑和護士長聊天說，你猜他們以後會不會離婚？

護士長信誓旦旦的說，絕對不可能離婚的，我相信她老公不可能這麼絕情。

况且老婆全身燒傷釀成如此悲劇因他而起，就算不看在夫妻多年感情的份上，孩子還那麼小，為了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男的應該也不會選擇拋弃她。

手術還沒做完

 他就有了這想法？

我跟護士長說，這次跟她老公麻醉前談話時，已經明顯能感覺到他有點不想給老婆治療的意思了。

因為他一直在抱怨花了將近10萬元，家裡錢都花光了，自己辛辛苦苦攢錢還準備買房呢。而全程對躺在手術床上正準備第三次植皮的老婆竟然沒有一點點歉意和同情，沒有一點點悔恨和自責。

他抱怨的每一句話，如尖刀一樣刺痛我的心臟，讓人不寒而慄。

是自私？是無情？是冷漠？還是人性的惡？為什麼一點不知道反思？為什麼把自己的無知和無能强加於別人？為什麼把自己貪圖便宜而犯下的滔天罪行怪罪於無辜的老婆？

房子可以不買，錢花了可以再賺。而老婆呢？那可是和她朝夕相處一輩子的人啊，老婆的青春難道不值十幾萬塊錢嗎？老婆為了給她拔火罐而獻出了自己的身體，難道不值得憐憫和心疼嗎？

正當我和護士長激烈討論的時候，正在認真手術的整形外科主任說話了。他說，人性真的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善良，他老公也沒有那麼好。在這次手術之前，他老公已經明確說了沒有錢治療，打算離婚的意願。

不僅僅是因為花錢多，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覺得自己還年輕，而老婆下巴以下全部燒傷，雖然植皮後有所改善，但是大面積的攣縮瘢痕他無法接受。

真是字字誅心，句句入骨。我和護士長還有手術室的所有醫務人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是整天和她同床共枕的老公親口說的話。

我和護士長討論的只是他很久以後會不會拋弃他的老婆。沒想到，手術還沒做完，他就有了離婚的想法。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不是結局的結局

再後來，等了兩個月也沒有等到燒傷的年輕媽媽再來我院做第四次植皮手術。

我想，可能真的是因為沒錢了，等凑夠了錢，她一定會來繼續做完最後一次手術的。可是從夏天等到了冬天，也沒有再次看到她的身影。

轉眼間到了2021年，我心裡一直掛念著那位燒傷的媽媽。有一次我好奇的問整形美容科劉醫生，他說後來打過一次電話，接電話的是患者的老公。

電話的那頭，他語氣非常平和的說幾個月前倆人早已經離婚了，前妻帶著三歲的女兒回了貴州老家…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站在原地竟有短暫幾分鐘的失神……

我不知道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三歲左右的女兒該何去何從？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面對燒傷後滿是攣縮瘢痕的皮膚，她是否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自己本以為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如此無情，又如此絕情的拋妻弃子，沒有任何留戀……

她的心門是不是一輩子再也不會打開？

將來等女兒長大成人後，她該怎樣告訴她全身傷疤的來歷？

如果女兒問起他的爸爸，他該怎樣描述？

母親的遭遇，讓她長大了會不會不敢步入婚姻的殿堂？

這些問題，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真正的答案……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想像那位年輕的媽媽除了身體上的傷痛之外，心裡的傷痛該如何撫慰？帶著滿身傷痕牽著女兒的手走出民政大廳的那一刻，她是不是心在滴血？

醫院像一面鏡子，照盡世間的人情冷暖。在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人間最極致的悲歡離合，最艱難的選擇，隨時都在上演……

醫院是個暴露人性的地方，這裡有眾生疾苦的縮影，是生死離別的聚集地，它赤裸裸的暴露著人性最本質的善與惡。

無論你是富有還是貧窮，是高尚還是卑微，那裡的無影燈都能將你的心照透、照穿。

好的，壞的，隱藏起來的，流露出來的，什麼都藏不住。

醫院，總是以那一抹慘白和幾分血腥，展示出人性最赤裸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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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力

監製｜章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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