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家欣楊粟予
編輯 | 王珊瑚
藥藏在包裏,吃時摳三粒
蘇州一家三甲醫院,37歲的趙晴晴悄悄從包裏掏出三粒藥片,兩粉一白,塞進父親的掌心,又遞上一杯水。病床上的老人很配合,直接把藥送進嘴裡,仰頭吞下。沒有多餘的一句話,全程迅速,生怕被人知道似的。
病房外的走廊擠滿了輸液、等待床位的病人。這是一個敏感的時期。幾天前,這裡發生的一幕讓趙晴晴“大為震撼”。由於監護儀不够,護士想暫時借用一比特住院病人的機器,給其他重症病人過渡。但家屬說什麼都不願意。這場協商最終演變為鬧劇——兩家病人的家屬直接跪在地上給彼此磕頭。
這一幕點燃趙晴晴的恐懼,“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有藥。”趙晴晴口中的藥,指的是輝瑞新冠口服藥Paxlovid(奈瑪特韋和利托那韋)。2022年4月,它被世界衛生組織稱為“迄今為止(新冠)高危患者的最佳治療選擇”。網絡上,Paxlovid被稱為新冠“特效藥”。這個名頭來源於輝瑞贊助的一項千餘人的臨床試驗:出現症狀後三天內服藥,患者住院或死亡風險降低89%,五天內給藥風險降低85%。
趙晴晴把藥緊緊地捂在包裏——那是一個藍白藥盒,五板藥,每板六粒橢圓形藥片。服用的時候,趙晴晴就摳三粒出來,“這個東西比較隱晦,我不會跟別人說,也不打聽別人的情况。”
她的藥來之不易。2022年12月22日,感染奧密克戎一周後,67歲的父親被送往醫院。兩天后,血氧從92掉到70多。趙晴晴幾乎兩天沒合眼。她頻繁地在網上刷消息,加各種病友群,尋找救治方案。她跟來路不明的藥販子打交道,花大幾百塊在互聯網上問診,每天抱著手機,等待京東美團放藥的那一刻。
但都無果。奧密克戎肆虐的寒冬,Paxlovid一藥難求。湖南一個女孩,只是在網上曬了藥品圖片,就收到上百條求轉藥的私信。北上廣的公立、私立醫院全都收緊。廣東一家三甲醫院開藥必須通過醫學部主任開通許可權,私立醫院和睦家也在嚴控開藥流程,從能替患者開藥,到要求患者到場,最後宣告缺藥,僅有少數功能免疫缺陷,或者腫瘤患者能開到。
藥價一路攀升,在地下交易市場,Paxlovid從最初的2300元,漲到8000元、1萬,最後飆至3萬——相當於每粒藥價值1000元。為了給重症的家人求一盒“特效藥”,很多人和趙晴晴一樣,奔波在醫院、路上,與藥販子盤旋,或者淹沒在海量的資訊和並不高明的騙局裏。
人脈、金錢、甚至運氣,在這個時候突顯了它的重要性。一個上海女孩,通過和睦家股東的私廚,給84歲的父親爭取到一盒藥;免疫再造功能低下的母親感染後,一個在中部省份做醫療設備的年輕人,直接打電話給當地輝瑞廠商;長居馬來西亞的武漢人,已經在當地公立醫院開好兩盒藥,準備春節帶回家給老人,以備不時之需。
當然,還有一部分人沒有人脈金錢——但他們擁有敏銳的資訊度和獲取能力。在北京工作的周露(化名),平時就會閱讀國外醫學期刊。感染奧密克戎後繼發中耳炎,他見識到這個病毒的厲害,成為最早在京東上購藥成功的一批人。幾天後,周露想再買一盒時,已經一藥難求,只能從黃牛那裡花1萬多買到第二盒藥。最終,這兩盒藥被寄往陝西農村,一盒給78歲的奶奶,一盒給56歲的父親。
求藥者中,像周露這樣的年輕人不在少數。身在北上廣,他們憑藉大城市發達的資訊流通網絡,提前感知風險。他們在網購平臺、代購等通路搶到這個稀缺的藥品,寄往偏遠的小城市、甚至是農村,那裡有他們年邁的父輩、祖輩,正毫無準備地暴露在感染風暴裏。
趙晴晴的運氣還算不錯。12月27日晚上8點,一個朋友從德國回來,正好帶回一盒Paxlovid。當晚,趙晴晴的丈夫開車前往上海取藥,往返6個小時,終於在淩晨2點,給父親吃上輝瑞“特效藥”。
在朋友的介紹下,趙晴晴又花1萬5買到第二盒Paxlovid。她甚至沒想過真假,“先買到再說。”一比特同事的父親病重,來向趙晴晴求藥,她拒絕了——父親病情未明,諮詢之後,她打算再吃一個療程。這份私心,趙晴晴毫不避諱,“讓藥這個事情絕對不會(發生)。”
囤藥與自救
對趙晴晴來說,瘋狂尋藥的過程就是一場自救。
父親住院後,趙晴晴最初還很樂觀,“文宣都是輕症,住兩天院就能控制住。”兩天后,父親的病情惡化了,呼吸急促,無法行走。但治療沒有變化——還是在輸頭孢、B6和維他命C。趙晴晴觀察到,隔壁床也在用這些藥,但他們的病情比父親輕多了,“不管重症和輕症,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樣的方子。”隔壁床曾住過一個40歲的中年男人,住院兩天后絕望地說,“所有的治療都不是對應我這個病的”,隨後便收拾行李離開了。
當時,協和醫院關於新冠肺炎的診療參攷方案還沒有公佈,關於父親的病情,醫生總是含糊帶過,“只能靠個人免疫力”。
“沒人知道怎麼治,這是最烦乱、最讓人覺得悲哀的地方。”趙晴晴說。
Paxlovid是趙晴晴的一線希望。去上海取藥的那個晚上,父親血氧掉到77。趙晴晴一邊等藥,一邊安撫老人,“我們有藥了,還有幾個小時就從浦東機場拿回來了。”
在這家醫院,趙晴晴的父親是第一個吃上Paxlovid的病人。在那之前,趙晴晴就在網上研究過用藥說明。拿到藥後,她很烦乱,和丈夫商量了十分鐘,“沒有臨床經驗,如果爸爸吃壞了怎麼辦?”丈夫安慰她,“保命要緊,我們一起做這個決定,我們做兒女的願意承擔後果。”
值班醫生也默許了,“實在沒辦法就吃”。第二天,父親的主治醫生開出診斷報告:建議自行購買輝瑞新冠口服藥。
跟趙晴晴有相似遭遇的人不在少數。在一些偏遠的縣城醫院,醫生甚至沒聽過Paxlovid。四川樂山,小張的阿罵已經感染10天,他詢問主治醫生,能否使用輝瑞?醫生表示“沒聽說過”,“內部系統沒有這個藥的說明”。至於默沙東和阿茲夫定,“不確定其對新冠治療的作用”。不久後,阿罵器官衰竭,陷入深度昏迷。同時感染的阿公還未轉陰,還是那位醫生,不知道什麼原因,推翻之前的建議,又讓他給阿公試試默沙東。
當患者躺在ICU,沒有太多的治療手段時,Paxlovid成為家屬的救命稻草,很快被捧上“神壇”。即便沒有感染,許多人也加入搶藥的大軍。
25歲的譚真,在北京從事時尚行業。她算得上是最早準備的那一波人。12月13日,“輝瑞新冠口服藥Paxlovid開啟網售”的新聞登上熱搜,想起安慶老家的4個高齡老人,譚真開始找藥。擔心跑不贏病毒,她直接放弃輝瑞正版藥,“根本沒有任何通路”,將目光瞄準在印度仿製藥。
下單的6盒印度藥還在漂洋過海,譚真81歲的阿罵就感染了,並在幾天後住進ICU。譚真又從另一個藥販子那裡買到兩盒印度藥,每盒1500元。聽賣家說,藥是客戶之前預訂的,結果家裡老人已經去世,用不上才退貨了。
即便已經錯過了最佳服用時間,譚真還是勸老人試一試。吃了一顆被磨碎的印度藥後,阿罵嘔吐不止,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吃了。90歲的爺爺,曾經是醫院主任,對印度藥也堅持“不信任”,“不敢吃”的態度。
後來,譚真86歲的阿公肺部也感染了。在北京的譚真,買到了一盒正版輝瑞Paxlovid,8600元,那是從北京一家三甲醫院閃送出來的——此時距離老人感染已經過去9天。阿公很配合,他以前是一個高級工程師,聽說這個藥得8600元,二話不說就吃了。
隨著需求的上升,12月26日,北京計畫在各社區醫院配寘Paxlovid,且納入醫保,相當於只要花189元就能在醫院買到Paxlovid。據瞭解,海澱和豐台多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現時均有少量現貨,開藥至少具備幾個條件:65歲以上,5天內感染,肺部CT影像,肝腎功能化驗單,大多要求是本社區居民,“(外地的老人)沒辦法開藥的,因為無法進行後期隨訪”,一比特社區醫生說。
上海和廣州也發佈類似消息。開藥門檻與北京類似,“本街道的簽約居民”是首要條件。根據第一財經報導,現時上海部分社區醫院已經斷貨。
一線都市的資源遙不可及,這些舉措無法緩解更廣大群體的焦慮。譚真長居北京,但對她來說,從社區醫院開藥“不太可能”。比如老人不在北京,Paxlovid資源有限,降價進醫保,“怎麼算,這個好處都輪不到你頭上”。
知曉Paxlovid進駐北京社區醫院的消息後,譚真的爺爺很氣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們這個藥是有用的?”從那一刻開始,他拍板决定,讓88歲的老伴再試一試那個印度藥。
一比特藥劑師的擔憂
什麼地方能弄到Paxlovid?過去半個月,江劍剛收到過幾千條類似的私信。
在微博上,江劍剛擁有28萬的粉絲。現實生活中,他是一名華裔藥學博士,也是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臨床藥劑師,擁有超過20年的執業經驗。儘管他首長的藥房就有200多盒Paxlovid,江劍剛也表示無能為力。
在美國,Paxlovid屬於處方藥。根據美國的醫藥分離制度,醫生只能診斷和開處方,藥劑師首長藥物分配,確認處方是否合法合理。
2022年2月,美國同樣經歷一波Paxlovid短缺潮。江劍剛首長的藥房每週只有12盒現貨。少量的Paxlovid如何分配?他解釋,按照病情嚴重程度——75周歲以上的高風險人群,或者有嚴重基礎病,比如愛滋病患者,“有很大幾率變成重症的患者先用”。由於卡得足够嚴格,江劍剛回憶,那個時候每週僅需要開出4-5盒,占就診患者量的2%到5%。
同樣是藥品稀缺,但當時美國對Paxlovid並無過高的追捧。江劍剛分析,去年2月Paxlovid上市後,美國已走過感染高峰。由於美國總統拜登服用又複陽的新聞,Paxlovid作為一種新藥備受質疑。最後一個原因是,當時還有默沙東Molnupiravir口服藥,和Evusheld的單克隆抗躰藥物可作為替代。
2022年4月,Paxlovid供應量跟上。大多數患者會選擇找家庭醫生開處方,由家庭醫生將處方發放到患者附近的藥房,自取或者配送。6月,為了保證患者及時用藥,Paxlovid的處方權同時下放到藥房。如今在美國,只要患者滿足12周歲以上,體重超過40公斤,都能開具Paxlovid。現在,江劍剛所在的藥房,每週平均能開出40多盒藥。
國內的背景則不一樣。放開後,奧密克戎的感染速度加速,網上關於白肺和死亡的消息漫天飛,昂貴的價格也會提高期待,“一下把這個藥抬到神聖的位置,好像拿了這個藥就多了一條命。”江劍剛說。
他認為,Paxlovid進駐北京和上海的社區醫院,與美國將處方權下放給藥房和家庭醫生的思路相似,一定程度上能緩解用藥的困難。但江劍剛也有顧慮,即社區醫院對藥品的把關,“會不會熟人就塞一盒給你?”造成的結果可能是,需要的人拿不到,沒需要的人囤藥。
來找江劍剛的人,總是著急而困惑。有時發來一張印度藥的照片,讓江劍剛辨別真偽,有時是諮詢用藥禁忌的問題。龐雜的來信,讓江劍剛意識到,“很多人(醫療)意識不對”。作為藥劑師,他感到擔憂。
事實上,Paxlovid屬於預防病情轉重的藥物,按照指南,患者應在感染後3到5天內服用。但國內拿到藥的患者,多數處於重症階段,“可能沒用,或者效果大打折扣”。江劍剛以自己所在的醫院舉例,Paxlovid的用藥需求主要在急診科室,輕症患者可以自行帶藥回家服用。重症的患者被留院治療,但收留重症患者的住院部,對這個藥並無太大需求,這也從側面印證,“這個藥對重症無效”。
江劍剛能理解家屬的選擇。當患者躺在ICU上呼吸機時,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在乎用藥限制和藥物對身體的損傷,“他們只要把這個命救回來”。
現實的錯位還有,即使手裡有藥,很多人也在遲疑,“老人症狀很輕,要不要用?”至於用藥禁忌,江劍剛要求看到患者的肝腎功能指數,來信的網友大都籠統回答,“(肝腎功能)沒有任何問題”。
在我們接觸過的、十多個使用過Paxlovid的感染者家屬裏,只有兩個老人是在感染後3到5天內服用。有人症狀好轉。貴州的一個年輕人,在母親感染當天及時給藥,用藥後母親昏睡兩個半小時,症狀由原來的眼壓過高,渾身疼痛到只有輕微的頭疼和腰疼,連續服藥四次,第四天抗原轉陰隨即停藥。這與江劍剛瞭解到的情况相似。在他的印象中,過去一年,他所在的醫院使用過Paxlovid的患者,再次返回本院就醫的情况,不超過10例,“如果病情加重,十有八九肯定又會回到醫院。”
2022年5月,上海仁濟醫院曾對114名接受Paxlovid治療的新冠患者,進行病毒清除時間觀察。結果顯示,越早啟用Paxlovid,病毒清除越快。以免疫抑制患者為例,診斷後5天之內就開始使用Paxlovid,病毒清除時間可以提早約6天。
當然,也有人沒能留住生命。天津一個年輕人,為了給感染一周的外婆求藥,不惜開車到北京,又從北京飛銀川,當天往返。10多天后,89歲的外婆還是離開了。
一個月來,關於Paxlovid的熱點持續不斷。2023年1月8日,輝瑞新冠口服藥Paxlovid醫保談判失敗,無緣進入國家醫保藥品目錄。此前,它曾被納進北京、上海等地方醫保,支付期限只能到今年3月31日。也就是說,從今年4月開始,患者需要完全自費。
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但對更多的人來說,供應量能否跟上或許是更關注的焦點。他們更不想面對的是,未來在跟新冠病毒的漫長抗爭中,還要搶藥囤藥,甚至自救。那些經歷讓人後怕。如今,趙晴晴手上有4盒阿茲夫定,5盒印度仿製藥,還有巴替瑞尼等藥品,“我真是怕了,管它用不用得上,貨已經在我手裡了。”
吃完兩盒Paxlovid,趙晴晴父親的病情沒有惡化。但肺部還是大面積感染,靜息血氧在88,時刻需要呼吸機。現在,醫院停掉了激素,只給父親做霧化,輸維他命C和B6。接下來能做什麼,趙晴晴也不知道。一切又似乎回到起點。
(應講述者要求,除江劍剛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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