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非虛構寫作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畫】(公眾號ID:zhenshigushi1),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真實故事。歡迎關注及投稿。
任何一個都市都有露宿街頭者。北京深冬時節來臨,一些流浪者露宿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他們以天為蓋,以地為廬,嘗試在零下的溫度中過活,成為這座巨大都市看不見的背面。
都市中適應力最强的人群
冬至日,北半球夜最長的日子。天色黑得很快,氣溫跟著降下來,淩晨可降至零下四度。如果濕度足够,黎明時分會下一場薄雪,雪若真飄下來,就會直直落在李志强身上。
李志强平日就睡在北京南三環某處的路邊,他是一名街頭露宿者,拖著他的家當與輪椅生活在這一帶,無片瓦遮身。
白天李志强也在同一條街上。冬至這天傍晚五點過,人行道邊,李志强穿著不合身的綠色軍大衣坐在他那架不銹鋼的、破舊的輪椅上。兩旁的路燈逐漸亮起暖橙色燈光,不過一盞也沒照進李志强的眼裡,他還沒完全熟悉看不見的日子。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患的白內障越來越嚴重,偏癱的症狀也從早幾年的疼痛,到現在右半身基本不太能動彈。
五十步外,一家知名餃子館門前蓄起長隊。“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在北方,人們樂於遵循冬至吃餃子的習俗,這天想在北京街頭的餃子館買一份餃子,排半小時隊不足為奇。上班族們下班高峰期還沒到,來買餃子的大都是周圍居民。人們路過李志强但很少留意他。
在社工的登記册中,李志强登記自己是1944年生人,今年77歲。有關他的資訊大都模糊不可確信。沒有人知道他在北京流浪了多久,他宣稱自己生長在西城區二龍路,但社工們無從考證這個說法,因為李志强沒有戶籍。名字也無法確認,他在救助社工的登記册中記錄為“李克强”,但其他露宿者叫他“李志强”,他都自若地接受著,叫哪個名字都沒有所謂。
任何一個都市中,我們都有路遇街頭露宿者的可能。在北京和風社工事務所2014年到2019年的資料統計中,北京三環區域內,他們尋訪登記到約3000比特露宿者,男女比例約8比2。社工們的尋訪記錄顯示,人們成為露宿者的原因各有不同,其中占去大頭的,是從外地來北京走訪維權、求醫問藥、打零工卻因光景不好斷了生計。
在登記數據之外,你也可能在一場街頭席地而坐的酒局裡,聽到他們過往的人生。講述者往往三言兩語零散帶過,大家彼此之間不會過問太多,只是有烟抽烟,有酒喝酒,今天過去,再想明天。
比驅逐更直接威脅露宿者安穩度日的是天氣。無論炎熱或嚴寒,露宿者們都得找到最快適應的解决管道。眼下,大家要設法在氣溫低於冰點的室外入睡。
身材瘦削、剃著平頭的露宿者彭大龍,靠喝酒暖身的方法入眠。他嗜酒,而且只喝藍瓶的牛欄山二鍋頭,9塊錢一瓶,比這貴一塊錢的酒都不愛喝。“我能一口氣喝4瓶,就光是白的,不能和別的色兒的摻和咯,沒勁兒。”白酒入腸,燙得胃裡暖哄哄的,全身上下就不怕冷了。為此彭大龍還編了段貫口:一兩懵,二兩醉,這三兩就把覺來睡!
露宿在外,連貫而深度的睡眠意味著危險,香烟等可以提神的物件都成了剛需。零下幾度的夜裡,男人們往往靠烟草打碎自己的睡眠,時不時來上一根提神,避免陷入深度睡眠中去。一口吸進肺管裏的熱氣,還能取暖,由內到外。
在街頭露宿的人往往選擇拾荒,這是他們最常見的謀生管道。80多歲的曹玉連,每天都推著手推車到附近的社區、街道來回撿上四五趟。他有些跛脚,2021年開年來,北京越來越多社區實行垃圾分類。廚餘垃圾、可回收垃圾、其他垃圾,各式垃圾桶並排放置,對曹玉連來說,什麼顏色,什麼分類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垃圾桶的數量新增了。曹玉連會探身進每個垃圾桶,把各個角落仔細搜尋一遍。
紙殼子靠重量,拾到1公斤能賣到1塊4毛錢到1塊6毛錢不等。略顯離奇的是,三年前曹玉連撿一個塑膠瓶能賣8分錢,現在物價貴了,每個塑膠瓶卻只能賣5分錢。曹玉連拾荒一天一夜,運氣好的話能賣出去20塊錢,要是總趕在其他拾荒者之後,10塊多錢就算不菲的收入了。
曹新華來北京露宿了十幾年,今年將近六十歲,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外套,左手肌腱斷裂,自己單獨無法做活,就時常幫著曹玉連收拾拾荒的東西,順便“蹭吃蹭喝”。
曹玉連習慣抽7塊錢一盒的黃果樹牌香烟,也樂於在吃冷飯時分享給對方暖和暖和,換算成拾荒的勞動量,這一盒烟約等於140個塑膠瓶。
流浪都市的叢林法則
露宿者們都樂意“住”在北京南站周圍的地下通道、橋洞和天橋。這些地點生活物資豐富,同時位於兩個城區交界處,若遇到其中一區執法人員驅趕,還方便轉移。
但這樣的“寶地”終歸有限。露宿者們之間,勢必會搶奪這些好位置。
像李志强這樣年邁而病弱的老人位於“食物鏈”底端,就算搶先佔據了寶地也會遭到强者驅逐。今年年初,李志强住在車站附近一處橋洞,沒過多久,橋洞裏來了個女盲流,她驅趕了李志强,遮風擋雨的地方成了她的地盤,再不許李志强住進去。
因為患了白內障,他眼睛裏的灰翳漸漸填滿整個晶體,前幾年還能辨別一些物體的形狀,到現在連光感都消失了。同樣慢慢失去的還有行動能力,李志强得了半身不遂,右手回歸到胎兒一般的握拳姿勢,緊緊折疊在前胸,整日坐在輪椅上,剩下一隻左手能自如打開伸展,無力反抗。
與李志强相反,彭大龍則位於“食物鏈”的頂端。
彭大龍總強調自己是“屬龍”的:“屬龍的都知道吧,大龍,脾氣不好。”他自陳是黑龍江省雞西人,和李志强一樣沒有戶籍。據他自己講,年輕時他犯了事被吊銷戶口,“出來”後本想重新辦理戶籍,但被告知得交一萬五千塊錢,他掏不出這錢,戶口就一直沒辦下來。2007年的時候,他流浪到北京,靠打零工日結過活。
彭大龍年輕力壯,今年5月還找到了一份早餐攤賣早點的活計,每個月能拿兩千塊錢的固定收入,於是他成了現在片區裏的“强者”。他是那種樂於充當“保護者”的人,對李志强這樣沒有能力養活自己的老年人多了份照料。如果彭大龍認下的人與他人爭執,脾氣不好的“大龍”總是會出面打頭陣。
得知李志强被驅趕,彭大龍把李志强接到了身邊。搬遷過程不複雜,老李的全部家當只有一輛三輪車和他身下的輪椅。因為彭大龍的保護,李志强過了一段安穩日子。或許彭大龍的保護欲,讓他顯示出與大部分“强者”不相符的行為邏輯。曾有人爭執到激動處,指著李志强問彭大龍:“他是你老子嗎?”彭大龍卻也不介意,趾高氣昂用東北話嗆了回去:是又怎麼地?
重要的東西,李志强只會放在一隻手就能摸得著的地方。他軍大衣裏揣著一個黑色皮挎包,旁人不清楚裡面裝著什麼,口袋裏,還塞著隨時能拿到手的香烟與打火機。這些東西他每日離不開,囙此藏在身上。畢竟在街頭,睡著的時候容易丟東西,彭大龍曾從打零工的錢裏省出資金給他買過兩部手機,卻都被偷走了。
三輪車是他的重要財產。對於露宿者而言,擁有一輛三輪車是件極具安全感的事。如此一來,不僅輾轉各地便捷許多,睡覺時,還能讓行李和自己暫時脫離冰冷的地面。有想法的露宿者,在車鬥搭個帳篷,就成了自己的能移動的“房子”。所以,三輪車也成了露宿者們被偷盜的重災區。
這天下午彭大龍和朋友吃過飯,準備回自己居住的橋洞補眠,早餐鋪工作的時間是淩晨2點到上午10點。他脚步漂浮地走到李志强身邊,說,老李,鑰匙,鑰匙拿出來。李志强從貼身的黑色挎包裏摸了老半天,摸出了一一串鑰匙,彭大龍熟練地拿出車鬥裏的鐵鍊和鎖,將李志强的三輪車他身下的輪椅,鎖了起來。
一比特頭髮花白的女性露宿者,沒有三輪車,只推著一個手推車,走過來問李志强:“你有暖壺蓋兒嗎?我這兒只有暖壺,沒蓋兒了。”他先是判斷了一下聲音的方位,反應了一會兒後才說沒有。
女人則跛著脚繼續往前走。彭大龍抬頭說:“這不,她的三輪車前兩天剛被搶走了。”
彭大龍每天都會給李志强帶飯,三輪車車鬥裏,被褥底下,兩大袋子小籠包被李志强藏起來,都是彭大龍從早餐鋪子給他帶回來的,除了冷點,吃不出啥滋味之外,沒別的毛病。今天彭大龍也同樣應著節氣給送了份餃子。
李志强烟抽得多,但現在只有左手稍微靈活,點煙都不利索。
哢噠、哢噠、哢噠,他將一根香烟叼在嘴裡,左手食指勾著烟尾,大拇指不停按著打火機,點火空間控制在一隻手的食指與拇指的狹小距離間。或許是還沒熟悉完全看不見的日子,又或許是凍得紅腫粗糙的手沒什麼知覺,老李的每次動作都得嘗試幾遍後才能成功。彭大龍雖然總是說讓老李少抽烟,但每每見了他點不上烟的時候,就會搭把手,幫老李點煙。
老李樂了,邊抽烟邊發出一陣老風箱般的咳嗽聲。他在輪椅上坐得端正,雙手揣在胸前,成了這條新路上年紀最老的“物件”。
在主流社會的邊界游離
傍晚五點半的北京,夕陽的餘暉快速收攏。彭大龍和曹玉連、曹新華聊幾句後都各自回去休息或做事去了。曹玉連白天休息得差不多,準備開始晚上的拾荒,沒走幾步就被餃子館隔壁烟草鋪的老闆叫住。
“哎!”老闆從門簾裏探頭,朝曹玉連擺了擺手,拎著一兜子水餃放到了店鋪旁的臺階上。
曹玉連坐了過去,打開塑胶袋抓了幾個水餃吃。他牙掉得差不多了,一口餃子,要費勁抿上好一會兒才下肚。
旁邊餃子館的生意太好了,門外排隊的食客得有二十多個,等位號碼排到了103號。曹玉連坐在隔壁烟草店的臺階上,有些困倦,腦袋一耷一耷地又睡了起來。
烟草店店主駱老闆從甘肅來,剛剛北漂七個多月。租下這間六七平米的小店賣烟酒後,他總是通過店鋪的玻璃門,觀察北京的城市生活。他今年不到四十歲,對露宿者們的選擇感到不解:“他們都有手有脚,幹什麼不行,非得睡在外邊,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駱老闆坐在櫃檯後面烤著電暖器:“但是,你又看著他們好可憐,是吧。”
隔壁餃子館時不時就把客人剩下的餃子裝到袋子,放到駱老闆店裡,留給曹玉連幾個人吃。餃子館門面大,工作人員擔心流浪老漢們圍在門前耽誤營生,就把剩下的食物放到駱老闆店裡,麻煩他幫忙接濟有需要的露宿者。
可駱老闆總覺得乞討和拾荒的人都不可貌相,他聽過許多傳言,講述都市捷運、商圈的職業乞討者造就“財富神話”的故事。駱老闆有時候會覺得,沒準兒曹玉連那大衣兜裡就塞著千八百塊錢,又或者,某個睡大街上的露宿者,實際上在北京有兩套房也不是沒可能。
疑問和情緒都埋在心底,駱老闆還是幫餃子館傳遞著接濟露宿者的飯菜。
吃過餃子,冬至後第一個日出前,室外氣溫降至零下三度,下起了一場連天氣預報都沒預料到的雪。
街道上行人稀少,薄薄的雪粒悄然落在熟睡的李志强身上,轉瞬就消融了。
李志强在輪椅上睡得向前傾倒,曹玉連在路對面的牆角處鋪了自己睡覺的地鋪,蜷縮在黑暗之中。路邊一陣急促的汽笛聲穿過街道,李志强前傾的身體動了動,有了睡醒的迹象。
整條街只有早點鋪子開始忙活。夏天的時候,彭大龍成了這裡的員工,此刻正忙著招呼著店裡的食客,又幫著後廚打點些油條、炸餅、豆腐腦的雜活兒。
能得到這份工作,彭大龍覺得幸運。今年5月他來到早點鋪吃飯,見店裡人手忙不過來,就主動幫老闆收拾了自己的桌子,一來二去,又開始幫著鋪子裏的員工傳菜。老闆覺得彭大龍腦子活絡,人又直爽,便給他了這份工作。
入冬以來,北京798藝術區開放了一場義大利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的展覽。在這場巡遊過世界各地的展覽上,展出著一件描繪流浪漢的展品。於不同都市展出時,莫瑞吉奧·卡特蘭會根據當地露宿者的造型改變展品外貌。在中國,這件展品取名為《張三》,“張三”倒在展廳紅地毯區域的中央,蓋著一塊鹅黃色毯子,身邊放著一個手推車,隨身的物品中還包括一件厚重、破爛的綠色軍大衣。
展覽給兒童設計的導覽地圖裏,畫出了每件展品在展館中的位置,卻唯獨沒有《張三》。但手册設計者用卡通描繪了張三的模樣,鼓勵孩子們在展廳裏“發現張三”,意圖讓孩子們關心這些在日常生活裏,被主流城市節奏所忽視的街頭露宿者。
而專門“看護”張三的安保人員,卻因為這件展品沒有設定隔離線,不得不儘量目不轉睛看著地板上的張三。安保人員私下統計,平均每10分鐘,就有一名參觀者因為沒見到地上的張三,而不小心差點碰、踢甚至踩踏“他”。
展廳之外,隨處是露宿者生活的真實空間。往南20公里開外,曹玉連、曹新華正準備推著打包好的拾荒物資去廢品點賣錢,彭大龍盛了一碗熱乎乎的番茄雞蛋面走出早餐鋪子,李志强接過就迫不及待地喝了起來。等上午10點彭大龍下班之後,就能推著他去公共廁所解决衛生問題。
他們都不打算回到家鄉。彭大龍的雞西老家就剩下一所破房子,沒了別的親人,兩位曹大爺還沒放弃維權。現在彭大龍最盼望的就是陽曆年,他和李志强說,等放假了就推著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轉轉。
“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沒準兒也活不了幾天了。”李志强口齒含糊著對彭大龍說。
“老李頭,”彭大龍還借著二兩白酒的後勁,伸手比劃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我跟閻王爺都商量好了,你得且活著呢。”
路邊大包小包的行人匆匆依舊,沒人注意到兩位流浪漢的對話。
*文中部分採訪對象為化名
- END -
撰文|宋春光
編輯|溫麗虹
評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