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以下簡稱昆明中心)四名地質隊員在進入哀牢山開展野外作業後失聯。9天后,失聯的4人被全部找到,均無生命體征。
12月15日,中國地質調查局自然資源綜合調查指揮中心向媒體透露,經過專家聯合現場勘察,認為4人殉職原因主要是長時間爬山導致體力消耗過大,事發區域出現暫態大風、氣溫驟降等造成人體失溫。
從19歲參加工作,今年72歲的地質學家費宣——雲南省地質學會主席,原雲南省地礦廳副廳長,同地質打了半個多世紀的交道。上世紀80年代以來,他8次進入哀牢山,其中兩次徒步,今年9月還進過哀牢山。
在費宣看來,在野外首先要解决通信問題,衛星電話等通信工具一定要隨身攜帶。如果發現沒有訊號,要退到有訊號的地方與後方聯系。此外,帳篷、爐頭和睡袋,也是三種必不可少的救命裝備。費宣說,要認識自然,敬畏自然,“對自然,我從來不用‘征服’‘挑戰’這兩個詞。”
2020年9月,費宣在哀牢山邊緣,石屏至建水一帶的山上。受訪者供圖
“找不到礦也是成果”
新京報:你與地質工作是如何結緣的?
費宣:我從小喜歡讀書,而且特別喜歡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裏》和《神秘島》等,這些書表現出一種探索精神,人類的創造力還是挺强的。比如在《神秘島》中,5個人乘氣球從美國南軍中逃出來,飄到太平洋一座荒島上。在工程師史密斯的帶領下,憑自己的知識和雙手,創造了一個新天地。我當時就想,如果能去見識地球上更廣大的地方多好。從職業選擇來講,搞地質找礦也是最適合的。
新京報:工作之後,現實和此前浪漫的想像區別大嗎?
費宣:地質工作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浪漫和輕鬆,反而很艱苦。我是1970年參加工作的,正是困難的時候。當時從昆明坐車到西雙版納找鉀鹽,汽車要走5天,車開過掀起一路塵土。一年只能吃上三四次肉,平時就是鹹菜、蘿蔔條就米飯,清水煮冬瓜要吃上半年。後來條件好了,我一度反感吃冬瓜。住的條件就更糟糕了,竹籬笆搭的棚子,風雨都會吹進來。
當時地質隊絕大多數人都有換工作的想法。有一些人離開了,我也動過這樣的念頭。但一旦到了野外,有了具體的任務,又會全力以赴投入工作,沒有絲毫的動搖。這真的很奇怪,我也解釋不了。電視劇《兄弟連》中,其中一個長官經常埋怨說,家鄉的小麥熟了,我的狗還在等著我。但一上戰場,他又帶著士兵們好好幹。後來我看這部電視劇,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12月18日,費宣在西雙版納。森林中的猴子讓他想起在地質隊時與動物親近的時光。新京報記者杜寒三攝
新京報:在艱苦的環境中,你們是怎麼苦中作樂的?
費宣:有一次在西雙版納密林中,一隻小鹿跑到營地。還有一次在森林裡打鑽,夜裡一隻很大的穿山甲跑到鑽機旁,(能親近大自然和動物)我們覺得很有意思。密林中有很多小溪小河,而且絕大部分都有魚。搬開石頭,底下就是魚。那時的魚還沒有完全接觸過人類,很好抓。我們下班後就拿著臉盆,約著到河裡抓魚。
新京報:找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花了大力氣又沒找到礦,會不會特別失落?
費宣:我在1986年前後寫過一篇文章,登在行業雜誌上,題目就叫《找到礦是一種成果,找不到礦也同樣是成果》。這篇文章像一塊石頭扔進水裏,在業內蕩起了漣漪。當時業界還不能接受這種說法,但我就是這樣想的。此前都認為雲南西定有個大鐵礦,含鐵量超過60%。但經過4年的勘探,並不像預期的那樣,它只是一個貧鐵礦。但也不能就說沒有成果,畢竟對它的地層和構造有了新的認識,為以後不在這裡找礦提供了依據,後人避免犯錯,避免重複的浪費。
2021年9月,費宣進入哀牢山看古茶樹。受訪者供圖
“像踩地毯一樣”
新京報:你曾經去過哀牢山八次,那裡的環境是怎樣的?
費宣:哀牢山山體很大,屬於橫斷山脈的南緣。到了瀾滄江以後,山脈從南北縱向,變為西北東南走向。哀牢山植物非常茂密,有的地方看不到太陽。植物的群落也非常豐富,喬木、灌木和叢林,形成立體式的分佈。它的基底是一種變質岩帶,還有很多距離新生代中晚期2500多萬年的地質基底,遍佈腐殖質、土壤和植物,踩上去像踩地毯一樣,很厚很軟。水網密佈,陡峭的地段會形成瀑布。
新京報:在哀牢山有過夜的經歷嗎,當時帶了哪些裝備?
費宣:2019年11月,我們在哀牢山勘察國家步道,帶了羅盤、GPS、帳篷、睡袋、取暖的小爐子等,壓縮餅乾、堅果等食物,還有水。現在的帳篷非常輕巧,輕的只有1.5公斤。但在野外,我們的原則是能不搭帳篷就儘量不搭帳篷。帳篷的空間很小,一般應急才會使用。尤其碰上下雨,打開、晾乾、卷起來,都很麻煩。哪怕有一個馬廄、猪圈,遮風擋雨都會比較好,躺進睡袋,睡覺的問題就能解决了。有幾次我們住在當地的保護站和村子裏,羅盤沒有受到干擾,微信也能發出消息。
新京報:最近一次去哀牢山是什麼時候?
費宣:就在今年9月,我們徒步去了哀牢山自然保護區邊緣地帶,那裡有三株距今2700多年的古茶樹。樹幹有四個人手拉手圍起來這麼粗,高度近20米。我們看完其中兩株後,下起了大雨,身上全濕了。雨霧籠罩,能見度只有5米左右,好在還能辨識路。剩下的一株離我們只有三四百米,但爬過去要一個小時。看古茶樹的目的達到了,我們就及時下撤。下午1點多下山,撤出來是傍晚6點多,花了5個多小時。
新京報:如果在哀牢山這樣的環境中迷路,應該怎麼做?
費宣:迷路的前提肯定是失去了聯系。如果沒有訊號,就退到有訊號的地方與後方聯系,報告所在位置與標高。要讓後方知道,失去訊號前的最後一個位置,看後方如何訓示。
12月21日,費宣在昆明尋甸某礦山附近,用放大鏡觀察岩石。新京報記者杜寒三攝
“通信工具是救命的東西”
新京報:有媒體報導,4名地質調查人員配發的衛星電話遺留在車上未隨身攜帶,你怎麼看?
費宣:在野外首先是解决通信問題。如果手機沒有訊號,配個衛星電話就可以了。衛星電話比手機稍大一些,任何環境下都能使用。通信工具是救命用的東西,絕對不允許出現(未隨身攜帶衛星電話)這樣的狀況。我在北極和撒哈拉沙漠都用過衛星電話,一打開荧幕,就顯示頭頂衛星數量。通話品質很好,聽得很清楚。
新京報:經驗欠缺的新隊員,如何去野外從事地質勘探?
費宣:新分配到地質隊的隊員,多跟著老師傅,出發前要對他們特別關照。比如檢查是否帶齊了裝備、必備的藥品和充足的水。就像新兵上戰場,老兵肯定要檢查他們的裝備,這是必須的。我們當時要帶一種防蟥襪,這是用白色帆布做的襪子,綁在腿上,防止被螞蟥叮咬。
新京報:對新隊員的野外作業考核培訓,需要涵蓋哪些內容?
費宣:野外生存的培訓,包括指南針、衛星電話等設備的使用,以及如何使用急救包和防寒裝備等等,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從零經驗的門外漢,到能進入哀牢山,至少需要培訓一個禮拜的時間。
新京報:遇到危急情况,一般應該如何處理?
費宣:如果遇到危急情况,第一個動作是把最後位置告訴後方,然後原地宿營,找平地生火,等天亮以後再說。若第二天還是沒有訊號,再往後撤,退回後方,重新組織後再進山。
2017年,費宣在洛子峰。受訪者供圖
“放弃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新京報:作為老一輩地質工作者,有什麼經驗分享給年輕人?
費宣:要按照規則來辦,其中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安全,安全第一,工作第二。多數時候出了問題,就是因為違背了安全的原則。
新京報:在極端環境下,應該攜帶哪些裝備?
費宣:帳篷、爐頭和睡袋,是三種必不可少的救命裝備。爐頭上裝氣罐,能燒五六個小時,可以燒開水,煮食物。睡袋有不同的溫度等級,我在北極用的是零下30攝氏度的,鑽進睡袋就很暖和,跟家裡的被窩差不多。我在北極經歷過接近失溫的狀況,當時溫度驟降到零下50攝氏度以下,儘管穿得很厚,也感到刺骨的冷,風從脖子裏鑽進去。好在徒步過程中,身體產生熱量。到達宿營地後,馬上搭起帳篷,鑽進去。點開氣爐子,鏟了一鏟子雪,倒進小鍋裏燒。水開後,帳篷裏滿是蒸汽,身子也暖了過來。
新京報:和大自然打了幾十年交道,它給你帶來了哪些啟示?
費宣:我在2017年攀登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已經到了海拔7300米的三號營地,但那年包括我在內的不少人,染上了咳嗽。我在山上拉練了20多天,包括登山許可證在內,已經花費23萬多元。穿過了40多個冰裂縫——40釐米寬的鋁合金梯子,搭在深不見底的冰裂縫上,冰爪踩在梯子上,嘎吱嘎吱響著搖晃。離洛子峰不遠的珠穆朗瑪峰沿途,葬身了兩百多位登山者,絕大部分人在體力透支等情况下,仍沒有放棄,最終遇難。到了這個關口,放弃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但很多人是不願意的。我在當地嚮導的建議下撤退,至今還沒有圓夢。
我們要認識自然,敬畏自然,實在不行就放弃。對自然,我從來不用“征服”“挑戰”這兩個詞。
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編輯袁國禮
校對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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