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村內，5名警員，一群抄著棍棒的村民。
警服，手槍，警官證……在公然暴力抗法的村民，這一切都失去了威懾力。
這是電視劇《破冰行動》中發生在塔寨的一幕，也是曾真實發生在廣東汕尾的真實案例。
從“全村制毒”說起
塔寨，原型為廣東省博社村。劇中村主任林耀東政商黑白通吃，其原型、博社村村主任蔡東家也如此。他以自己市人大代表的身份作掩護，在官場上疏通關係，在村內通過各種手段建立了自己的領導地位。
現實中，蔡東家製定的規矩大於國家法律。觸犯國法者可以得到宗族勢力的營救。劇中，警方雖然帶走了嫌犯，但眼睜睜地看著收集到的罪證被村民毀掉。第二天，嫌犯被取保候審，然後大搖大擺走進KTV喝酒找小姐。而辦案的兩名警員，一名被暗殺，一名被誣陷入獄。
他組織全村近1/4的家庭幾乎半公開地制毒、跨境販毒、私造軍火、組織械鬥、暗殺……毒販配槍和土制手雷，村內甚至還有一個炸藥製作窩點。公安幹警進村檢查遭百餘名村民騎機車圍堵。
在他的帶領下，制毒販毒成了“支柱產業”，制毒原料麻黃草隨意堆放在村內，甚至村口還掛出了橫幅“嚴禁亂倒制毒廢料”，落款：村委會。
一個村主任，為何如此囂張？
因為他的背後是當地的宗族勢力。
劇中經常出現的祠堂，是村裡商議事情及舉辦公共活動的場所，也是家族光輝歷史的象徵。劇中，村主任林耀東說起自己販毒賺錢的目標，就是修一座最好的祖宗祠堂。而最終他與堂弟、三房房頭林宗輝激烈爭辯制毒致富是否對得起族人，也是在祠堂，要“當著祖宗的面”。
在廣大中國農村，祠堂不僅代表對祖先的追緬，同時也是處理家族內部關係的合法性依據。從孔子提出“孝”為仁義之本開始，家族倫理就成為國家社會建立和維繫的基礎，講孝義是為學之本，致知格物而後才能修身齊家治國乃至平天下。而“敬天法祖”則說明，敬奉祖先甚至也是天上人關係的基礎。
共同的祖先記憶是大家族形成的基礎，有家族才有個人。所以傳統社會裏對人最大的懲罰是逐出家族，從家譜上除名，等等。衡量彼此間親疏遠近也以血親為依據。
“差序格局”的中國社會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認為中國人在“我與他”的界限劃分上與西方不同。
西方社會的組織結構是“團體格局”，團體不能侵犯平等的各成員權利。社會中每個人就像一根柴，彼此獨立。然後幾根柴綁成一小把，幾小把在再綁成一大把，最後形成一整捆柴火。雖然捆到了一起，但彼此獨立、公私界限分明。
鄉土中國則是由親緣和地緣關係構成的“差序格局”。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根據血緣决定親疏遠近。就好像把一個石子丟入湖中，水面上就會產生以石子為圓心的一圈圈波紋，並不斷向外推，產生的震盪幅度也由强至弱。影響力越大的人，其“人脈”波紋推出得也越遠，“惠澤相鄰”。比如《紅樓夢》裏賈政飛黃騰達的時候就可以把錶親家的孩子們都接到大觀園，而一旦他倒臺，就樹倒猢猻散。
宗族關係裏，大家會集中資源幫助讀書人參加科舉，希望族人出人頭地。因為族人中如果有人升官發財，那麼他就有義務惠及一方，讓力所能及範圍以內的親族得到相應的好處；同樣的，如果一個人有了困難，那麼與他最近的族人對他的幫助也義不容辭。這是一種私人式的道德觀念，而不是當代法治社會中的公民道德。
林耀東通過走私和販毒富了起來，所以他就要帶領族人共同致富；作為回報的是，族人中不會有人揭發舉報他的犯罪行為。如果有人舉報，那會成為族內的公敵。這一切都是“在祖宗面前”，以家族的名義進行的。平日裏各房之間或有衝突，甚至械鬥出人命。但在關鍵時刻卻因共同的“林”姓而團結對外。
天高皇帝遠，“皇權不下縣”？
然而各級官吏就允許地方宗族勢力超越國家機器嗎？
傳統中國社會的權力體系是金字塔式的，皇帝居於塔頂，即“皇權”。我們今天總會說皇帝可以恣意妄為，想殺誰就殺誰。但實際上皇帝並不能為所欲為。有很多措施避免皇帝成為“暴君”的措施。歐立德、黃仁宇都在自己的著作中證明了皇帝作為“天之驕子、世之凡人”的無奈。
有很多學者認為，傳統社會在官僚體制上存在縣以下的“權力真空”。換句話說，皇帝在皇宮裏可能還有形式上的威嚴，但具體到縣以下的鄉鎮村寨，可能就真沒人給他面子。即“皇權不下縣”。
比如，在《白鹿原》中的白嘉軒，雖然並非政府官員，但卻主宰著當地大大小小的事務，無論發生什麼事，村民都要請白嘉軒定奪，儼然是一比特地方上舉足輕重的人望。這就是費孝通說的，傳統中國權力結構有兩個層面：中央政府，地方士紳團體。前者負責下達政令，但影響力有限；後者是地方的實際治理者，在地方交易處理上往往不受到皇權干擾，專門負責縣衙門與各家各戶之間這一段的治理。所以中國的政治不僅是自上而下的，同時也是自下而上的，“雙軌並行”。
在《破冰行動》中我們仿佛就見到了這種“天高皇帝遠”，地方首領權威淩駕於國家法律之上的行為。我們在此暫不討論基層鄉村治理的細節問題，但有一條是可以肯定的：在社會主義法制社會裏，法大於情；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最終，這個有著800年歷史的村莊被海陸空3000名特警、武警圍剿，18個特大制販毒幫派的182名制販毒成員被逮捕，數以噸計的冰毒和大量槍支、彈藥、手雷等武器被查獲。武裝王國就此覆滅。
“宗族”百害而無一利嗎？
當然不是。
明清時期的華南地區局勢複雜，19世紀的廣東更是“各種互相關聯組織的複雜混合體”（魏斐德）。民兵組織（團練）、會道門（秘密社會）、士紳委員會、海盜幫派糾纏在一起。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宗族”組織在廣東是最基本、最普遍的羣衆組織形式。
宗族擁有自己的土地，由族中長者掌管，族內的貧農佃戶要向管理者繳納地租。也就是說，彼此之間既是親屬，也是不同階級。管理者將得到的收入用於資助族內讀書人讀書考試，希望可以有人獲取功名，光宗耀祖；同時收入也用來救濟貧苦病患等。這種親屬關係與階級關係共存的好處和是緩和了階級矛盾，有助於鄉土社會穩定。
《破冰行動》中提起塔寨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甚至一隻外村的蒼蠅飛進去都能被當地人認出來。就說明了這個有近千年歷史的古村落具有戰鬥堡壘的性質。儘管宗族械鬥是讓地方官員乃至皇帝都頭疼的事情，但各種民兵組織也確實發揮了抵抗外來侵略的作用。比如，鴉片戰爭時期著名的三元里抗英。
順便說一句，導致三元里百姓奮起反抗的主要原因是英軍好奇作死，挖了當地人的祖墳，想看看中國人如何對屍體進行防腐處理。以及侵犯了當地婦女。褻瀆祖先神靈、冒犯族人之妻女。這是宗族社會的大忌。無怪當地百姓要以死相拼。
所以，問題的覈心不在於宗族，而在於守法。
我們不能沒有家庭，中國人注重家族祖先也是古而有之的優良傳統。
但一切不能超越國法。
以血親作為保護傘，違法亂紀，就一定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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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廣東
《廣州貿易》，[美]範岱克著/江瀅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大門口的陌生人》，[美]魏斐德著/王小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關於士紳
《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胡恒著/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
《鄉土中國；生育制度；鄉土重建》，費孝通著/商務印書館/2015
《明清社會史論》，何炳棣著/徐泓譯/聯經/2013
《皇權與紳權》，費孝通吳晗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中國士紳》，費孝通著/趙旭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徐茂明著/商務印書館/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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