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醫生馬璵:直面“白色瘟疫”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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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上世紀五十年代,剛剛畢業的馬璵從南方來到中央直屬結核病研究所,開始了自己的醫學生涯。“十癆九死”像是年代久遠的故事,然而癆病從未遠離。在全球,結核病是十大死亡原因之一;在30個肺結核高負擔國家中,我國位居第三。年近九旬,馬璵生活的覈心還是肺結核。這個被彭麗媛稱作“最美防癆人”的女醫生,用66年時間參與了我國結核病防治事業的發展變遷。今年11月,中宣部、科技部等6部門授予馬璵最美科技工作者稱號。

上世紀五十年代,剛剛畢業的馬璵從南方來到中央直屬結核病研究所(今北京胸科醫院前身),開始了自己的醫學生涯。

時代變遷,組織也更換了姓名,那個年代輝煌氣派的三層樓房,現在已被周圍高樓大廈襯托得年邁低矮。“十癆九死”像是年代久遠的故事,然而癆病從未遠離。在全球,結核病是十大死亡原因之一;在30個肺結核高負擔國家中,我國位居第三。

馬璵。北京胸科醫院供圖

年近九旬,馬璵生活的覈心還是肺結核。這個被彭麗媛稱作“最美防癆人”的女醫生,用66年時間參與了我國結核病防治事業的發展變遷。時至今日,馬璵仍在出診,診桌上多了一把放大鏡,寫病歷時手依然很穩。今年11月,中宣部、科技部等6部門授予馬璵最美科技工作者稱號。

到老還能工作,馬璵對此心懷感激,偶爾也懊惱自己年歲已高,“如果還是二十歲,可以更加努力。”

帶放大鏡出診的女醫生

12月9日早上八點,剛下完一場小雨,空氣濕凉。北京胸科醫院門診樓二層,馬璵在診桌前坐定,開始了每週四的例行門診。

這間診室稍有特殊,其他的診室掛著醫生的名牌,這間沒有;馬璵也稍有特殊,她馬上九十歲了,早已卸任內科主任等行政職務,線上搜不到她的號,只有疑難重症患者或老病人會來到這裡。

彭安和老伴老李是今天的頭兩個患者。兩人在馬璵的問候聲中進入,看到她就露出笑容。彭安是二十多年的老患者了,曾因乳腺癌術後肺結核就診,之後一直找馬璵看病。

12月9日,北京胸科醫院,馬璵向彭安、老李解釋病情。新京報記者戴軒攝

“我想早點兒見您,太想見您了。”彭安輕車熟路地將隨身的東西放在一旁的診床上,在馬璵跟前坐下。馬璵瞅著她的氣色,並囑咐助手幫老李找一把椅子。

三人寒暄了一陣,馬璵接過半年來彭安在其他醫院做的各類片子、檢查結果,還有病歷本——這是她親手寫下的第四本,詳細記錄著日期和重點資訊,字迹清秀,不光自己看,也方便彭安看。查看資料的同時,馬璵詢問彭安的近况,呼吸如何、是否有痰、每天吃幾兩米飯;接著是觸診,先看了彭安的手,然後捧起彭安的下頜,觸摸頸部的淋巴結,一邊聽診,一邊盯著牆上的掛鐘數秒。

看完彭安,馬璵幫著看了老李。老李近來覺得體能下降,上樓梯沒幾步就喘得厲害。檢查的流程差不多,先是詢問近况,觀察老李的氣色、舌苔、手指,然後查看近期所有的檢查資料,其間聽診、觸診。最後,馬璵給老李留下兩個任務,一個是數脈搏,一個是深呼吸。

“喘氣時數一數,比平常新增十次不要緊,多了就有心功能問題;在家深呼吸,一天做個五六次,讓肺底下的肺泡張開,老是癟著,容易感染。”

三個老人在一起,交談時頭挨得很近,像老朋友聊天,馬璵又囑咐了一遍:“年紀大了就是弱勢人群,挨欺負——病欺負我們。要當一回事。”

給兩個人看了一個半小時,記錄、囑咐、預約一一做完了,馬璵送走兩人,請下一位病人進來。

正在為患者看病的馬璵。北京胸科醫院供圖

忽略醫用頭套下露出的幾縷銀色髮絲,工作中的馬璵不大看得出高齡。寫字的手很穩,思維敏捷,談吐清晰,沒有什麼需要助手代勞的地方。

診室裏只有一個有年代感的物件——一支巴掌大小的放大鏡,馬璵自己掏錢買的,醫院裏不常見,怕被人誤扔了,助手在放大鏡旁貼了醫用膠帶,寫上馬璵的名字。查看報告上的小號文字或CT片子上細小的肺部陰影時,馬璵會舉起放大鏡,模樣像影視劇裏的名偵探。

這是她從醫的第66年。

直面“癆病”六十六年

與馬璵共事半生的,是世界上歷史最久的疾病之一,結核病,俗稱“癆病”。

與癆病緊密相關的詞彙,包括白色瘟疫、十癆九死、東亞病夫……上個世紀,人們聞癆而色變,我國曾飽受白色瘟疫之灾。

新中國成立前,我國結核病死亡率達200/10萬,占各類死因之首;上世紀五十年代,結核病是比今日的癌症更可怕的疾病,彼時病人之多,坐在公共汽車上聽人咳嗽兩聲,馬璵都會下意識地想對方是不是肺結核。

1955年,為了控制結核疫情,中央直屬結核病研究所(現北京胸科醫院)建院。從南京醫科大學畢業的馬璵服從分配來到北京,成為一名結核病醫生。

研究所內多是三層的樓房,在當時是氣派的現代化建築,裡面住著不少令醫生束手無策的結核病人。馬璵自恃身體底子好,不大害怕,但病人的病情太重了,能用的藥物不過三四種,每天查房,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上一輩防癆專家手裡的病人,有的直接被低年資的馬璵“繼承”,這種無力感,讓許多醫生不願意從事這一專業。

隨著結核菌深入侵蝕肺部,一些患者會惡化為空洞性肺結核。到了這個階段,藥物治療效果不理想,只能進行外科手術。上世紀六十年代,馬璵和同事嘗試創傷更小的新思路:能否用導管直接將藥物送入病灶,達到更好的治療效果。

在今天,介入治療已是成熟普及的治療手段,那會兒卻連現成的醫療器械也沒有,須得靠醫生來DIY:一開始是用導尿管插入氣管,但深度不够、也不能拐彎,後來就從阜外醫院要來可以在X射線中顯影的心導管,請飛機場修理工人用高級的不銹鋼鋼絲在導管前繞成彈簧圈,為了不損傷黏膜,再用自行車氣門芯套在外面,這樣做成定向肺導管,可以將藥物送到肺部上葉的空洞處。這個有些“土”的設計,在當時實屬創新,近60%的肺空洞可囙此免於手術,馬璵用它救了不少人,前些年,一個58年前獲救的患者還特意來醫院看望她。

結核病的診斷是另一個難題。

結核病由結核桿菌引起,傳統診斷方法是塗片或培養,前者需要從患者痰液中找到結核菌,不是所有結核患者都咳痰,也不是所有痰液中都有足够多的結核菌,囙此陽性率不够;後者需要較長的培養期,如進行藥物試驗,時間更長。這些方法不够靈敏或快速,只靠影像學診斷卻又不足够。

北京胸科醫院黨委書記潘軍華介紹,上世紀八十年代,馬璵從美國學習歸來,開展了結核病免疫學的一系列研究,包括結核病的血清學診斷、結核菌及其他分支杆菌特异性抗原的分離等等。這些方法在國外也是新技術,國內則是空白,馬璵將其應用於臨床,開創了先河,讓很多病人得以第一時間診斷和治療。

為了開展免疫學研究,馬璵在醫院支持下成立了內科實驗室,擔任首位主任。老實驗室環境簡陋,曾有一比特美國教授來醫院參觀,看了實驗室就開始拍照,馬璵問他在拍什麼,他告訴馬璵,美國年輕的研究員老埋怨實驗室條件不够、儀器不好,要給他們看看這些照片,看看中國人是在怎樣的條件下開展前沿的工作。

時過境遷,老實驗室已經搬家、擴建,在免疫學研究之後,這裡還開展過分子生物學、結核耐藥等新研究,主任職務也從馬璵傳給學生、由學生傳給了更年輕的後輩。

褒賞和遺憾

雖然一度“客串”過研究員,馬璵幹得最多的還是看病。

馬璵的學生、北京胸科醫院結核三科副主任段鴻飛記得,馬璵看病極細,愛和病人嘮嗑,經常從觀察和閒聊中找到蛛絲馬跡。曾有一比特病人因咯血就醫,片子裏顯示肺部模糊的陰影,最初被認為是支氣管擴張,後來查房時,馬璵看到患者總是左側臥比特進食,問他原因,患者說右側臥比特吃東西就會嗆到,馬璵便吩咐他去做造影,發現果然是支氣管食道瘺——支氣管和食道原本是獨立的通道,由於疾病右主支氣管與食道交通,囙此右側臥時食物會進入右主支氣管、造成嗆咳,只能左側臥進食。

馬璵“望觸扣聽”的本領也是一絕。她對每一個患者都進行體檢,檢查淋巴結、肺臟、心臟和腹部臟器,“手感”有時比機器還要靈敏。馬璵曾摸到一個病人脾大,病人做過B超,報告中並沒有顯示,馬璵讓病人重新做一次,並聯系B超醫生注意檢查脾臟,最後果然如她所判斷。

馬璵在查看CT片子。北京胸科醫院供圖

馬璵說,病人痊癒是醫生能獲得的最好的褒賞。想得到這種“褒賞”,有時光憑專業技能並不足够。

“主任對患者是沒脾氣的。”北京胸科醫院分子生物學實驗室副主任技師邢愛英說,新冠疫情前後,一比特老爺子來就診,老爺子脾氣倔强,對哪個醫生都不滿意,最後由專家團隊轉診到馬璵診室。老爺子有潔癖,馬璵要摸淋巴結,他不讓,說馬璵的手摸過其他患者,要聽診,也不讓,因為聽診器碰過其他人;他愛鑽研,第一次看病帶了四頁紙,寫滿了問題,要求馬璵一一回答,老爺子七十多歲了,耳朵不大好,解釋了一遍聽不清,又讓馬璵再說一遍,一邊聽一邊給問題劃鉤。老人的兒子都覺得尷尬,連連道歉,馬璵也不惱,最後老人笑呵呵地走了,複診時問題越來越少——現在已經變成了兩頁。

還有一次,也是一比特老爺子來找馬璵幫忙,人從外地來,車開到樓下。馬璵的辦公室在三層,沒電梯,她讓老人不用爬樓了,自己拿著聽診器下去,在車上給人看了病。老爺子七十多歲,馬璵八十多歲。

馬璵已年近九旬。北京胸科醫院供圖

馬璵自己還記得許多的患者:一個修自行車的小夥子,空洞性肺結核,家境困難,馬璵曾經帶水果給他吃,病好之後,聽說馬璵新買了自行車,小夥子特別高興,跑過來要給她擰管調整;一個年輕的學生,體檢查出肺結核,急著要回學校念書,馬璵勸他先暫時休學治病,否則變成耐藥結核病更加麻煩,患者聽進去了,第二次來見馬璵時已經停藥好轉,念了外交專業。

不過,在學生面前,馬璵更常說失敗的臨床案例。

馬璵正在講解案例。北京胸科醫院供圖

1957年,馬璵還是一個低年資醫生,參與了一比特肺結核患者的治療。接受抗結核治療後,患者肺部陰影縮小,但還有間斷頭痛的症狀,當時沒有核磁和CT,為其進行了X射線檢查與神經科查體,都沒有發現問題,判斷為情緒緊張。直到一天,病人突然昏迷,為其進行腰椎穿刺,但搶救失敗,患者死亡。去世後,腦脊液培養結果得出,從中發現了結核菌——原來是結核性腦膜炎。這個案例,段鴻飛聽馬璵反復講過好幾次,64年過去,她仍記得這位患者姓張。

“無論什麼時候,哪怕一百年以後,醫生或許都不能完美解决所有問題,總會碰到無能為力的患者。”段鴻飛說,馬璵在提醒他們,醫生要不斷自我否定,盡可能多地提高自己,减少遺憾。

“學霸”的晚年:帶著論文過週末快走也要背單詞

段鴻飛剛研究生畢業時,馬璵告訴他,要當好結核科醫生不容易,還得是半個放射科醫生、三分之一個心內醫生、三分之一個神內醫生、三分之一個細菌學家,加上三分之一個藥理學專家。

接觸病人之後,段鴻飛開始理解馬璵的話:結核可以合併太多疾病,無論在哪個科室,只要患者肺部出現陰影而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釋,多要與結核病進行鑒別,腫瘤、腦膜炎、心包積液、胸腔積液抑或其他感染,都是如此。而近一半結核病人查不出結核菌的現狀,要想與其他疾病相鑒別,醫生不得不具備全科的知識基礎。

馬璵對學習的狂熱或許囙此而來。院內曾有一名職工反復心梗,有一次馬璵參與搶救,28小時沒合眼,一比特從朝陽醫院趕來的專家對她說,你去休息休息,我盯著,馬璵說不用,以後怎樣搶救心梗病人我就知道了。

日常也是如此。工作日的每天早上七點半,馬璵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辦公室裏除了字典就是書,除了週四上午出門診,其他時間用來備課、跟進最新的專業動態;在科室外的長廊上快走時,嘴裡也不閑著,有一次邢愛英經過,聽見馬璵低語自言,全是英文單詞。到了節假日,馬璵和老伴去東三環的女兒家,會提前選好五六份專業文獻,讓邢愛英幫忙列印了帶著。

相處了近30年,邢愛英能想到馬璵唯一的愛好就是學習。讓馬璵去哪兒玩,馬璵不去;出去參加研討班,發完言可以走,馬璵不走,從開幕坐到閉幕,像學生一樣聽完所有課。

生活中,馬璵是一個極其好相處的人,會給剛工作的邢愛英壓歲錢、掏錢給研究生改善伙食、逢年過節為身邊的同事準備禮物,周圍人提出請求,馬璵有求必應。只有涉及專業,馬璵會表現出嚴格的一面。段鴻飛還是研究生時,馬璵曾問他一個問題,段鴻飛回答“應該”如何如何,馬璵聽完後,很平靜地對他說,以後不要用這個詞了。馬璵不輕易責備人,皺了眉就是極度不認可,時隔多年,段鴻飛忘記了當年是什麼問題,但一直記得,科學問題不能有“應該”。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現在,馬璵一直與“白色瘟疫”打交道。時至今日,“癆病”聽上去已是年代久遠的名詞,越來越多的新藥物與新技術讓結核不再是不治之症。不過,這種因膠囊狀的結核桿菌引發的傳染病,至今依舊是全球所面臨的重大公共衛生挑戰,結核耐藥所帶來的問題,也亟待人類解答。

“習主席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們那一代是跟跑,把國外的東西引進來,或者改進;慢慢的大量工作可以並跑,到現在一些領域開始領跑。我們結核病的工作,希望也有自己的創新,做更大的飛躍。我很幸運,現在還能工作,有時也會懊悔,自己這麼大歲數了,如果是二十多歲,可以更加努力。”馬璵說。

這是馬璵的願望。身邊人的想法要簡單得多。從診室出來後,彭安對記者說,馬璵把她當作朋友,她覺得馬璵更像媽媽。

“希望上蒼能保佑她,健康長壽、平安快樂。”

新京報記者戴軒

編輯劉茜賢校對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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