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渣滓洞、白公館革命者的營救行動失敗,是解放戰爭史上一個重大遺憾。
這300多位熬過長期殘酷獄中生活的光輝勇者,卻倒在新中國成立後、重慶解放的前夜,在11.27屠殺之夜殉難倒下——這距我軍11.29進軍重慶只隔兩天。
歷史上,對被捕衕誌的營救一直是極為重要的工作。許多曾被蔣氏當局關押的衕誌被營救成功,减少了損失。畢竟最重要的,永遠是人。
那麼,為何重慶的營救行動失敗,最終釀成了一大損失,至今仍有影響?
我們把營救行動的時間線梳理一下。
(一)1949年8月,距大屠殺3個月
蔣氏令毛人鳳飛抵重慶,親自部署屠殺工作,名曰“清理積案”。
渣滓洞特務頭子徐遠舉後來被捕時交代,毛人鳳部署時說:“過去因殺人太少,以致造成整個失敗的局面。”
毛人鳳對徐遠舉交代:“上頭(指蔣)只是要將楊虎城殺掉。你們可將過去所逮捕的所有人,擇其重要者先殺掉一批。”
可以看出,在蔣氏“殺人太少”的指導下,毛人鳳進一步將範圍擴大了。
(二)1949年9月6日,距離大屠殺兩個半月
楊虎城將軍及幼子楊拯中、楊拯貴,秘書宋綺雲、徐林俠夫婦及幼子宋振中,被秘密殺害於歌樂山的戴公祠。
為防止槍聲引起獄中革命者的警覺,楊虎城剛進門,即被捂住嘴巴,用匕首刺死,遺體用硝水毀滅。
這位號召抗戰,而後被關押了12年之久的愛國將軍,他倡議的抗戰,自己沒能參加,抗戰勝利的歡慶,也沒有享受到。
同時,還有年僅8歲的宋振中——小蘿蔔頭,同樣被匕首刺死。
(三)1949年10月,距離大屠殺還有一個半月
獄中的革命者們感覺到了危機。
關在白公館的愛國將領周從化認為:“……如果有人帶信出去,並且領路和說明情况,就可以有相當武裝力量突襲中美合作所,解放白公館和渣滓洞,保全幾百個幹部……”
渣滓洞和白公館,是軍統絕密地點。他們被關在這裡,外界卻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監獄存在,更不用說組織營救、有人帶路了。
獄中的領導者陳然、劉國鋕等人研究决定,讓羅廣斌去“自首”,爭取能被釋放出去,趕緊告訴組織,派人攻打監獄營救。
羅廣斌起初並不願意,堅持了這麼久,為什麼要先投降呢?誰願意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叛徒?
最終,大家說服了他:“我們不僅要能為革命貢獻生命,而且還要要求忍辱負重。”其他人為羅廣斌“投敵”的情况作了證明。
(四)1949年10月26日,距離大屠殺還有一個月
陳然、王樸、雷震等10人,被公開槍殺於大坪刑場。
風華正茂,時年26歲的陳然,寫下《我的自白書》
任脚下響著沉重的鐵鐐,
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麼自白,
哪怕胸口對著帶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麼?
死亡也無法叫我開口!
……
陳然最驚天動地的,就是出了“白宮版”的《挺進報》。即在從看守口中聽說我軍勝利進軍的消息後,在一張香烟紙上寫上幾句話,然後寫下報題:《挺進報》第一期,白公館出版!
白公館挺進報,就用香烟紙在牢房裏流傳了好幾期。通過黃顯聲將軍偶爾得到的報紙消息,用香烟紙做的挺進報,在監獄傳播逐步勝利的消息。
大家看著一兩句話的“報紙”,越發的堅信勝利的到來。
這就是革命者的膽識和意志,哪怕被你關著,文宣工作也要做到你眼皮子底下。
槍決之時宣讀名單:“陳然……《挺進報》負責人”“成善謀,《挺進報》電訊負責人。”
陳然與成善謀的目光迅速碰到了一起,這兩位同是《挺進報》的主要成員,因為一直以來的地下工作,多年從未謀面,竟然在刑場上才真正知道各自的真實身份,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奇巧之事。
於是,他倆戴著鐵鐐直奔對方,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兩個熟悉的陌生人,享受了一分鐘的初識之後,共同赴死。
(五)1949年11月10日,距離大屠殺還有17天
時間越來越緊迫。
有人聽到了特務的談話,“外面那3個大坑挖得差不多了”。
大家心裡都明白,這3個大坑是做什麼用的。
終於,大家將羅廣斌出獄後的聯繫方法、突襲營救方案和時間都確定下來,已經到了10日。即便出得去,也沒時間找人營救了。
這個方法失敗了。
(六)1949年11月14日,距離大屠殺還有不到兩周
又有一批革命者被殺害了。這一次是31人,被槍殺於中美合作所集中營內的電臺嵐埡。其中就有江竹筠。
這位丈夫犧牲、兒子失散的江姐,留下給孩子的一封信後,年僅29歲被殺害。
(七)1949年11月19日,距離大屠殺還有8天
這時,獄中革命者們最關鍵也是最後一次求救信發出了。
“聞所內傳說即將結束,除17人决定釋放外,其餘還有第三、第四批或將處決,每個人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藍先生歸來又帶給我們一線生的希望。妹,這就全靠你與朋友營救我們的努力了。第三批傳命令已下,可能周內辦理!!!”
信是地下黨重慶婦委書記胡其芬寫的,白公館、渣滓洞兩座監獄內的300多條堅強的生命,全寄託在這封信上。
(八)1949年11月21日,距離大屠殺還有7天
化名“藍先生”的看守黃茂才,偷偷帶給地下黨員况淑華。况淑華馬上轉給地下黨沙磁區工作組負責人劉康。劉康才得知大家被關在渣滓洞和白公館。
22歲的劉康終究是太年輕。他急得輾轉反側,立即將此信複寫三份,一份轉交給川東地下黨負責人,要求儘快派人商量營救方案。同時立刻籌集經費組織營救。
一方面加强上層統戰,爭取拖延屠殺時間;另一方面是武裝劫獄。
地下黨找到準備起義的蔣軍師長,要求攻打監獄,被拒。理由是:“守備監獄的是內政部警詧第二旅的人,武器裝備太强。”
(九)1949年11月22日,距離大屠殺還有5天
第二野戰軍突破白馬山防線,直逼重慶。
特務抓緊部署屠殺。
(十)1949年11月23日,距離大屠殺還有4天
原川東和重慶地下黨派人前來與劉康商量對策:
由原川東地下黨和重慶的衕誌加强上層統戰策反工作,劉康負責武裝營救。
營救方案最終得以確定下來。
(十一)1949年11月24日,距離大屠殺還有3天
我軍總攻重慶,重慶解放就在幾天之內。
特務辦公室換了大燈泡,晝夜加班,焚燒檔案資料。革命者們很高興,估計敵人要撤退了。
(十二)1949年11月25日,距離大屠殺還有2天
營救最關鍵的,是要有人帶路進山。兩座監獄在歌樂山裏藏得很深,曲折崎嶇,多年來一直被軍統封鎖。唯有找人帶路,才有可能進山找到渣滓洞究竟在哪裡。
蔣軍二十四兵工廠廠長熟悉地形,是帶路人首選。劉康在11月25日親自去找廠長,路上碰上了,但當時不方便說話。只有决定27日晚再去造訪。
劉康與最後的希望擦肩而過了。
(十三)1949年11月26日,距離大屠殺還有1天
終於,參加武裝營救的人員基本組織好了。
人員的主力,是彈子石的警詧學校學生中的團員,擔任白市驛守機場的連長王正修(我地下黨員)和江北十區區長陳秉國(已决定起義),借槍出來,分發武器;
周凱(我黨黨員)本是川南軍閥牟瀛洲手下的一個連長,行伍出身,願意指揮。
(十四)1949年11月27日,大屠殺當天下午
劉康和楊子明(川康特委重慶城區特支成員)等開會研究各方面情况,還有一些事情未落實好,營救方案不能馬上實施。
與此同時,屠殺者已經陸陸續續趕到楊家山。
下午3時,徐遠舉下達屠殺密令,各人進行準備;
5時,舉行會餐,人人宣誓“絕對保守秘密”。徐遠舉向劊子手們承諾:事成之後論功行賞,發給金條和經費,預備潜伏。
6時許,劊子手們兵分兩路:一路趕往白公館,一路趕往渣滓洞。
之前的3個大屍坑已經挖好。
(十五)1949年11月27日夜,大屠殺開始
後半夜劉康起來上廁所,看見歌樂山紅了半邊天,當即痛苦直跺脚。
歌樂山裏,火光下槍聲和口號聲已經響成一片。
當晚前半夜下起雨,渣滓洞裏的人們扭了會秧歌剛睡下,沒多久特務就開始提人,連著提了兩批人,大家睡意全無。
深夜一兩點,特務們突然走進一間間牢房:“起來,起來,辦移交了,各人把衣物都帶上。”所有人都被集中在樓下的8間牢房內。
有人警惕地問了句:“把我們移交給誰?”“移交給警備司令部。”
情况有些奇怪,但難友們只有等待。
此時門外,特務已經手持衝鋒槍對準門口。
一聲倖存者永遠難以忘記的哨響,衝鋒槍開始掃射。
寫出求救信的胡其芬第一個喊出最後的戰鬥口號,隨即罵聲口號聲響成一片。
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的胡作霖撲向牢門,用身體擋住敵人的機槍眼。
出身於書香門第的何雪松高喊:你們這些強盜也活不了多久了!
陳作儀被敵人打中了脚,他直接站起來吼了一句:“不要打脚,我起來你們打頭好了!”
這是何等的勇氣和信仰,才會在臨死時喊出“你們打我頭!”
被殺的還有愛國將領,率領瀋陽警察局打響九一八瀋陽抵抗第一槍、東北義勇軍的最早組織者黃顯聲將軍。
更多的人沖向了“逃生牆”。
渣滓洞逃生牆。歌樂山連續降雨,曾將這面牆衝垮,看守們命令革命者去修補。革命者們在修補時,用自己衣服裏的爛棉花和在泥土裏,使其牢固性降低。屠殺之夜,大家冒著彈雨一起將這面牆推倒,只有極少數人在機槍掃射下逃出。
倖存者們攀著牆上缺口往外爬,牆嘩啦啦地塌,缺口越來越大。尚未完全撤走的特務發現了火光中人影晃動,高喊“跑了,跑了!”立即掃射,又倒下了一批人。
白公館生還的19人,再加上渣滓洞脫險的15人,以及身中三槍未死、從屍坑中爬了出來的譚謨,大屠殺中就只有這35人活了下來。
川西特委委員車耀先的二女兒車毅英回憶:
“白公館裏人去樓空,渣滓洞的餘燼還在冒煙。渣滓洞樓下的8間牢房裏堆滿了燒焦的屍體,沒有頭,沒有足,只有一塊塊焦黑的軀體。圍牆的缺口處、房前屋後、廁所內,另有20多具屍體躺在那裏。松林坡上三個大坑,裡面屍體枕藉,血水橫流……”
歌樂山已是號啕一片,人們聽到“在渣滓洞殺了人”,方才得知歌樂山上有這麼個殺人魔窟存在,紛紛上山尋找親人屍首,殘垣斷壁,一片焦黑的屍體,哪裡還找得到?
英烈們倒下的第二天,11月28日,我軍主力部隊由重慶西側渡江成功,長驅直入。
當天晚上,在激戰56小時後,我軍終於攻下南溫泉,打開了重慶南大門。
但是,屠殺到了29日仍在繼續,關押在重慶“新世界監獄”的32名革命者,被分三批押往松林坡。
那時,距離重慶解放僅差幾個小時。特務行兇後,連屍體都來不及掩埋,便倉皇逃走。
11月30日,重慶解放。
1949年12月1日,我軍沖進了渣滓洞、白公館。
剛剛經歷了與胡宗南部隊和羅廣文殘部的生死廝殺之後,那些流血不流淚的戰士們,此刻也失聲痛哭:“我們來晚了!我們來晚了呀!”
這是歷史上何其遺憾的一幕!
他們都是最赤誠的一批人,他們的犧牲,是重大損失!
兩三天后,從大屠殺中僥倖脫險的人們跑回歌樂山。
羅廣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帶著大家沖進白公館,沖進平二室牢房,撬起屋角的一塊木地板,五星紅旗還在。那是獄中難友們聽說新中國成立後,用被面、草紙和飯米粒製作成的紅旗。攥著它,幾個人抱頭痛哭起來。
如果當時况淑華接到信後,立即把信看完,留住看守黃茂才,由他當嚮導……
如果信能早一點送出來,就不會時間太緊。別看只組織20多人,槍支等武器不能提前集中,必須人槍分離,接著小範圍集中,最後才是劫獄前大集中,這都需要足够的時間。如果能早兩天……
如果我軍攻擊速度還能再快一點……
如果當時沒有對蔣氏抱幻想,認清他們的殘酷本質,早做好武裝劫獄的準備。
那麼6名兒童烈士:13歲的蒲小路,8歲的楊拯貴(楊虎城將軍之女),3歲的王小華,1歲零3個月的卓婭(小說《紅岩》中的“監獄之花”),1歲的王幼華,9個月大的蘇菲婭,就能擺脫出生以來即在監獄裏的陰影,在新中國的陽光下成長了吧。
在牢裏痛苦折磨了十多年,眼看著自己的部隊已經打到跟前,隨時都可能迎來解放,卻要在這拂曉時分被推上刑場,這是多麼殘酷的事!
革命者對於屠殺者:我學歷比你們高,我精神比你們堅定,我前途比你們光明,我地位比你們崇高,我事業比你們光輝,我們軍隊馬上就要打過來,我們就要迎來好日子,可是卻在此刻要被你們屠殺。
這就是無數革命者的悲憤之處。
這也是歷史的遺憾。
面對如此殘酷,從容不迫、慷慨赴死,又需要何等堅定的信念,何等無私的襟懷,何等無畏的勇氣!
革命者們在獄中憑想像製作的五星紅旗。他們在獄中至死只知道國旗是“五星紅旗”,卻不知道國旗的真正樣式。
我們每天看到的國旗,是他們至死渴望能真正看一眼的。
對於那些被關押十多年的革命者來說,哪怕看一眼國旗,這是多大的奢望啊!
槍聲中,口號聲,國歌聲響成一片。
他們渴望革命勝利,渴望在新中國裏過上哪怕一天日子也好。
你可知道,今日之新中國,是多少人無比嚮往,而又可望不可及的啊。
但是他們坐牢十多年,僅差兩天,卻從堅強的生命變成了牆上的照片,和一個個空相框。
這也是革命者的悲壯之處:他們播種,卻不收穫。他們為新中國奮鬥終生,卻在新中國成立、輝煌大幕拉起之時,衣衫襤褸,默默消失在歷史舞臺。
他們讓我們明白:共和國塔樓是哪些人在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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