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醫院是人性最佳的觀察場所。醫學生在初次進入醫院實習時,往往會被撲面而來的救治與糾葛震撼。真實的社會與人性,會構成對他們職業理想的衝擊。
木子是一名醫護專業的學生,他如果進入醫院,三年需要輪轉六個科室。在醫院的急診科與ICU,她完成了自己專業的洗禮,收穫到對生命的珍視與體悟。
第一階段:不適應,逐漸看見
2018年,木子從學校畢業後,通過招聘考試進入了自己所在大學的附屬三甲醫院。第二年6月,被派去急診科,分配到了院前急救中心。急診護士長派了一個在院前擁有豐富經驗的老師帶木子熟悉環境,教木子出診時如何處理突發狀況,遇到各種不同情况的病人,應該採取哪些措施,以及特殊情况下,如何與各種家屬病人溝通。手把手帶領木子幾天後,木子就開始單獨上班了。
單獨上班的第一天木子上的是晚班,急診院前急救中心的輪班制不同於急診科的搶救室、以及其它科室的三班倒。這裡的晚班從下午五點半上到第二天早上八點,晚上十點後如果沒有派診,就在值班室休息。
淩晨兩點半,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傳來呼叫出診。木子馬上起床,穿好工作服,跑到調度室,拿上派診單和出診本,跑去救護車上。隨即,120司機和出診醫生也到了。3個人朝著派診地點開去。
木子看著派診單,病人情况那一欄顯示車禍,她在心裡捋了一下等會應該怎樣配合醫生處理。還沒想完,救護車就已經到了事發地點,木子趕緊提著出診箱下車。
一下車,就看到十字路口中間,一輛脚踏三輪自行車翻倒在地。邊上躺了一個老人,不遠處停了一輛小車,一個人跪在小車邊上,嘴裡含糊地說著什麼。出診醫生跪在老人身邊,檢查他的頸動脈搏動,觸診了七八秒,决定使用心臟復蘇術。木子趕緊把復蘇球囊拿了過來,把面罩扣在病人的口鼻上,配合醫生搶救起來。
交警蹲下來詢問病人情况,醫生搖了搖頭。繼續按壓十幾分鐘後,醫生開始給老人做心電圖,螢幕顯示一條直線。醫生列印著心電圖結果,讓木子收拾東西。
木子看了看旁邊翻掉的三輪自行車。裡面放著一些紙盒與塑膠瓶,其中一個塑膠大水壺滾到了一邊,看起來用了很久。看到這些,木子心裡對這個地上躺著的人為什麼半夜不睡覺還在外面跑有了一個解釋。看到木子收東西,跪在小車旁邊的男人突然掩面而泣,嘴裡不停的念叨著自己完了。
木子提著收好的幾個箱子上了救護車,回到醫院已經是淩晨三點多,在電腦上登記完出診資訊,回到值班室。木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回想著出的這趟診,想著地上躺著的老人家。木子罕見地失眠了。第二天早上,木子交完班回到家後,洗了個澡,沉沉地睡了過去。
又一個晚班,木子一夜無眠,整個晚上不停地出醉酒、打架,甚至情侶吵架鬧著割腕的診,中間還出了兩趟空診。救護車剛駛出醫院大門沒多遠,就被電話告知家屬已經退診。每次遇到這樣的工作節奏,院前急救的同事都會開玩笑地用一個詞來形容——“仰臥起坐”,表示出診回來剛躺到值班室的床上,又來一個電話需要馬上出診。
每次出醉酒的診,木子和醫生要在現場等很久。醉酒患者倒在路邊,不管怎樣勸說都不肯上車,拒絕入院。嘴裡念叨自己會回家,結果在救護車回了醫院後,又有好心的路人打120要求出診,同一個病人派診三四次才能將其接回,木子覺得這樣是在浪費醫療資源。
木子印象很深刻的一次,出診接回一個呼吸心跳驟停的病人,救護車拉著警報回到醫院。停車後,木子跪在病床上做心肺復蘇,家屬和醫生快速推床,剛把病人推進搶救室,木子從病床上下來,和大家一起配合搶救,就聽到隔壁病床一個醉酒、沒有家屬照護的人在大喊大叫、鬧著出院,拒絕輸液,嘴裡不停地罵著什麼。
搶救室地上、床上有一堆嘔吐物,被臨時叫過來守在他病床旁邊的實習同學一邊拉著他的衣服怕他摔下床,一邊提防他亂舞的手臂傷到自己。
在隔壁病床的醉酒者,和手邊正在生死線掙扎的病人之間,木子感受到了一種很明顯的對比:夜幕下的急診科,永遠有人在忙著生存,而也總是有人漠視生命。
急診科院前急救的晚班需要連續值三個,木子上了三個晚班後,終於迎來了一天休。媽媽胃病犯了,木子不得不陪媽媽去看病,去了另外一家消化內科不錯的醫院。
星期一的早上,門診大廳尤其忙碌。好不容易等到醫生開了檢查,木子陪著媽媽來到抽血室排隊。就在馬上要到木子媽媽時,抽血的護士卻說等一下,要去上個廁所。大約過了五六分鐘人才回來,在等待中,木子感覺時間度秒如分。
木子媽媽有點胖,血管不是很好找,抽血護士紮了兩針才抽到血。因為排隊太久,木子情緒有點急躁,抽完血後便和媽媽吐槽起了護士。媽媽打斷木子:“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理解醫務人員,其他人怎麼理解?”木子訕訕閉上嘴巴,心想:也是,怎麼就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第二階段:學會共情,投身
木子在急診科的輪訓被護理部安排延長至一年。在院前急救待的半年時間很快過去,護士長把木子調至搶救室。
一次上搶救室日班,木子和夜班的護士進行床旁交接,對講機裏傳來急促的聲音,要木子把呼吸機打開,準備胸外按壓機以及氣管插管的用物。
窗外很快傳來救護車緊促的警報聲,一個七八十歲左右的老爺爺被推進搶救室,後面跟隨著的一大堆家屬被攔在搶救室厚厚的鐵門外。
老爺爺被木子等幾個醫生護士圍住,上心電監護、建立靜脈通道、抽血、氣管插管,留置尿管。盯著心電監護上不斷變化的數位,醫生拿著談話單,在病床與鐵門之間穿梭。
木子聽到了他們談話的大概內容,老爺爺病情危重,醫生詢問家屬是否願意上ECMO(人工類比肺)。ECMO開機就需要六萬多,面對這一般家庭完全無法承受的費用,家屬猶豫了。可是時間不等人,伴隨著拖延時間的拉長,ECMO的效果也會隨之下降,决定是艱難的。
最終家屬選擇使用ECMO治療,ICU的ECMO團隊到了搶救室。幾個小時後,老爺爺被推到ICU繼續治療,木子的日班也接近尾聲。
一年時間很快結束,急診科輪訓完畢,木子就被派來了ICU。第一天在給病人翻身、鼻飼、吸痰寫護理記錄當中度過。木子有些抵觸的情緒,煩惱著重新適應新環境和工作流程。
木子值日班的一個早上,大家在辦公室交班,病房傳來夜班護士的喊聲,讓醫生快去床旁。大家全部朝一個方向跑去,留下木子和另外幾個剛一起輪崗進ICU的護士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才跑過去。
一進病房門,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病床旁,大家都在配合搶救。看到這一幕的木子突然想起,之前在急診科的同事也是這樣,一群人配合做同一件事情,心裡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過了幾天後,木子心裡抵觸ICU的情緒慢慢消散。
慢慢地熟悉環境後,木子發現ICU有一個特別的病人,是一個八十多歲上過戰場的退伍老兵,已經在ICU裏住了幾年,大家平時都稱呼他為老梅。老梅因為尿毒癥需要長期規律血濾,此外沒有特殊治療。
他的一日三餐都有家人送過來,每到飯點就開心得像小孩子,像猜盲盒一樣去猜飯盒裏的菜,吃到喜歡的肉就大快朵頤,吃到不喜歡的青菜就吵著吃不下。給老梅喂飯是木子每天上班的快樂源泉。
平時不做血濾的時候,木子她們幾個值班護士會將老梅抱到輪椅上,讓他自己坐一會兒。有幾個男護在空閒時,也會跑到老梅的床前,來和他開開玩笑。
ICU裏的醫護都知道老梅好動,所以他的血濾治療都是從晚上開始做到第二天早上,這樣不會妨礙他白天下床坐輪椅。但是在夜晚的治療時間,老梅偶爾也會不聽話,吵著要下床坐輪椅。
木子他們每次和老梅耐心勸說無效後,都會採取“威脅”戰畧,告訴他再亂動,身上的管子萬一脫出來,明天就會沒機會坐輪椅。每次老梅聽到這樣類似的威脅,總是會乖乖“就範”。
儘管老梅在ICU有像木子這樣的年輕人陪著開玩笑,但偶爾和家人視頻或電話的時候,也提到想回家。老梅每次都會被家人以回家沒人照顧為由駁回,在被家人拒絕後沉悶一陣子。木子看到老梅沉悶的樣子,偶爾會想像自己老了以後是怎樣一番模樣。
有時木子納悶,為什麼以前在其他科室管老梅這樣的病人沒覺得特別,但是在ICU裏只要管到老梅的病房就會心情好。想來想去,想是老梅相對其他病人來說,病情輕一些,沒有那麼大的工作負荷。並且在ICU這樣精神氛圍緊張又壓抑的科室,能有一個可以開玩笑溝通的病人,對木子來說也是一種精神調劑。
在醫院上班久了,醫護都會害怕晚夜班時科室電話響。木子也總會側耳關注電話內容,看是不是呼叫ICU的緊急會診。
這次,醫生接完電話後帶走了科室的ECMO團隊,過了三個多小時,一群人一同推著一張病床進入科室。
後面幾天木子主動在電腦上關注這個病人的情况,中午在飯桌上聽到關於這個病人的討論,內容總是病情不樂觀。等到木子來上晚班的那天,發現病人躺的那張床已是空床,木子跑去詢問管床的護士,才知道家屬已經放弃,簽字離院。
木子在電腦上查看,這個病人住院期間的花費是五十多萬,住院時間是十三天。木子記得這個病人的家屬,有一次家屬按了ICU的門鈴,說給病人買了紙巾,麻煩木子拿進去。還有一次木子下晚班,看到家屬晚上睡在ICU門外的椅子上。
在接觸中,木子感受到這個病人的家庭並不富裕,住院花費的五十多萬或許是他們一家人所有的積蓄,甚至還需要東拼西湊。艱難,這個詞可以用來形容所有在ICU裏治療的病人家庭。
在ICU,救治失敗的病人的家屬對醫生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為什麼花了這麼多錢卻還是沒能救下病人。家屬無法接受剛失去了至親,不理解醫護是人之常情,醫護自身也無法做到真正感同身受病人的情緒。然而,面對疾病,醫護站的角度是永遠和家屬一致的。在家屬籌錢的同時,醫護也在想盡一切辦法治療疾病。
在ICU,木子每週有四天連續兩個晚班兩個夜班,好不容易下了夜班,也總是被通知科室要開會。木子很少再和朋友出去,下班後只想好好睡一覺。
第三階段:感動、熱愛、收穫
木子在ICU大部分的日班,都在護送患者外出做檢查。每次外出檢查前,醫生都會和家屬事先溝通好檢查的時間,家屬總會提前守在ICU門外,等待陪同做檢查。
檢查通常只要二三十分鐘,但是這短暫的二三十分鐘對家屬來說卻彌足珍貴。有的家屬會在檢查完畢後塞一些東西給木子。有的時候是一條紅手繩,有的時候又是小小的紅錦囊,家屬會叮囑木子將它們戴在病人的哪只手上,或者放在枕頭下。有一次,木子還碰到家屬將病人的孫子在學校獲得的獎狀拿過來,說讓木子將獎狀放在病人一睜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碰到這種情況,不管是木子還是其他陪檢的護士都會答應她們。在ICU裏呆久了,雖然大家都是唯物主義者,卻也都明白,這些帶進來的東西,不管是對病人還是家屬,都能起到一定的撫慰作用。
時間過得很快,一年又臨近尾聲。相對其他普通科室,急診與ICU這兩個科室逢年過節都不會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只會更加忙碌。大年三十的晚上,科室來了一個四十多歲腦出血的男病人,病情極不穩定,生命體征都在靠呼吸機與藥物維持。
木子管過這個病人一次,他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沒有像一些躁動的病人需要時時刻刻提防著身上的筦道脫落。但是連接在他身上的機器卻不停地發出報警的聲音,提示著病情的不穩定。
一天中午,木子值日班,看到醫生與他的家屬在談話室談話,下午就看到他睡的病床在終末消毒。本以為是放弃治療回家,後面才知道病人被宣告腦死亡,家屬選擇了器官捐獻。木子很佩服他的家屬,這樣的選擇讓病人平凡的一生變得更加偉大而有意義。
半年的ICU輪訓很快就要結束,木子從剛來的時候的不情願,到後面已慢慢地接受與適應了這裡的工作節奏。一年半的急危重症輪科經歷改變木子很多,更是讓木子成長許多。
從剛到急診科,初遇搶救時的膽戰心驚、配合搶救時的手抖、碰到突發事件時的緊張無措、不會使用先進搶救儀器時的窘迫,到現在能够熟練地配合搶救。這一年半時間裏的經驗對木子來說非常難能可貴,這些經驗,在普通科室要好幾年才累積到。
在一年半的輪科中,木子無數次體會到救治成功帶來的快樂,逐漸感受到自己職業的深層意義。
這段經歷給木子帶來的生活感悟讓木子分外感激。這一年半裏,木子見過很多家庭在失去子女、父母、配偶後的崩潰,也看過在搶救病人脫離危險後,家屬臉上流露出的一絲懈馳,還有每天病人家屬在生命與金錢之間徘徊的彷徨與無助。這些都讓木子感受到生活的不容易,明白珍惜當下的重要。
這樣的職業身份帶給她最大的感悟就是對生命的敬畏,現在每到新年,健康、平凡、家人的陪伴成為木子的最大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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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木子
編輯|夏思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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