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2日，湖南省紀委監委官方微信“三湘風紀”公示，湖南省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副檢察長劉建寬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現時正接受湖南省紀委監委審查、調查。

今年58歲的劉建寬曾從警31年，自基層派出所民警開始，歷任婁底市警察局副局長、永州市警察局局長、湘潭市警察局局長。2014年年底，劉建寬調任湖南省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政治部主任，被查時任湖南省人民檢察院黨組成員、副檢察長。

劉建寬被調查引發輿論關注，除了劉建寬長期在湖南公安系統任職，素有“打黑英雄”之稱外，劉數年來一直被實名舉報，曾引發建“豪宅”、“以官護商”等輿論風波。

新京報記者從多方獲悉，關於劉建寬涉嫌違紀違法的前期調查，已於今年年初展開，調查的導火索，正是因為羣衆實名舉報。

多個與劉建寬共事或接近他的人士透露，行事作風高調的“打黑英雄”劉建寬，此次被查除了網絡曝光的若干情况外，還被指未按土地拍賣程式低價轉讓警察局土地、指揮下屬私設辦案地點，涉嫌刑訊逼供等。

2009年，永州“警察社區”違規施工引發居民不滿，開發公司曾雇傭保安人員與社區居民發生衝突。受訪者供圖

從警30餘年的“打黑英雄”

在湖南警界，劉建寬有“打黑英雄”之稱。

公開資料顯示，今年58歲的劉建寬，於1981年考入湖南省警校，1983年警校畢業後，劉建寬就被分配到縣級婁底市的警察局花山派出所作警察。

劉建寬同届的同學李浩告訴新京報記者，在湖南警校時，劉建寬就是個比較活躍的人，那時候很多同學都是農民子弟，比較淳樸老實，相較而言劉比較“會來事”，當選為班幹部。

李浩介紹，在婁底當警察時，劉建寬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彼時縣級婁底市警察局局長李某某的女兒。

在婁底和劉建寬熟悉的人看來，成為縣公安局長的女婿，在劉建寬早期的仕途晋昇路中舉足輕重。“當時李某某在婁底的口碑不錯，乘龍快婿的身份給劉建寬事業發展提供了不少便利。”李浩說。

除了“借光”局長岳父，劉建寬的仕途升遷也離不開個人能力。

一名婁底老幹部回憶，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劉建寬任婁底市警察局杉山派出所所長。當時婁底發生了重大的爆炸案，劉建寬帶隊迅速破案，其辦案能力和辦案速度在當時的派出所所長中，屈指可數。劉建寬也囙此連昇兩級，被破格提拔為縣級市婁底市警察局刑警大隊長。

婁底一名幹警也稱讚了劉建寬的業務能力。該名幹警曾與劉建寬一同參與千禧年前後的一次漣源雷管被盜案。據其回憶，當時的劉建寬已經是市警察局的副局長，但辦案時“他就跟我們住在一起，辦案時思路清晰，對案件一抓到底”。

除了自身專業貭素過硬，劉建寬也頗能討領導歡心。曾經提拔過劉建寬的縣級婁底市警察局局長亦表示，在其作劉的直屬領導期間，劉建寬除了認真執行任務外，還會到局領導家裡幫忙做一些瑣事，“有一年我家裝防盜窗，幹活的小工就是劉建寬幫忙找來的。”

劉建寬相繼任縣級市婁底市警察局副局長、冷水江市警察局局長、地級市婁底市警察局副局長、永州市警察局局長、湘潭市警察局局長等職。

公開報導中，劉建寬牽頭所辦理的大案報導較多的案件有2002年漣源譚和平涉黑案，2012年湘潭歐建涉黑案、2013年湘潭賀義山涉黑案。

除了上述案件，劉建寬還曾跟朋友稱，他主辦過婁底新化“6.30”涉黑案，永州“6.28”、“8.25”、“7.24”等涉黑案件。此外，劉還自稱，他在公安局長任上辦理包括在永州期間偵破的120多起歷年命案積案等。

2018年，劉建寬工作照。湘西州人民檢察院官網截圖

劉建寬曾與朋友表示，2000年前後，他在偵辦婁底周煌輝案件的關鍵時期，年僅34歲的弟弟在與周關係密切的一私人診所中出現醫療事故死亡，至今未破案。因其辦案，他和家人常常受到安全威脅、接到恐嚇電話，還有人去學校跟踪過他的孩子。

多人舉報劉涉嫌違規辦案

但是，伴隨劉建寬的一路升遷，關於他的群眾舉報也逐漸增多。

數名獨立信源對新京報記者透露，在劉建寬任婁底市警察局副局長期間，曾在一次涉黃行動中發現當時國土系統一金姓負責人的涉案，劉建寬當時放了金某，隨後卻以此為把柄，脅迫金某按照其意圖批地。

2021年10月16日，新京報記者就上述內容向金某求證。金表示，其與劉建寬無任何私人交情，現時因病住院中，不方便直接回應記者。

在湘潭、婁底等地，多起案件的當事人、辦案警員、涉案關聯人員，均指劉建寬辦案過程中曾涉嫌違反警方審訊規定，私設辦案地點，涉嫌對涉案嫌疑人刑訊逼供。

2011年，媒體報導了“湘潭黑老大”歐建涉黑案，這個案例也被劉建寬視為“主要成績”。歐建親屬向新京報記者提供的一份歐建手寫自述資料顯示，被羈押期間，他被吊打、淋水、跪桌球杆子等。

湘潭地產商人劉茂良告訴新京報記者，因其早年與歐建打過交道，也在2011年6月被抓捕。被抓後，他被帶到了並非辦案地點的湘潭警察幹校審訊數日。

劉茂良說，因其與歐建涉黑案無關，2012年3月，有人暗示其繳納一定“保證金”，就可以放他回家。劉茂良急於脫身便同意了這個方案，最終轉帳400萬元到警察指定帳戶，並讓他簽署了一份“捐贈書”，“捐贈書簽完後他們就收走了。”

劉茂良提供的一份“湖南省非稅收入一般繳款書”顯示，2012年4月28日，付款人劉茂良繳納人民幣400萬元，收入項目為“警察其他暫扣款”，執收組織蓋有“湘潭市警察局財務專用章”。當年5月16日，轉完賬後，警察局給了劉茂良一張收據，這張400萬元收據顯示，收入項目為“警察罰沒收入”，同樣蓋有“湘潭市警察局財務專用章”。

陳磊曾經是湘潭市警察局“打黑大隊”的骨幹，也是湘潭張立新涉黑案的專案組成員。陳磊記得，在辦張立新案時，打黑警察將幾名涉案的骨幹成員抓捕後，劉建寬安排把涉案嫌疑人帶到了婁底新化縣審訊，“涉案人員和事件都在湘潭，跟新化沒有關係，把人帶走方便‘搞名堂’。”

曾陷“以官護商”舉報風波

2014年，劉建寬被網絡曝光涉“三宗罪”：以權謀私、以官護商、收受賄賂（豪宅、現金、高檔傢俱、老虎皮和老虎肉），均與湖南邵東籍商人、曾經的永州市人大代表申愛虎有關。

知情人士透露，劉建寬是在2006年調任永州市警察局任黨委書記、局長後，在永州寶慶商會認識的申愛虎。

數名寶慶商會成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寶慶商會是基於老寶慶地區範圍的漣源、邵陽、永州等地商人組織的互助會，商會每年春節前後會組織一次“團拜會”，一些公職人員也會被邀請，“大家一起吃個飯，也趁機結交朋友。”

申愛虎曾經的合夥人蔣參林的女兒蔣小奇，於2013年下半年開始向相關部門實名舉報，稱劉建寬在永州、湘潭任職期間，將警察局的工程項目以違規管道定向招標申愛虎實控或持股公司。

永州市警察局一名退休老幹部回憶，2009年3月，永州市政府、市警察局為解决當地幹警的住房問題，擬將市警察局的部分土地，轉讓給開發商開發。

多名熟悉內情的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上述項目最終被申愛虎實際控制的、永州市環球實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環球實業），以1092萬元的起拍價摘牌。

不過，環球實業的得標，在招標程式、土地出讓價格等方面引發爭議。在招拍掛程式上，申愛虎的堂兄、合夥人申再新透露，“警察局剛打算賣地，劉建寬就跟申愛虎談了，當時申愛虎還問過我意見，2009年4月，招拍掛還在公示階段，我們就已經在現場開始施工了。”

永州國土局內部人士透露，“警察社區”項目在報名時，僅有環球實業公司，“按程式少於三家是要流拍、或者重新招標，但這個項目警察局主導，還是定了。”

該項目的另一爭議點就是地塊定價。綜合前述資訊，8842平方米土地的出讓金為1092.5萬元，每平方米1235元，“警察社區的地是塊平整的淨地，在當時，這類土地的價格應該高出競標價三倍不止。”申再新說。《中國經濟網》曾報導，關於該地塊的定價，沒有進行市場評估，價款依據是永州市警察局提供的一份關於確認地價的函。

申再新記得，警察社區在施工過程中超規劃建設，導致原警察社區部分住宅的牆體受損，因而引發社區居民的強烈反對，一度停工。2009年下半年，申再新也在場的一次飯局中，申愛虎向劉建寬彙報此事，“劉建寬說申愛虎，你這麼傻還搞什麼開發，不行就打呀。”申愛虎立即明白了劉建寬的意思，隨後就在警察局的警衛公司請了100多名警衛，次日上午警衛集結施工現場，誰阻礙就把人拉出去，還發生了肢體衝突。

永州市警察局的一名退休老幹部感慨：“那天我們有好幾比特衕誌受了輕傷，劉建寬對自己內部的衕誌尚且如此，更何况別人？”

另有舉報稱，2011年9月，劉建寬任湘潭市警察局局長期間，申愛虎持股的湘潭盛發置業有限公司，以相似的爭議得標湘潭市警察局“盛發·和園”項目。

被指“建豪宅、吃虎肉”

此外，蔣小奇還公開舉報，申愛虎免費為劉建寬在漣源老家建設500平方米的別墅、送了價值百萬的紅木傢俱。此事曾在2014年引起輿論廣泛關注，多家媒體援引匿名人士稱，該別墅占地約兩畝，造價約400萬元。

2021年10月24日，漣源田心村的劉家別墅，劉建寬此前曾因該別墅建設備受爭議。新京報記者吳小飛攝

劉家的別墅位於湖南漣源的田心村。漣源是婁底市下麵的縣市級，田心村位於群山環抱的腹地，是個道地的山村。該別墅位於整個村莊的最高點，主體建築著青牆墨瓦，兩排面闊三間的二層樓房，呈二進式院落，臨路一側的平面視覺大約是周圍民宅的兩倍。

村裡一名七旬老人告訴新京報記者，幾年前劉家鋪設草皮和種樹時，村幹部曾招呼大家去給他家幫忙，“幾十個人忙乎了一天。”

當地一名熟悉村宅建設的人對新京報記者說，田心村雖然是山村，但在那蓋房子並不便宜，不算裝修的毛坯房每平方米也要上千元，劉建寬家的房子更不要說了，“徽派建築從設計、建設到裝修，都比較精緻昂貴，因不知具體內飾用料，不便估價。”

蔣小奇獲取申愛虎的手機資訊顯示，2012年11月至12月，申愛虎與劉建寬溝通老家建宅的圖片和文字，劉建寬曾對申愛虎說，別墅的樣式“窗簷蓋瓦攀翅、屋面蓋瓦攀翅、馬頭牆蓋瓦攀翅”，並要申愛虎在20天內完成。

2014年，在輿論廣泛關注劉建寬老家別墅問題時，時任湖南省紀委預防腐敗室副主任陸群以個人名義公開表態，稱劉建寬老家的別墅是劉家兄弟姐妹湊錢合建，網傳造價不實。

2021年10月31日，陸群回應新京報記者稱，當時的公開表態並非個人行為，據其瞭解，劉家老宅確系劉家兒女籌錢建設，總建築面積460多平方米，總造價100多萬元，網傳的百萬紅木傢俱也不屬實，經查證是價值數萬元的船木傢俱。

2021年10月24日，新京報記者在劉家別墅的鏤空鐵門外等待了約半小時並多次敲門，期間院內有一名身穿藍色秋衣的中年男子拿著農具多次走動，但對記者的敲門、呼喚視若無睹，未作應答。

相較於2014年的網傳圖片的鶴立雞群，2021年的劉家別墅右側和臨路的位置種滿了金桂、銀杏、針葉松等綠植，在茂密綠植掩蓋的下稍顯隱秘內斂。

在舉報人蔣小奇看來，為了回報劉建寬，申愛虎不僅給劉建房、還送了虎皮和虎肉。

申愛虎防城港公司的職員、曾目睹老虎分割過程並參與老虎運送的王子奇告訴新京報記者，2012年8月前後，防城港市某官員退休後，被申愛虎返聘，老虎是此人從越南走私而來。他記得，老虎送到防城港公司時被裝在一個編織袋內，並在公司完成了分割。

“當時我們在港口區的一個農貿市場買了冰塊和泡沫箱子裝解剖後的老虎，並用一輛考斯特裝載，分別送往了南寧和永州。”王子奇說，老虎被分成了四份，其中一份就送給了劉建寬。

2021年10月24日，劉建寬老家別墅一角。新京報記者吳小飛攝

在省副檢察長任上被查

經歷2014年的舉報風波後，劉建寬調任湖南省人民檢察院任黨組成員、政治部主任，副檢察長。

在網絡輿情中，不少人認為劉建寬經歷了2014年的輿論風波之後還能調任省檢察院，持續升遷，“能量很大、背景很深”。

“這種看法是誤讀，實際上至少從2014年開始，劉建寬就沒有升遷過，頂多是平調。”對於上述輿情，一名接近湖南省紀委人士對新京報記者說，在其看來，在實際工作中，湘潭市副市長、警察局局長的實權比湖南省檢察院的副檢察長要多，“起碼組織上並沒有比在湘潭更加重用他。”

劉建寬本人任職省檢察院後也比之前略顯低調。在永州、湘潭眾人印象裏，劉建寬行事“強勢、霸道”，說話做事很少有商量的餘地。而在省城長沙，多個與劉建寬有交集的人士表示，很少見劉跟手底下的人發脾氣。

但在2020年末，低調的劉建寬再次因實名舉報被推上風口浪尖。

2020年末，商人劉立强的母親楊佩蓮在網上公開舉報劉建寬與商人曾楷峰勾結，動用公權力插手曾楷峰與劉立强的經濟糾紛。

2020年11月，劉立强的委託代理人吳某在個人公眾號和微博上轉發了楊佩蓮的實名舉報資訊。“後來劉建寬就跟我打電話，說文章有不實之處，希望我删稿，考慮到確實也是一家之言，出於謹慎我就把稿子删了”。

吳某介紹，接下來的一年內，劉建寬“總是跟我發微信，說劉立强作民間借款生意時暴力催債、連自己親弟弟都打。

為了溝通劉立强的案子，吳某曾數次在劉建寬的辦公室與其有過長時間的交談。“跟其他同級別領導謹言慎行的作風相比，劉建寬有一股‘匪氣’，說話舉止比較隨便，比如坐在辦公桌上跟我談話，談話中會經常冒出不雅詞彙，還經常跟我談他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吳說。

劉建寬與吳某頻繁溝通的這段時間，也是劉建寬察覺自己“陷入某種危機”的時期。前述接近湖南省紀委人士透露，關於劉建寬問題的前期調查已經在今年年初展開，“他（劉建寬）可能也察覺到了，還試探性的跟我聊過。”

除此之外，前述人士還稱，察覺“异常”的劉建寬，行事作風明顯低調許多。“以前劉建寬是個很活躍的人，很多場合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且他發朋友圈也比較密集，還喜歡在留言區跟人互動，但今年這些舉動都大幅减少。”

2021年6月17日，在湖南省人民檢察院西院劉建寬的辦公室裏，吳某最後一次見到劉建寬。他記得，那天談話結束時，劉建寬把他送到了辦公室門口，突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如果以後我出事，你能做我的律師嗎？”吳某當時心中暗自詫異，但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便離開了。

2021年10月9日中午11點47分，劉建寬發了最後一條朋友圈。知情人士透露，當日下午，劉建寬就被帶走。

10月12日，三湘風紀公示，劉建寬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現時正接受湖南省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應受訪者要求，李浩、杜濤、陳磊、胡建文、王子奇、顏如月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吳小飛實習生湯賽坤

編輯甘浩

校對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