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連清川

昨天理髮的時候，與來自江西上饒的Tony老師聊了起來。

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就說起房子。主客二人對於在上海買房之痛楚皆感同身受，囙此相談甚歡，理髮倒成了次要的事情。

晚上見到老婆，便是兜頭一陣痛罵，說實在醜死了，再也不想認識我。

於是由衷懷念起上一任給我剪頭髮的Tony老師阿歡。他給我剪了四五年頭，每次老婆都對我的新頭愛不釋手。

阿歡來自廣東潮州，在上海十餘年了。每次剪頭聊天，總會說起家中老父，與上海買房的艱辛無望。我總覺得，阿歡囙此生出了一些憂鬱的氣質。

去年阿歡終於離開上海，買房是個不可能的夢想。回到潮州，他的手藝應當是他們那裡首屈一指的吧。

所以當我聽到鶴崗夫妻花三個月薪水全款買房的故事，豔羨之餘，開始像阿歡那樣憂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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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故事計劃》在11月1日發了一篇報導，《回到鶴崗，花3個月工資買了套房》。

▲鶴崗（圖/圖蟲創意）

故事裏說，2019年，曾經創業失敗的田丹丹和丈夫，背著一屁股債，回到鶴崗母親家閑住，百無聊賴之中，發現可以通過外賣掙錢。於是夫妻倆一起登記成了美團的騎手。

他們倆原本就是聰明的人，很快就掌握了送外賣的技巧，成為了優秀的騎手，收入穩定，夫妻倆加起來一個月能掙一萬多。

他們租了一套年租金3000的房子，可是發現這套房子正在出售。想著寒冬臘月如果房子賣了，他們再去尋找新的房子，怕是諸多不便。夫妻倆一合計，就在離市中心6公里的地方，買了一套50多平米的頂樓房子。

他們又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來裝修，就搬了進去。“兩個臥室的朝向和採光都不錯，附近有大量販店、公車站，還有孩子可就讀的公立學校，未來可期。”

他們不過花了三萬元，是兩個人三個月的薪水。似乎他們的一生都改變了。

▲田丹丹故事的微博話題（圖/微博）

這個新聞當天沖上了微博熱搜，閱讀4.5億，討論1.7萬，185家媒體轉載。在評論區裡，滿屏寫著“大寫的羡慕”，“什麼才叫幸福”。

真的是穩穩的幸福。可是這樣的幸福，是人人唾手可得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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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裏沒有寫丹丹夫婦之前打拼的地方，是不是大城市。但是評論區留言裏的，卻都是北上廣的社畜和打工人。

有個帖子很殘酷：3萬，也就是在鶴崗。在北京，就算是豐台，連廁所都買不了。

上海我熟悉，都不說閔行了，就算你買到松江、青浦和滴水湖，也大約連個廁所都買不了。

鶴崗的幸福，刺激的是北上廣的神經。

阿歡終於黯然退場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看見了在上海買房的無望。我粗略估計，阿歡老師一個人掙的錢，也比丹丹夫妻兩個加起來掙得多。

前一段時間，女博士畢業九年“摳門”出一套房的新聞爆火，許多人罵聲震天，其實因為知道自己根本過不了那樣的對自己太狠的苦日子。

大城市年輕人談起房子來都是大寫的委屈。誰不是用盡全力依舊一無所有？大城市什麼不昂貴？房租、飲食、社交、服飾、交通，輕易地便在支付寶微信支付的叮叮噹當聲中成了月光族。

▲上海晚高峰（圖/圖蟲創意）

抱怨大城市，似乎成為了都市打工人的一個共識。這個城市太無情，為她奉獻了青春、愛和淚水，她依舊對你不屑一顧。

但是這麼說，大凡是對大城市的誤解，或者說，尤其是對處在中國轉型社會中的大城市的誤解。

任何一個國家，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都必然經歷大城市病，以及對青春和人力資源的過度消耗。

中國從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向現代國家發展，必須依賴的是投資。

資本异常現實，必然向基礎設施、人才、知識、商業潜力以及資源豐富的地方傾斜。這些東西哪裡最多？自然是大城市。

有資本投入，自然便有機會產生。囙此，大城市的發展機會多。從四面八方湧入都市的年輕人，所看重的，不就是大城市所提供的機會嗎？學習機會、就業機會、創業機會，乃至，投機機會。

人力湧進來多了，競爭變激烈，都市的生活和發展成本自然就不斷提升。當一個都市，例如上海，成為了全世界的競爭之地的時候，對於後入者就顯得越來越不友好：房價升高、租金升高，生活成本升高……

現在年輕人在超級大城市生活倍感壓力，無它，不過就是都市發展價格與門檻提高了。

不用玻璃心，全世界都如此。

03

鶴崗穩穩的幸福從哪裡來？

丹丹的一比特鄰居很羡慕她，說是幾年前，她以六倍的價格購買了同樣的房子，按揭至今沒有交完。

這其實是鶴崗，乃至許多都市的典型發展之路。

在傳統產業的基礎下，鶴崗其實與大多數中國的中小城市一樣，面臨缺乏發展動力的困境。一個地方或者一個都市的發展路徑，都有一個轉移與漸進的過程。

當國家的總體發展重點，依舊在大型都市的時候，中小城市的資源吸納能力，以及產業升級轉型所需要的科技、人才等方面，都會比較稀缺。囙此，他們大多所依賴的經濟來源，仍然是傳統產業。

傳統產業當然仍然是基礎，但其所提供的機會和報酬相對有限，而當這個地方普遍的薪水與收入結構缺乏彈性，房價又上漲過快，難免缺乏有力支撐。

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地方的收入水准不足以支撐房價，又很少有外來購房者進入，當地房地產市場就很容易被打回原形。

鶴崗所經歷的，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丹丹夫妻所購買的房子，就是當地在經歷房價上漲與回落後真實價格。

但是丹丹他們，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反而能够創造出穩穩的幸福感呢？

▲上海南京路步行街（圖/視覺中國）

一個地方，一個都市，當然不會處在永恒停滯之中，除非這個地方遭受了例如戰爭、地質災害或者全面破產。

在最近幾年裏，東北一些地區出現了空心化現象，包括人口與產業，均是如此。簡單地說，就是人口外移，傳統產業衰退。

這種空心化給出了一個巨大的空間：泡沫破裂之後，必然有實心化的東西進入填充。

丹丹夫妻所從事的，是美團外賣。這是完全不同於傳統產業的新業態。

新業態是從互聯網世界生長出來的事物，它的內涵和外延都非常廣闊。從大格局上來講，新能源、新農業、新零售，都屬於新業態，而從就業格局上來說，外賣、電商、新媒體、遊戲，都屬於新業態的一部分。

不像傳統產業是資源密集型、投資密集型和人力密集型的產業，新業態在任何一個空間中，都能够化整為零、化繁為簡地快速生長。

在淘寶上開電商只需要在平臺上注册一個商店，即可開張；新農業只需要在拼多多上注册銷售視窗，農產品即可全國銷售；新媒體只需要有一部手機，田間地頭，工廠廢墟，都可以在抖音快手上向全國用戶傳輸；遊戲只需一個帳號，便可升級打怪，進行直播；而美團外賣則更加簡單，只要你有一臺小電驢，平臺接受，就可以開始生錢。

丹丹夫妻送外賣人均5000多元的月收入，放在大城市可能在基礎線上下，但是在非私營組織工作人員（機關事業單位、國企等）平均工資4000多元的鶴崗，這份收入足以換來穩定而體面的生活。

▲鶴崗非私營組織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圖/2020年黑龍江統計年鑒）

類似鶴崗這樣亟待轉型的都市，反而給年輕人騰挪出巨大的發展空間。

東北的大片土地，以及更加廣闊的中西部，都能够從新業態中，尋找到新的發展機會，從而變成一個新型都市。

就在幾個月之前，山東曹縣成為了“直播之都”，誰能預想到這樣瘋狂的事情？

04

照這麼說，鶴崗、曹縣，盛產鑄鐵鍋的章丘，難道開始與北京、上海、深圳搶奪幸福指數了麼？

其實並沒有那麼簡單。

大城市依舊是一個國家的重鎮所在。鶴崗再耀眼，也沒有東方明珠那麼絢爛；曹縣再奪目，也不過是淘寶直播上的一片雲彩；章丘鐵鍋再有名，進了國貿，也會被淹沒在雙立人、日本珍珠生活的光芒之中。

大城市註定了仍然會是資本密集型、知識密集型、科技密集型與商業密集型的所在。囙此，它們所提供的機會，依舊會吸引來自全世界的人才與野心家的矚目。

大城市當然需要那些從底層來的奮鬥者，需要兢兢業業的服務者，需要搬磚砌瓦的勞動者。他適合幾乎所有人，但它的門檻不低。一個剛進入大城市的新移民，尤其是務工人員，可能需要奮鬥多年才能在大城市里站穩腳跟。

那些世代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人，因為已經有了祖先的遺蔭，自然無憂；那些從高門名校出來的人，自然也能找到落脚之地；當然，那些甘於平凡，做一份服務員位置也甘之如飴的人，也能够從日常中尋找到樂趣。

你得搞清楚你要什麼。要做野心家，得撇開父母子女的羈絆；要做奮鬥者，便要捨得用盡全力；要做甘之如飴的服務者，那就得有顆心見得大富大貴，一切如浮雲的淡定。

▲美團外賣小哥（圖/圖蟲創意）

Tony困在髮廊裏，服務生困在餐廳裏，程式師困在996裏，他們大致的遭遇都相似。不是這些老闆特別黑心，也不是這個城市嫌貧愛富，實在是在上升期之中的大城市，用盡渾身解數，都難以緩解過度集中的資源、競爭與成長的欲望。

最可靠的醫生只有時間。當全國的發展落差緩解，投資機會多元，物資分配均衡，生活水準均一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大城市內部的競爭和緩，更多資源釋放出來，才有可能不再那麼讓人焦慮與緊張。

今天當我們去看紐約、巴黎、東京與柏林，都有大量相對平和的競爭了，因為他們的國家從總體來說，人們有更多的機會和更多的選擇，於是年輕人便不再擁擠於中心大城市。其實沒有神秘配方，不過都是時間的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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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於今天中國的年輕人來說，如果能够相對調低自己的預期，恰好能够趕上資源與機會向中小城市散發的紅利期。

新業態所創造的機會，讓中國的許多中小城市，開始尋找不同的發展路徑，上面所提到的外賣、電商、新媒體、遊戲、新農業、新能源、旅遊、特色產業，都在萌芽與發展之中，而各地的政府，都已經開始有意在基礎設施上，向中小城市轉移。

他們所欠缺的，恰恰是富有經驗的人才。在大城市中浸淫、訓練過的新業態人才，很容易成為中小城市新業態陞級的中流砥柱。而這些地方的房價與生活成本，都處在相對的低谷期中。

資源、知識、經驗，從大城市流向中小城市，這是任何一個轉型國家的必由之路。

▲杭州商業步行街（圖/圖蟲創意）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紅利期呢？

穩穩的幸福，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如果你沒有超越99%的人的野心，如果你只在乎父母子女的幸福感，如果你覺得安穩的生活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那麼又有什麼能够阻擋你回去故鄉的脚步？

大城與小鎮並沒有什麼競爭與衝突，不過是生活方式的選擇而已。

如果一對美團外賣夫妻，有這樣的决心，並且能够具備這樣的能力，那麼，你也可以輕易擁有這樣穩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