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微光:作家李蘭妮在精神病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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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深圳作協主席李蘭妮身患抑鬱症十八年。作家李蘭妮瘦削,一米六五,體重52公斤左右。病人李蘭妮會突然出現崩潰、躁鬱、自殘、不受控制。2003年4月1日上午被診斷重度抑鬱症後,李蘭妮很快聽說張國榮自殺的消息。李蘭妮仍然活著,但療愈受傷的精神,也許需要一生。李蘭妮在院中刻意隱藏了自己的作家身份,以方便進入和觀察。李蘭妮的住院手牌。

深圳作協主席李蘭妮身患抑鬱症十八年。2008年至今,她出版了三本有關抑鬱症的書,分享自己的心路和抗爭歷程。(受訪者供圖/圖)

作家李蘭妮瘦削,一米六五,體重52公斤左右。一旦降到48公斤以下,她需要開始警惕抑鬱症加劇的風險。每日服用最高劑量的賽樂特、阿普唑侖等抗抑鬱藥物,短暫提高情緒,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十八年。

病人李蘭妮會突然出現崩潰、躁鬱、自殘、不受控制。人直直盯著同一個地方,“像是那裡有幽靈似的”。此時,被困體內的作家僅僅能够聽到外界的聲音,用醫學常識來對抗病人的衝動。2021年1月12日的一次發作,李蘭妮突然感覺到身體的反應,擔心自己會昏厥倒地,她只能低頭快步往家裡趕,但是嘴裡不停念叨“我要殺掉李蘭妮”,到家後猛捶地板發洩。

2003年4月1日上午被診斷重度抑鬱症後,李蘭妮很快聽說張國榮自殺的消息。她曾罹患癌症,三次手術,五次化療,從未因身患重病而軟弱,乃至診斷抑鬱症後,其他醫生也訝異“並不可能”。那時,她似乎頻頻看到逝者的面容浮現,耳後不斷有聲音慫恿著“跳吧”。李蘭妮會在半夜走上十六樓天臺,伸脚、雙手做飛翔狀。有時,她則大喊來對抗,“我偏要活著”。

“我的腦海中,進行著一場葬禮;悼念者絡繹不絕;不停地走著,踩踏著;直到儀式的氛圍漸濃;當所有人進入,儀式開始,敲鼓的聲音,沉重有力;敲打著,敲打著,直到我的意識變得麻木。”抑鬱症患者、美國作家安德魯·所羅門在TED演講時曾經引述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描述抑鬱症病人這種“充滿象徵意義的狀態”。

患病前後境遇迥然不同。李蘭妮早早成名,片方主動上門,單集劇本酬勞一度和當時的著名演員相當,寫作主題也遠無後來那般“虐心”和“瘋狂”。抑鬱症徹底改變了她的軌跡,2008年,她出版了一本有關抑鬱症的書《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

“李蘭妮,我要表揚你,你仍然活著。”在這本書的後記中,李蘭妮當時如此寬慰自己。她的朋友、中國孤獨症兒童教育開創者田惠平,也不再懼怕與李蘭妮談及死亡話題,“蘭妮,如果有一天,你想走就走吧,只要那是為了你自己……”

李蘭妮仍然活著,但療愈受傷的精神,也許需要一生。患病十餘年後,身心疲憊不堪的李蘭妮終於下决心住進精神病院,甚至想要把北上廣深的醫院跑一遍,體驗完整的精神病院治療和生活。朋友們激烈反對,向其描述“瘋人院”的“恐怖”故事,以及帶親人治病時的糟糕經歷,卻加深了她的好奇和决心。最終,她住進了廣州惠愛醫院和北醫六院兩家知名精神病院,每次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想進去不容易,進去以後也不容易,最後還給別人罵。”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感歎,“人們都說李蘭妮自己都瘋了,她還想救別人?這就是個瘋子的想法。”

李蘭妮在院中刻意隱藏了自己的作家身份,以方便進入和觀察。一家精神病院的副院長告訴她,每個精神病人的表現都是特殊的,如果她的作品中描寫的對象被患者認出,可能有一定的法律風險。囙此,直到出院兩年後,李蘭妮才開始動筆撰寫這段經歷,並聽從醫生建議,模糊掉住院時間、患者的名字和經歷。2021年9月,《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以下簡稱《野地靈光》)出版,新書曾三易其稿,一稿更是推翻重寫。

其間,寫作焦慮、回憶重症患者的經歷多次重創這位作家的精神狀態,醫生為李蘭妮遠端治療和開藥,一度建議住院。二稿寫作時,她的寵物、被稱為“狗醫生”的“周樂樂”去世,這給李蘭妮帶來沉重的打擊。身患身體和精神疾病多年,李蘭妮從未落淚,但是那一晚,她在寵物醫院外放聲痛哭,感覺過去能給自己帶來療愈的唯一支柱也倒塌了。“這些更沉重的東西就要噴薄而出,不噴薄而出的時候我堵不住。”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2021年10月10日是第30個“世界精神衛生日”。2013年至2015年,由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領銜,曾對中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包括36種精神障礙。結果顯示,在18歲以上的成人中,35種精神障礙的患病率是16.57%,而抑鬱障礙在所有精神障礙裏是最為嚴重的。

李蘭妮的住院手牌。(受訪者供圖/圖)

最“聽話”的病人

入院第一晚,傳說中“瘋人院”的恐怖印象開始籠罩李蘭妮心頭,她甚至想起被禁止的額葉切除術,上世紀一種非人道的治療精神疾病手段,術後可以將“瘋子”變為“傻子”。但李蘭妮並不瞭解如今精神病院正流行的療法,這也是她住院的目的之一,接受新型的物理治療以及觀察治療效果。

人們對精神病院產生畏懼,大致源於兩種觀念:一部分人期待過高,認為住院能够解决所有的精神問題;另一部分人則停留在影視作品描繪的精神病院的刻板印象中,因而感到擔憂和恐懼。李蘭妮第一次進入深圳精神病院是隨央視新聞頻道進院拍攝,醫院要求不能接觸病人,只能拍攝院中環境和建築。

“我當時怕到什麼程度,”李蘭妮自嘲,“只能躲在女編導的後面東張西望,不敢走在前面。”住進惠愛醫院後,李蘭妮看到一比特女醫生大褂下偶然露出的花裙子,心情才稍稍好轉,“燙頭、花裙子,她應該是熱愛生活的吧?”

在早期干預區48床,李蘭妮第一晚便被要求打助眠針,一種粉白色的藥劑,她表示抗拒,但最終接受了注射。結果是反作用,李蘭妮當晚輾轉難眠,想像著夜半時分,屋裡屋外,“瘋人”聚集,而自己也置身其中。

“再鬧就綁你”,過去院中時常上演“全武行”。李蘭妮在書中記下“芳村黃飛鴻”的故事,多位強壯護工手持繩索,撲倒、綁住了一比特不聽話、激烈對抗的病人。護工告訴李蘭妮,現在醫院的做法已經很“文明”了。和其他病人相比,李蘭妮的順從和配合,一度引起護士的懷疑,“別的病人進來,至少鬧騰十天八天,但是48床不哭不鬧,有古怪。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頭10天死盯我,因為最聽話的往往是最可疑的,他們擔心我可能會突然情緒爆發,上去直接掐著某一個人。”

醫院發藥,監管嚴厲。喝水、吞咽,口腔、舌頭,護士都要仔細檢查,以免病人藏藥。一比特叫“海倫”的漂亮女孩拒絕吃藥,還偷偷將藥扔進垃圾袋。李蘭妮之前與她相識,等到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場景略驚悚:她的四肢已經分開,正被繩索緊緊綁住,繩結處用鋼鎖鎖住,長髮掩蓋住臉龐。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我跟她說在康複園(注:病人工娛區,有美術室、閱讀室、手工室等)捏了個小狗,她突然很仇恨地看著我,我馬上知道這樣安慰是不對的,這仿佛是在看她的笑話。”

惠愛醫院治療區裡等待治療的精神病人比綜合性醫院病人聽話得多,身穿綠碎花病服的李蘭妮觀察到,排隊等候的還有藍白病服的封閉區病人、黃綠病服的少兒病區病人,他們乖乖排好隊,踢著正步和聽從口令。李蘭妮要嘗試經顱磁治療,一種通過刺激大腦皮層幫助治療睡眠障礙、抑鬱症的手段。

治療前,一個五六歲的兒童精神障礙患者早已輕車熟路,爬上了椅子,用“變形金剛”式的機器卡住頭顱,隨後機器應聲啟動,李蘭妮心疼不已。“我看得很難受,這些患病的孩子甚至連正常的恐懼這種直覺都喪失了”。

“就像猛地喝了一口氷水。”李蘭妮向南方週末記者形容做完後的感受,“我的太陽穴兩側一直疼,但是做完之後,沒有悲哀,也沒有快樂。”後來在北醫六院做經顱磁的時候,以往患者最高强度是八十度,李蘭妮要求醫生提高强度到八十五度。

電影《飛越瘋人院》中,電休克療法被視為某種懲戒病人的刑具,實際上該療法被廣泛應用於精神疾病的治療。李蘭妮認識一個叫阿仔的男孩,經過十二次電擊,他無法數到十,曾結結巴巴地說電擊把腦子電壞了,這段經歷讓李蘭妮猶豫,但她之前嘗試過藥物、寵物、飲食、光照等各種療法,全部失效了,仍會重度復發。

電擊需要家人簽字,“我警告你,電死了不要緊,就怕電成植物人……再住你就真的瘋了!”李蘭妮遭到家人的強烈反對。她仍然堅持要做全麻醉電休克,如今回憶,那似乎是一段飄忽不定的記憶:一開始是躺在移動床上推動;之後,“遼闊的海……天上,飄動白色的輕紗……一點靈魂昇上天空。海天白紗,輕柔飄揚”;最後,李蘭妮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等到二次、三次電擊時,她醒來甚至忘記自己接受了電擊。

前後兩個醫院,李蘭妮進行過二十多天的物理治療,“我想告訴一些孩子,不是說在醫院做了就覺得可以了,結果出來以後如果療效消失了或者减弱了,會有一種很大的反差心理。”第一次出院後,李蘭妮曾經度過了一段艱難的“反差期”,無法記清熟知的人,電休克和住院的過程也逐漸變得模糊了,痛苦的記憶反而在不斷湧現,自殘的念頭再次强烈,用藥也開始加重,身體又成為了“火藥桶”。

一年後,李蘭妮决定再次住進精神病院。“李蘭妮絕對是瘋子,廣州都治不了,送北京去了”,傳聞四起。更令她難過的是,在北醫六院,一個叫“小澳大利亞”的精神分裂患者認出了她後,直接崩潰,“你怎麼也住進來了?我好失望!太失望了!”李蘭妮感到慌亂和抱歉,“住院不可怕。我的病好了。好了。”

李蘭妮曾兩度住進精神病院,住院期間,她接受電擊等物理治療,並接觸和記錄了各種飽受精神疾病困擾的病人。(受訪者供圖/圖)

“誰會祝福並尊重一個精神病人?”

李蘭妮住過的北醫六院,是中國最好的精神病院之一,床位緊俏,每天都有病患排隊等候。李蘭妮見過兩三個病人家屬,哭著懇求醫生收下病人,哪怕沒有床位,睡在醫院的過道,“女兒要自殘,我們根本看不住她”。但是,在他的前面還有三十多個病人等待床位。

未住進北醫六院之前,李蘭妮曾短暫探訪,當時遇到一比特中年護士。李蘭妮提出住院的想法,對方回復“沒有床位”“沒有淡季”,李蘭妮堅持問幾月有床位,這一次得到的回復是“大年初一”。直至入院當天,辦好手續卻進不去病房,原因是有住院病人不想離開。

李蘭妮曾想,平時自己在科室看病,難得與醫生多說幾句話,住院會不會和醫生們多聊一些?惠愛醫院的早期干預區,病人有八十幾比特,但是醫生卻寥寥可數,根本無暇與病人多交談。“中國的精神病院少,精神科醫生也極其缺少。”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我之前看過一些數據,絕大多數鄉鎮沒有精神科醫生,精神衛生教育起步晚,很多醫院的精神科醫生也是半路由其他科室轉入,沒有接受過系統學習。”

“那些能進精神病院的病人,已經算是有一些資源了。”李蘭妮曾看過大量的報告,很多抑鬱症病人沒錢治病和住院,“下崗工人、校園貧困生、接受救濟的人群、農村留守婦女兒童、空巢和孤寡老人,是抑鬱症高發群體”。李蘭妮在書中提到,“大約兩億七千四百萬從農村到都市打工的農民,精神健康問題多,如抑鬱、焦慮、自殺等,但是他們的就診率不到十分之一。”

一份由黃悅勤領銜的《中國抑鬱障礙患病率及衛生服務利用的流行病學現况研究》表明,在精神衛生專業機构就診的抑鬱障礙患者中,僅有7.1%的患者得到了充分治療;由於多數抑鬱障礙患者未到專業機构尋求幫助,囙此僅有0.5%的患者得到了充分治療。

“精神病院”“精神病人”至今仍未被全社會廣泛接納與包容。精神病患者羞於在人前承認自己的疾病。在早前的一次直播中,黃悅勤講到抑鬱病調查時的困難,“社區調查高血壓,大家都擼著袖子給我量,糖尿病也不怕抽血,非常踴躍……但是(精神病患者)擔心別人知道,說自己沒病,而且誰也看不出有問題,甚至自己都覺得沒問題,我不就是睡不好覺、幹什麼沒興趣,怎麼就是病了?”

“第一,這個病是能治的。第二,早早治療就早早變好,是有希望的。我的親身經歷告訴大家,現在精神病院無論管理,還是治療都比以前好多了。”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不過住院之後,病耻感和自責感其實變得更嚴重,周圍人知道你去住院,首先就覺得你肯定是瘋了,不然為什麼醫院會收?”

年輕時,周圍朋友常常向李蘭妮傾訴,但是李蘭妮卻很少吐露心事,別人問她:“你什麼時候願意把心裡的話跟我們說說?”李蘭妮回復說,“不用,我全部能扛起來。但是,抑鬱症不是意志能控制的”——挫敗感和病耻感,常常出現於她的作品中。

“如果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知道怎麼樣保護自己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我不會到這種地步。”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學習大量常識,瞭解疾病。”

李蘭妮回想自己對美食、旅遊等已經喪失興趣多年,愈加消瘦,生病之前還能飲酒,包括五十度以上的白酒,那時酒量頗好。好在現在還喜歡和朋友坐在一起,喝喝咖啡。

2013年,李蘭妮參加央視節目,主持人撒貝寧問她,以後幾十年會不會有喜極而泣的時候?她沒有想到第一次放聲大哭是失去自己的愛犬“周樂樂”。李蘭妮從小獨立,與父母相聚較少,十四歲患血管瘤獨自去醫院開刀手術,“周樂樂”的出現彌補了缺失的愛。

“我不是瘋子。我住在精神病院。我要出院。”在《野地靈光》的最後,李蘭妮如此宣稱,病人要克服病耻感,公開說出自己的病人身份,這是精神康復的前提。離開醫院的時候,李蘭妮明顯是懷着快樂的心情,當時看到出院的病友,感覺到“終於看到了光”。

她想起那個患有厭學症的患者——大一學生小蘑菇,深受父母寵愛,她每天會跪在床頭,抬頭大叫。在接受治療後,這個孩子病癒回到了學校,她曾說“這裡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在惠愛醫院的六一兒童節,李蘭妮看到患有精神疾病的女童抹著紅唇和紅臉蛋,拿著小花傘走秀,男孩則穿著小西裝打著領結,父母陪伴左右,為他們鼓掌和拍照。一開始李蘭妮為孩子們開心,隨即又陷入失落之中,這些孩子不知道疾病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上學會不會復發?父母怎麼去扶持他們?他們長大後怎麼辦?學校會怎麼對待他們呢?”

李蘭妮出院後,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患者群。出院通知書的療效一欄,往往寫著“痊癒”二字,李蘭妮建議用“好轉”代替。她形容精神病院是“真空環境”,沒有負面消息刺激、有陪護、不用處理複雜的關係,但是出院的精神病人神經脆弱,脫離掉真空環境後,很容易加重病情。

一比特相熟的患者,在李蘭妮出院半年後,再次住進了精神病院,大年初一都在院

中度過。廣州醫院的病人木姐沉默不語,做過電療後,臉色稍稍好轉。一次散步時,李蘭妮問木姐電擊做了多少次,她突然回話八次,李蘭妮感到興奮。隨即護工卻告訴她:“她去年住過。不說話就送進來;說話了,就接回去。”

那個無法正確數出數位的阿仔,住院時曾被家人嫌弃,李蘭妮難以想像他出院後的命運。李蘭妮聽說,北京海澱區在做試點,繼續收治那些從精神病院走出的病人,這讓她看到希望和轉機,“等到他們完全習慣了,包括家人接納了,經過幾年,就可以重新回歸了”。

“人若感冒發燒、咳嗽,或者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膽結石、胃穿孔、腦癌血癌、斷肢聾啞等,會獲得同情。哪怕得了傳染性肝炎、肺結核,甚至‘非典’,都能得到理解。可是,誰會祝福並尊重一個精神病人?”

住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李蘭妮總想到《簡·愛》,橫亙在簡?愛與羅切斯特先生之間的障礙——閣樓上的“瘋女人”。“憑一個‘瘋’字,她就被定‘罪’。”李蘭妮說,“沒有人去想,這條生命曾經鮮活,她為什麼會瘋掉?”

“我們要做世上的光”

李蘭妮一比特朋友的兒子,在青春年華跳樓自殺,兒子曾告訴母親,自己身患抑鬱症並服藥,但是當時母親並未理解。朋友找到李蘭妮,問她:“為什麼我兒子這麼好的年華會自殺?三個小時在樓頂上猶豫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李蘭妮回答說,“對他來說,走也許比留下要愉快。”後來,兒子去世後,這位母親拿出給兒子積攢的錢,成立公益基金會,做公益講座。

李蘭妮對一些詞句較為敏感。李蘭妮的弟弟來醫院看望她,李蘭妮提議八十多歲、同樣深受精神疾病困擾的母親住院,弟弟發了火,“你腦子有病”。李蘭妮說,“我就是有病,所以才住院。怎麼啦?”弟弟不同意,態度強硬,“她不肯,我也不會簽字”。

外界對精神病人的誤解難以避免。“其實有很多病人,家人故意冷漠對待,因為他們覺得這是自己整天胡思亂想出來的,沒有辦法感同身受。”李蘭妮說,家人從未看過自己的節目、作品。她曾向家人展示自殘留下的淤青,得到的反應是沉默,“沒有一個人理睬,我當時很失望,後來跟醫生探討,我想也許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而且他們也不知道說什麼”。

《曠野無人》出版後,李蘭妮曾接到抑鬱症官員的電話,對方稱自己是一個領導幹部,抑鬱幾年,卻無法向家人和同事傾訴,只能向一個陌生病友來傾訴。大半年後,當這位官員再次打來電話,他的抑鬱症明顯加劇了,很難再在公共場合去控制情緒,生活也隨即跌落穀底。

即使身處精神病院,理解病人仍存在隔閡。“我表現良好。沒有自殺自殘衝動,不攻擊醫護人員,作息守規矩,老實聽護工訓斥。”李蘭妮在書裡寫道,她申請與陪護外出散步,來到其他病區,會被粗暴盤問、被敵意和拒絕的目光注視。

“在醫院外,他們被正常人歧視;在院內,他們也歧視除自己之外的每一個病人。瘋子才住精神病院。”屈辱感不斷衝擊著作家。

在醫院康復區的手工室,李蘭妮曾用彩泥捏出自己的“樂樂”,想要帶回病房,但是被管理員拒絕。李蘭妮又提議買下來,但是管理員粗暴地說:“把你的狗扔回去!”李蘭妮罕見地與醫院抗爭,明白自己在精神病院說“不”意味著什麼,後來在護工的幫助下拿回了“樂樂”。“我憤怒的是,這種不是康復,而是圈到裡面的監視,他們真的真心尊重病人嗎?”

李蘭妮可以理解病人。患有夢魘障礙的富二代辛迪,很小便開始做噩夢,稱自己可以看到死去的人。有護工不屑一顧:“富二代還做噩夢。吃飽了撐的。像我們這種窮人,不做夢。”睡覺是李蘭妮一天最煎熬的事情,想要入睡,卻又擔心招致噩夢。有作家朋友看到其描述夢境,還以為是小說手法,“噩夢中的內容比現實要長、要暗、要焦慮,像困在盒子裏。”夢中的李蘭妮常常作為旁觀者,比如目睹謀殺案,“想救人卻無能為力”,不過,“病人那麼多,我救不過來啊”。

在兩個精神病院,李蘭妮見過各類深受精神疾病困擾的病人:身患嗜睡症的孩童小迷糊,哥哥總是拍他的頭和背,他嘴裡吃著飯,眼睛睜不開,總是處於半睡半醒之間;與患有額顳葉癡呆老人的女兒交流後得知,老人患病後行為怪異和粗魯,變得好色,還騷擾家中保姆,令家裡人苦不堪言;她還曾前往戒酒組,看到“差點喝死”的大叔,嘴裡不利索喊著“都……都不喝……喝,酒廠倒閉……怎麼辦?酒廠……納稅大戶”;李蘭妮甚至想和因為跳廣場舞“瘋魔”的“豆姨”聊聊,為什麼會因為跳舞和家裡人鬧翻,甚至差點自殺……

“這些根本是編都無法編出來的內容。”李蘭妮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除了老人、孩童、中年人,她也記得青年精神患者。比如,患有強迫障礙的90後少女朱莉亞,李蘭妮形容她“散發著青蘋果的魅力”。朱莉亞是高學歷,畢業後便在一個“高大上”的機构工作,父母均是高級知識份子。李蘭妮分析,北方家庭出身的孩子來到南方工作,失去社會支撐和保護,無法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朱莉亞住院治療,媽媽一直陪在身邊,被認為是“父母虧欠導致住院”。

與廣州朱莉亞相似的是,北京的“娃娃”患有一種進食障礙,她學習優秀,父母引以為傲,一路從外省考入北京高校,並留下買房,收入也不菲,此時卻突然患病。發病時,“娃娃”總會用幼兒的聲音大喊:Papa呀,我好痛啊,你們就讓我死吧……每每這時,病房一片壓抑。

一比特身高一米八六叫“高兒”的患者,就讀於國內的一個醫學院,他的母親是三甲醫院的中層,父親是設計師。他因病休學八個月,走路極其緩慢。有一次,父母喂他吃餃子,但是他一直不張嘴,兩人就強迫他吃掉。

李蘭妮進行了勸阻,並提到了自己的電療經歷。父母最終簽了電療同意書,電療後,父母向李蘭妮報喜,說自己的兒子八個月來第一次會笑了,並且盼望著兒子回到醫學院,當一名醫生。高兒出院時,李蘭妮寫下寄語:“我們要做世上的光。”

南方週末記者張銳南方週末實習生王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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