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病例發人深省，請大家耐著性子看完。

31歲女患者，是某酒店大堂經理，姓白。

白女士在上班期間，突然暈倒了，據同事描述，暈倒後還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是四肢和腦袋都在不由自主地抽動，看起來有點嚇人。

120車趕到的時候，白女士已經清醒了，但人還是很虛弱，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沒有記憶。

為了安全起見，醫生還是把白女士接回了急診科。

路上醫生對白女士進行了簡單的病史詢問，得知她一周前有過摔傷史，當時是腦袋碰到了凳脚，很痛，腫了個大包，但沒有出血，當時也沒有暈倒、嘔吐等情况，由於工作忙，加上情况不嚴重，沒有去看醫生。

白女士既往身體不錯，沒有什麼毛病。

不排除當時有腦損傷，回到醫院的做個CT，排除腦出血可能。醫生說。

剛到急診科，白女士再次暈倒，失去意識，並且再次出現抽搐。

剛好是大家熟悉的老馬值班。

病人抽搐了，注意防止嘔吐物窒息。這是老馬最關心的。幸運的是，白女士只是抽搐，並沒有任何嘔吐物。

老馬正思索著要不要給她用點抗癲癇的藥物，病人抽搐突然停止了，一下子由波濤洶湧進入到風平浪靜，持續大概有10秒鐘，非常迅速，但人還沒醒。

迅速量測了血壓，做了心電圖，上了心電監護。

血壓只有98/52mmHg，心率110次/分，這個血壓偏低，原因不明。考慮到患者有腦外傷病史，今天先後2次意識障礙並且有抽搐，絕對不能排除腦袋的問題。腦CT是必須要做的。

老馬跟陪同來的病人同事說，要先做CT。並且病情危重，不排除有腦出血或者其他可能，最嚴重的甚至會短期內出現心跳呼吸驟停的，大腦的腦幹是控制人體生命中樞的，如果那裡有了損傷，後果不堪設想。

同事很緊張，說她什麼都不知道啊，做不了主，她們倆僅僅是同事關係而已，領導還沒到。

不管怎麼樣，診斷治療都是要馬上開始的，不能耽誤。老馬說。讓她給領導電話，儘快趕來醫院，同時通知病人親屬。

為了方便搶救，老馬讓護士給病人再開通了一處靜脈通道，就是多打一個針的意思，萬一需要大量輸血輸液，多一根針輸液會方便很多。

同時抽血做了常規化驗。

老馬再次呼喚患者名字，依然沒有反應，雙瞳孔還是等大等圓，對光反射還是存在的，老馬稍感欣慰。嚴重的顱腦外傷可能會導致瞳孔不等大甚至對光反射遲鈍或者消失的，那樣會意味著一隻脚踩到了鬼門關。

準備送去CT室做顱腦CT檢查。

為了安全起見，老馬拉了兩個規培醫生去，同時自己親自上陣，一共三個醫生，一個護士。並且準備好了各種搶救藥品，腎上腺素（搶救心跳驟停），去甲腎上腺素（提升血壓），安定針（抗癲癇），尼可刹米針（興奮呼吸），阿托品（提升心率）等等悉數上陣，連氣管插管箱都帶著。

老馬有自己的考慮，因為不知道顱內情况如何，患者隨時可能心跳呼吸崩掉，耽誤一秒鐘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尤其是現在家屬還沒到現場，不能出任何紕漏。多幾個人在，心肺復蘇都方便一點，搶救不至於出現人手不足的窘境。

事情沒有老馬想得那麼糟糕。

患者剛到CT室，就悠悠醒來。仍然沒辦法回憶剛剛發生的事情。

得知自己在醫院，患者非常配合。並且表示積極治療。老馬告訴她已經通知家裡人了，不用擔心。

頭顱CT做完了。

老馬緊盯著荧幕，畫面一幀一幀過，沒有發現明顯的顱腦出血病灶。老馬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腦出血。也沒有看到明顯的顱骨骨折表現。估計當時撞擊沒有造成明顯損傷。

那麼新問題來了。患者先後2次暈倒，意識障礙，並且都有抽搐，如果不是腦出血，那會是什麼原因呢。

一個規培醫生小心翼翼問老馬，會不會是癲癇發作？

這個提問有道理，老馬自己也是這麼考慮的。一個病人無緣無故暈倒，然後抽搐，換做任何醫生都會考慮到癲癇的，所謂的癲癇，指的是腦部神經元异常放電導致的，簡單的來說，就是腦袋當時短路了，發出了很多异常的電信號，導致患者感覺、運動、意識、精神、行為等等出現異常。

輕微的癲癇發作，病人可能還是清醒的。嚴重的癲癇發作，比如癲癇大發作，病人會意識障礙，伴隨劇烈地抽搐，典型的還會有口吐白沫、眼球上翻、咀嚼肌收縮出現張口隨後猛烈閉合，可能會咬傷舌尖。

如果僅僅是癲癇發作，老馬並不擔心，因為這個病一般還不至於馬上置人於死地，只要把神經內科醫生請下來會診，做腦電圖或者其他檢查就可以診斷。

老馬最擔心的是，患者意識障礙、抽搐的背後還有其他的原因。

比如，心臟的疾病。

別以為只有大腦的疾病才會有昏迷、抽搐，心臟的疾病也會有類似表現的。比如患者有快速性心律失常發作，或者嚴重地緩慢心律失常，心臟泵血不够，大腦就會缺血缺氧，腦功能障礙，也會出現一過性的昏迷、抽搐，這就是所謂的阿斯綜合征了。

但我們剛剛做的心電圖沒有發現明顯异常啊。規培醫生有些疑惑。

當時沒异常，不代表一直都是正常的。如果真的是阿斯綜合征，可能是突然發作突然終止的。這個得一直用心電監護看著。如果患者再次陷入昏迷抽搐，而心電監護又能捕捉到异常的心電活動，那就石錘了。老馬說。

讓心內科醫生也下來看看吧，大家評估評估，看看收哪個科住院合適。老馬說。

老馬最終總結說，如果患者是癲癇，頂多就多抽幾次，還不至於生命危險，但如果是阿斯綜合征，是心臟的問題，那真有可能猝死的。患者要是死在飯店，雖然有些可惜，但總算與我們無關，但如果是死在咱們急診，那咱們都脫不了關係。

所以，咱們還是盡全力保住這個可憐的女孩子。老馬略有所思。

剛回到搶救室，病人就說肚子不舒服，想要拉肚子。

老馬說拉肚子可以，不能起來，我們找個便盆給你，直接在床上拉吧。

病人皺眉頭了，說現在體力恢復了一些，能起來拉。

老馬板起臉，說現在起來，說不定又有昏迷了，再次抽搐摔在地上，可能把腦袋磕破了，就沒有這兩次這麼好運氣了。你這個不是腦袋就是心臟的問題，都需要臥床休息的，別折騰。

白女士沒辦法接受在床上解大便，很急，急不可耐，馬上就要起來了。

幾個護士趕緊過來摁住她。

白女士一下子不動了，直愣愣，閉起了眼睛，滿臉羞愧，懊惱，痛苦。

老馬似乎意識到什麼了，準備拉開被子看看。

白女士喊起來，別動。

嚇了老馬一跳。

我拉了一床了。白女士羞愧得無地自容。

馬老師，這算是大便失禁麼。剛剛懷疑是癲癇的那個規培醫生凑過來，低聲問老馬。癲癇的病人可能會有大便失禁。

老馬給了他一個白眼，你看人家像是失禁的樣子麼，人家那是忍不住了，忍不了了，誰沒有忍不住的時候啊。失禁是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拉出來的。

白女士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在幾個醫生護士面前拉了一床，實在是不光彩。

老馬聞到了臭味，正想藉故出去。讓護士幫她換衣服。

馬醫生，你看，患者大便有點不正常。一個護士嚷起來。都是柏油樣黑便啊。

什麼？老馬扭過頭。

黑便，都是黑乎乎的大便。護士繼續說，得有幾百毫升了。

老馬心裡咯噔了一下，轉過身，箭步沖向病床，顧不得臭味，靠近一看，果然是黑的發亮的大便，褲子，床單都是了。

你以前拉過黑色大便麼，老馬問病人。

白女士搖頭，說以前偶爾會有，今天這次真的是最嚴重了。她口唇有些顫抖，看得出來她也比較緊張。緊張雖緊張，但拉完大便後她看起來沒那麼焦慮了。估計肚子舒服了一點。

以前有胃潰瘍或者十二指腸潰瘍的情况麼？老馬繼續問。

那倒不知道。

做過胃鏡麼？老馬步步緊逼。

沒，沒有。

那平時會經常有肚子不舒服，疼痛，反酸，腹脹等等表現麼。老馬就快得到答案了。

嗯，偶爾會有吧，吃東西不乾淨的時候會。都好些年了。白女士說。

你這小妮子，有這毛病早點跟我們說啊。老馬似乎有點責怪她。

你們也沒問我啊。白女士回了一句。

沒問嗎。老馬嘀咕了一句，那是，你一個暈倒抽搐的病人，他們哪管得問你平時肚子的情况，換了我也聯想不到一塊去。

老馬問左右規培醫生，怎麼辦，現在該請誰來會診。神經內科還是心內科。

規培醫生異口同聲，該請消化內科了吧，患者很明顯有消化道出血了。黑乎乎的大便，意味著患者腸道有出血，而且出血的部位應該比較高，可能是十二指腸或者更低一點的位置，這麼大量的血液在腸道內經過消化，就會變成黑色了。

老馬點點頭，讓護士加快了補液速度，趕緊把血容量補起來，然後安排人找輸血科，要血，紅細胞、血漿都要。同時準備用上一些止血藥。請消化內科醫生過來會診。

安排妥當後，老馬問規培醫生，這個消化道出血跟昏迷、抽搐有聯系麼。

有聯系。

應該沒聯系。

兩個規培醫生，給出的意見不一致。

老馬不置可否，先處理病人。護士那邊收到了檢驗科剛送過來的報告，老馬快速翻看了，果然，患者血紅蛋白掉到了78g/L了。果然是消化道出血。這也能進一步印證了患者一來血壓就偏低的原因了。

患者是消化道出血啊，內出血導致的失血性休克了，血紅蛋白正常值是120-150g/L。患者現在只有78g/L，肯定是貧血了。但有一點不能明確，患者平時血紅蛋白會有多少呢？因為她自己說了，平時也會有黑便，那就說明平時也有出血，可能平日裏都有失血性貧血了。

不管怎麼樣，先止血，萬一等下再來一波，可能血壓就扛不住了。老馬心有餘悸。根據患者的描述，很可能平時就有消化道潰瘍的，只不過沒做胃鏡不知道而已，今天可能潰瘍再次大出血了，血液一下子湧入腸腔，大腦短時間內缺血缺氧，就會暈倒，由於大腦缺血功能障礙，出現抽搐也不出奇，不一定就是我們想的癲癇。

兩個規培醫生點頭稱是。

家屬聯系上了嗎，老馬問。

已經聯系上了，在來的路上，患者組織領導也在來的路上。

老馬跟輸血科要了幾個組織紅細胞，還有600ml血漿。加快速度輸上去。現在基本上搞清楚了，患者血壓低、昏倒、抽搐都是消化道出血惹的禍，跟癲癇、心臟關係不大。所以輸血輸液抗休克就很重要了。

病人本來因為忍不住拉了一床感到非常丟臉懊惱，如今卻因為這一床黑便而找到了真正的病因，心裡五味雜陳。又聽醫生說這個消化道出血搞不好也會出人命，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只能任憑醫生處置。

消化內科醫生來了，評估了情况後，覺得應該馬上做胃鏡。胃鏡一來能明確是不是胃出血或者十二指腸出血，如果明確了還可以進一步直接胃鏡下止血。是最好的辦法。

不用開刀手術吧。白女士問。

不用，起碼暫時還不用。消化內科醫生說，但如果反復多次胃鏡止不住血，到時候是有可能剖腹探查的。那都是後話了。

家屬還沒到，咱們也可以先處理，這東西不能耽誤。消化內科醫生說。

白女士拿起電話，撥通了父母電話。跟他們說清了現在的情况，就說醫生要做胃鏡止血，如果止不住血可能還要手術。

有可能需要而已，不一定需要。消化內科醫生再次強調。

白女士掛了電話後，情緒不對勁。說父母不同意做胃鏡，不作手術。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讓老馬和消化內科醫生哭笑不得。什麼，不同意胃鏡？那真的是世界上最傻的行為，老馬很想直接對著電話爆粗口，但還是忍住了。什麼玩意啊，消化道出血不做胃鏡止血，那他們想怎麼樣止血，想靠意念止血麼。

消化內科怎麼勸都沒效，白女士只有一句，等父母來了再說吧。

老馬說，這是你自己的病，你自己的命，你聽其他人的幹啥。你自己做主啊。

他們是我爸媽，不是其他人。白女士自己也烦乱。

消化內科醫生無奈，攤了攤手說，有需要再叫他。

那就等吧。

等病人父母趕到再說。

老馬說，只能等命運對你的眷顧，希望這期間不要再次出血，如果再次大出血，可能就沒有這兩次這麼好運了。消化道出血是會死人的。

搞不清楚你父母是什麼腦回路。

好不容易等到白小姐父母趕到，也幸虧這段期間內白小姐沒有再次出血，而且血製品都及時回來了，輸上去了，血壓逐步好轉。

父母一見到老馬就說，之間有個鄰居，也是胃出血做胃鏡後面就死掉了，我可不能讓女兒重蹈覆轍。有醫生說雲南白藥能止血，多大的胃出血都止得住，跟水龍頭一樣出血都治得住，何須手術。

老馬臉都氣綠了。水龍頭出血你捂得住麼？

只能耐著性子再三解釋，胃出血做胃鏡止血是常規操作，是標準操作，一般不會死人的，救人的概率更大，但是誰也不能保證，有些大出血的可能胃鏡止不住血，或者有其他更複雜的問題，病人死掉了是不是胃鏡惹的禍現在誰也不知道，聽說的病例都是沒有證據的。

白女士父母態度堅決，既然確診了胃出血（消化道出血，不一定就是胃出血），回家找熟知的醫生用止血藥就可以。不做胃鏡。

老馬拿出拒絕治療知情同意書，說不治療也可以，沒事，反正我也忙不過來，你簽個字，出院後的事跟我們一概無關，跟醫院一概無關。

這話一出，白女士父母開始猶豫了。

老馬見有轉機，瞪著白小姐，沒好氣地說這個事你自己可以做主。旁人的意見是輔助的。你想活命就自己百度一下吧，看看消化道出血應該怎麼治療。我說一百句可能頂不過你手機百度說一句。

給你們考慮十分鐘，十分鐘後還是不同意做胃鏡那就簽字。老馬拋下一句話就走了，臨走前安排規培醫生盯緊病人，有事及時呼喚。

沒過多久，規培醫生出來找老馬，說病人家屬同意做胃鏡了，同意住院治療。

老馬笑嘻嘻，說跟我玩伎倆，老頭子還嫩著呢。

一進入搶救室，老馬就板起臉，說胃鏡檢查治療消化道出血是常規手續，一般風險不算很大的，但是你們也要清楚，任何操作都是有風險的，我也不能保證胃鏡一定安全，你們要知道這個我們才敢做，否則以為做了胃鏡就一定萬事大吉，不是這樣的。

老馬畢竟是老江湖。

消化內科醫生再次被請下來，又給白女士父母做了溝通，確認同意。簽了字，告知注意事項。然後就收入消化內科。拉入內鏡室。

做了胃鏡。

沒有疑問，果然是十二指腸潰瘍出血。

經過處理後，止住了血。

總算順利。

白女士父母問醫生，要不要手術切掉胃，聽人家說胃出血十二指腸出血可能要切掉大部分胃的。怪嚇人。

醫生笑了，只要及時治療，現在的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有的是藥物治療，絕大多數都不需要手術切除了。換在幾十年前，那是的，來一個胃潰瘍就切一個胃。

白女士也是經過這一次之後，才知道自己是有十二指腸潰瘍的，以前老是胃痛，一直沒在意，偶爾會有黑便也沒重視，不知道那是出血的提示，最終導致這次的災難。幸虧及時處理，效果還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