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翟星理席小丹
編輯|趙孟
2021年10月2日20時至7日8時,山西省多地降雨,50多個縣(市、區)降水量為100—250毫米,臨汾北部、晋中西南部等地大都突破200毫米,省會太原達到203毫米。大部分地區創下10月上旬累計降雨的歷史紀錄。
據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和山西省文物局的數據,山西共有不可移動文物53875處,其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531處,數量位居全國第一。山西的文物中古建築有28027處,約占不可以移動文物的52%。
山西各市上報全省共有1783處文物不同程度出現屋頂漏雨、牆體開裂坍塌、地基塌陷及周邊護坡、圍牆坍塌等險情。經初步評估,受灾害影響文物中,市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有661處,尚未核定公佈為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803處。
其中,平遙古城受損的消息迅速登上熱搜榜,當地官方也迅速通報了保護修繕工作進展。但平遙古城的真實損失遠超想像。
“你搬出去嘛”
平遙古城位於山西省晋中市平遙縣,這裡較為完整地保留了明清時期的縣城風貌,是傳統漢地保存最完整的古城。1997年12月,平遙古城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10月5日早上6點30分,受强降雨天氣影響,平遙古城牆西門附近的第84號內牆夯土層發生局部坍塌,坍塌長度約25米,未造成人員傷亡。這是官方通報中平遙古城的全部損失。
但平遙古城不僅是一個5A級景區,城內還生活著大量原住居民。在此次降雨過程中,大量民居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失,民居屋頂漏雨、牆體垮塌隨處可見。他們的損失並未出現在統計數字中。
根據1998年開始實施的《山西省平遙古城保護條例》,平遙古城保護範圍分為覈心保護區、建設控制區、環境協調區和鎮國寺、雙林寺。其中,覈心保護區即古城區,是指由羅哲文路、阮儀三街、鄭孝燮路、王景慧街圍合的區域。從地圖上看,這個區域就是俗稱的平遙古城的全部範圍。
平遙古現存城原住居民的具體數位無從考證。公開資訊顯示,平遙古城申遺成功前,城內約有4.5萬名居民。到了2007年,全縣機關單位和2萬居民已搬出古城。按照《平遙古城保護性詳細規劃》,古城的規劃總人口控制在2.2萬人左右。
10月4日,雨水滲到屋裡時,58歲的平遙古城原住居民魏忠正在照顧臥床的母親。母親今年90歲,一個多月前不慎摔倒,自此只能臥床休息。雨水從床上方的天花板滴落下來,他找來一塊方形塑膠布,遮在床的正上方。
降雨已持續數日,平房屋頂的瓦被雨滲透,浸入天花板。客廳頂部原來貼了幾層報紙,最外面一層已經剝落,露出更早之前就破損的洞。堂屋的牆正中央貼著一張財神像,也因潮濕起了褶皺。
在這座院子裏生活了53年,今年這樣的雨水,魏忠還是第一次見。5歲那年,魏忠的父母帶著6個孩子從平遙縣城搬進古城,“父親在工廠做工人,母親是家庭主婦,家裡人口多了,需要錢,就把城裡的房賣了,搬到這裡。”
他不知道這座院子的原主人是誰,只知道建國初期院子被收歸國有,分給4戶相互不認識的人家。按照魏忠的理解,他住的是平遙古城內的“公房”。由於房屋未被劃為歷史建築,多年來疏於修繕,實際上已無法居住,近些年來鄰居們陸續搬走。
小時候,魏忠和5個兄弟姐妹在北厢房睡同一張炕。成家後,魏忠的一兒兩女小時候也一起睡這張炕。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年,在外地工作。一個家族53年的生活軌跡,在這三間房裏平行呈現:弟弟一家的藝術照和兄弟幾人小時候的照片掛在房間兩側,電磁爐旁堆了一排蜂窩煤,清代的矮桌、現代的縫紉機和折疊塑膠桌擠在臥室的一角。
2006年,老父親去世後,魏忠和妻子在此與老母親同住,院子裏人口漸少,只有弟弟們偶爾來探望。
魏忠初中畢業便開始外出打工,婚後和妻子平日裏都在城裡“動盪”(方言,意為打工),做過泥瓦匠、橡膠廠工人。最近一個月,他在家照顧母親,家裡收入全靠妻子給人洗碗、賣貨,一天掙三五十塊錢。
魏忠說,房子漏雨的時候,他弟弟馬上向有關部門打電話彙報情况,希望趕緊派人修繕。但工作人員來了,第一句話就是,“住不了你就搬出去嘛。”
在他弟弟的一再要求下,10月12日,工作人員才在屋頂鋪上防水布。
“偷運”
但即便是自己持有產權的私宅,想要維修也並非易事。
71歲的彭星擁有一座獨門獨院的宅子。建國前,彭星的父親用做生意賺的錢買下了這座有9間房的宅院,在這裡養育了5個孩子。彭星1950年出生,在這座院子裏長大,從記事起到現在,院子的結構與當年並無太大改變。
建國初期,彭家的宅院被收歸國有,內院留給家裡人住,外院由政府租給城裡住房困難的人。
1985年,原城鄉建設與環境保護部印發了《關於城市私有出租房屋社會主義改造遺留問題的處理意見》,山西省隨後響應,在省級檔案中規定,“五十年代凡是經當地政策和縣級以上開工廠組織,動員房主騰擠出租的房屋,已經納入改造的,應予退還。”
彭家申請返還,收回了內院,外院仍歸國有。但此後,當地政府也不再負責修繕外院,那裡的條件逐漸不再適合居住,租戶陸續搬走。現在,外院基本荒廢,只剩一棵棗樹。
這是一座三進的深宅大院,院牆約有5米高。進入大門可見一個偌大的庭院,庭院兩側有耳房,院內栽種著幾串葫蘆。庭院的盡頭是內宅的入口,小門內另設一道影壁。影壁原為木質,壁頂是做工精美的木件。後來,影壁年久失修,只剩下一個木框。
彭星想把影壁修好,但一直沒成功。雖然他的宅子於2019年被平遙縣政府認定為“歷史建築,清代民居”,但在平遙古城內,任何一個居民想要維修自己的房子,必須經過兩道關口。
第一道關口是審批手續。按照《平遙縣加强對平遙古城內房屋建築和曆史街區保護的若幹規定》相關條款,古城內傳統建築是平遙古城歷史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價值,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隨意毀壞,不得擅自拆除、改造、翻建。
如遭自然侵蝕和損壞要及時維修,須確保傳統建築的永續延存,產權人要向職能部門提出修繕申請,職能部門工作人員要到現場踏勘;如果申請被準予,還需提交一份修繕設計方案;設計方案由專門的評審機构進行評估,評估結果進行公示,公示結束後核發建築規劃許可證;施工環節還要進行初步設計和施工圖設計;施工結束後要經過驗收才能竣工。
“去年路口一根梁子倒了,橫在路中間,我們申請維修,等了一個月才審批通過。”彭星說。
獲准維修後,還要突破運送物料的第二道關口。彭星說,即使辦好全部手續,從城外買的建築材料想要運到城裡,也會被相關部門阻攔,只能搞“偷渡”。
2020年清明節期間,彭星發現內院屋頂有坍塌風險,打算用水泥修補。他發現,“警衛也是要上下班的嘛,我就趁他們換班的縫隙,從外面把水泥拉進來。”
連續一周,每天濛濛亮,彭星就騎著三輪車出古城,買四五袋水泥,剛好裝滿三輪車,然後在安保8點上崗前騎進城門,“有時候下西門有人了,我就迂回到北門,如果在北門被攔住了,我就騎到南門。”
一周後,家裡攢了20袋水泥。彭星請了兩個工人,花3000塊錢,將屋頂大修一番。得益於那次修繕,今年的持續降雨並未對他家造成嚴重損害。
不過,自2021年起,平遙古城城門處設定了24小時監控,“偷運”物料不再可能。
人城分離
古建築畫家、作家連達出版過《山西古建寫生》《尋訪山西古廟》等多部有關民間古建築的著作。在連達看來,平遙古城內原住居民住宅維修困難重重,或許目的就是迫使原住居民搬出平遙古城,“你房子壞了不讓你修,或者讓你不能及時修,看你怎麼住。”
1999年,黑龍江人連達第一次來到平遙古城。在此之前,這位已經去過不少省份的年輕畫家從未見過完整程度如平遙一樣的古城。當年,平遙古城與北方普通的小縣城一樣,城內的商鋪並不多,路也是土路,他騎著自行車在城裡轉悠,和居民東一句西一句能聊上半天。
沒過幾年,連達再次來到平遙古城,南大街上已經冒出一排仿古建築,商鋪不斷增多。他發現,這些仿古建築雖然“尅隆”了城內傳統建築的樣子,但採用的全是現代建築材料和工藝。
他舉例說,平遙古城內典型的明清建築,磚牆的找平工藝十分高超,為了保持整體的平整度,工匠要把每一塊磚牆都加工打磨成統一的形制。但是這些新修的建築,基本無法達到平遙古城內明清時期建築的水準。
連達認為這和平遙古城的風貌格格不入。這似乎是一個悖論,“平遙古城是因為什麼才有價值的?不就是因為他原來的樣子嗎?”連達說。
另一個讓他擔憂的情况是,平遙古城的商業化色彩日漸濃重,“裡面都是等著收錢的人”。這必然導致只在城內生活而鮮少消費的高山族越來越不被商業邏輯所接納。
事實上,平遙古城申遺成功後不久,就遷出兩所小學和一所幼儿園,到2007年又遷出十多所學校和醫院。對生活在此的居民來說,古城內的民生功能幾乎完全退化,取而代之的是遊客接待中心、佔據各個交通要道的商品、飯店、飯店和每年超過兩百萬人的遊客。
過度商業化早已引起平遙縣政府的重視。早在2012年,平遙縣政府和全球文化遺產基金會等聯合對古城內的傳統民居進行保護修繕,以防過度商業開發和破壞性建設。按照當時的評估,“平遙古城面臨人口密度過大、過度商業化開發等問題,很多古城內的居民利用沿街民居開設店鋪、客棧,甚至私自改變古民居的格局、風貌。”
在連達看來,無論原住居民還是景區的運營方、當地政府,其實面對的都是永恆的博弈主題:利益分配。據他瞭解,確有古城內居民開設商鋪、客棧時改變原有建築格局,也發生過本地小生意人與外來客商之間的衝突,但一個無法忽視的前提是,在平遙古城這塊“大蛋糕”的分配過程中,原住居民可能是獲利最小的群體。
此外,從實際效果看,原住居民在這場博弈中處於弱勢,年輕人幾乎全部搬到城外住,造成了人城分離的局面。而當地政府當年著力防範的過度商業化問題,如今難言成功。
2016年,連達再次來到平遙古城,鱗次櫛比的仿古建築讓他很不適應,街上全是遊客,本地人只剩下一些老頭和老太太。此後,連達再也沒有去過平遙古城,“已經越來越不吸引我了,她現在就像一個過度整容的人。”
“利益不可能分給大家”
太原理工大學建築學院教授王金平介紹,平遙古城內建築採取分級保護措施,按級別分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歷史建築等,平遙古城內有大量的民居並未列入分級保護的範疇,但並不意味著不劃進去就不保護,“它們同樣重要,往往沒有被列進去的反而更能代表市井生活,承載歷史生活的延續”。
王金平認為,古城周邊環境和歷史要素往往體現整體風貌,那些不被注意的地方,對形成世界遺產和歷史文化名城的重要性是等同的,所以歷史名城保護的精神是整體保護。
但王金平觀察到,各地的文物保護現狀,是“列進保護名單的第一時間管,列不進去的沒時間管”,而沒列進去的是大多數,需要發揮社會和民間的力量。“歷史民居不是不管,是文保組織力所不及,如果都劃進去了,保護任務太重。所以列入保護清單的優先保護。”他說。
此次降雨期間,平遙縣文旅局安排百餘人24小時巡查,並上報國家文物局請求專家編制修繕方案,方案主要針對古城內文物保護建築。平遙縣文旅局文物部門負責人告訴介面新聞,“根據《文物保護法》,作為古建築的民居,誰使用,誰來修。文物保護部門不可能有那麼多錢用來修繕民居。”
王金平觀察到,平遙古城的土質多為濕陷性黃土,這種土最怕遇到凉陰的雨,連續的中小雨就會導致濕陷。而濕陷性黃土作為地基,基礎薄弱,隨著時間的推移會產生不均勻的沉降,磚木結構的房屋,特別是有土坯牆最容易受損,建築物會隨之開裂、下沉、坍塌。這與平遙古城內民居在此次降雨中受損的情况相吻合。
除了因土質原因導致的房屋結構性問題,自然侵蝕也在一點點摧毀平遙古城。2007年,平遙縣房管局針對古城民居的排查結果顯示,城內出現不同程度損壞的房屋達到72%,由於年久失修,自然殘損嚴重,很多院內門樓、磚雕、木雕大部損壞。大多數民居脊獸殘缺不全,瓦件鬆動,屋頂塌陷、漏雨。
而在此次降雨中,民居受損情况在平遙古城隨處可見。這意味著,當地官方部門早在14年前就排查發現的問題,可能並沒有得到實質性解决。
王金平說,平遙古城真正的價值在於它是一個農耕時代留下的相對完整的建築樣本。他認為,歷史建築需要長期保護,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平遙古城也不是靜止的景觀,而是充滿生活的都市。但公司化運作有其商業規律,“公司關注旅遊價值的地方,不可能把所有院落都管到,利益也不可能給大家都分配。”
唯一的收穫
此次長時間降雨後,平遙古城,尤其是古城內民居的保護問題尤為突出,那些古城的高山族仍在憂心漏雨的房舍。
“不知道為什麼修自己家的房子會那麼困難。我們也是維護,不是破壞。”彭星說,下雨那幾天,屋外下大雨,屋裡下小雨,他們什麼都做不了。夫妻兩人都已年過七十,面對漫長的修繕審批流程和無法再實現的“偷運”,無可奈何。
兒女全都搬到城外住了,彭星和妻子李瑩住東厢房,他的嫂子住北厢房。每天清晨,彭星走出臥室,給窗外掛在籠子裏的珍珠鳥餵食。珍珠鳥是他去年新添的夥伴,買了一對,去年過冬後,只剩下一隻。院裡還有一隻貓,總是趴在大門口觀察動向,院子裏的活物太少了。
下午三點半,三輪車的軲轆聲準時從外院傳來。彭星從廚房拿出兩隻小鐵碗,買兩碗鮮牛奶,一碗給老伴,一碗給小猫。
彭星和李瑩的臥室裏,掛著兒子的全家福。兒子在平遙縣城買了房,週末會帶著孩子回家看望老人。兩個女兒也各自成家,在別的城市生活。每逢回家,他們都給彭星夫婦買些城裡的稀罕玩意兒。2008年,兒子給他們的臥室裏裝了暖氣和空調,最近又添置了一臺液晶電視。這個年代久遠的房間裏,平日裏就響著相親節目和革命電視劇的聲音。
居住在古城,過著這樣的慢節奏生活,時常被外地遊客羡慕,但彭星夫婦感到的卻是與日常生活的脫節。“買菜,逛大街、去醫院看病、都需要出城。這是我們在老院子生活最不方便的地方。”李瑩說,每次需要去醫院時,彭星的兒子會把車停在古城外,進城將老人接到城門口,再駛到醫院。
兒子的車進不了城,因為按照規定,只有戶籍、身份證地址在古城內且登記在本人名下的車才能辦通行證。學校早就遷出去了,年輕人為了方便孩子讀書,也都搬出古城了。
“孩子們也勸我們搬走,但他們住城裡的樓房,我們過去,人口多了,也不舒服。”李瑩說。“院子終究是老人留下的東西,我得好好繼承。”彭星說。
下雨這幾天,平遙國際電影展如期開幕,各路影視界大腕雲集,遊客也多了。遊人從主街拐進巷子,順著泥濘的土路深入,逛到彭星的院子前。鄰居指著彭星家的院牆對遊客講解起來,“你們在外面看到的都是假的,這裡才是真正的平遙古城。看那磚牆,幾百年前蓋的,雨再大都沒事。看牆垛子上疊的瓦,有防盜作用。”
遊人連連發出驚歎的同時,彭星在犯愁漏雨的屋頂該怎麼辦,他不知道自己的晚年和古老的院子歸途何處。
如此撕裂的場面共存於平遙古城之內。遊客包圍的院子裏,棗樹最近結果了,收了滿滿一簸箕紅棗,彭星給鄰居分了一些。在這場漫長的秋雨中,這是他們唯一的收穫。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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