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關良征總說自己有兩個兒子,瞭解內情的人知道,他只有一個獨子,所謂的另一個兒子,其實是一隻三歲的猴子。
兒子小時候問他:“爸爸,你說我還有一個哥哥,他在哪裡啊?”
“我也不知道毛孩在哪裡,應該回到森林裏了吧。”說這話的時候,關良征扭過頭去,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紅了眼。
1975年,在雲南插隊三年的關良征終於“上調”,離開農村去到縣裡的供銷社。
“終於從農民變成職工了!”
到了縣裡,背包剛放下,一比特負責人又給他重新背上:“小關啊,你來的那個公社,還有個生產隊沒有供銷社,組織上决定讓你去打前站,建立一個山頂供銷社,將來把它做成模範,推廣到全縣。這項任務光榮而艱巨,你可不能臨陣退縮!”
關良征糊裡糊塗得又回到了原地,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次他有了一個帳本、一把算盤,還有一臺時靈時不靈的半導體收音機。
雲南的山村原始而貧窮,各族的山民遵從著祖先的生活習慣,對於現代文明的產物並不感興趣,囙此,山巔之上的供銷社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顯得多餘又可笑。
“唉,我調去縣裡,可能是擋了誰的路吧。”坐在空蕩蕩的供銷社前,關良征不止一次這樣想。
年輕人的心性,永遠是躁動而不安的,跟山村一成不變的環境格格不入,時間久了,二者之中必然有一個要毀滅,除非突然出現某種意外來打亂一潭死水。
山村和關良征之間的意外,是一隻猴子。
有一天吃罷午飯,關良征坐在屋外曬太陽,眼前走過一名纏著紅頭巾,紮著銀耳環的佤族獵人,他懷裡的小猴子引起了關良征的注意。
“等一下。”他叫住來人,“猴子怎麼了?”
獵人倒提著猴子,指著腿上的傷口說:“鳥銃打的。”
關良征知道,獵人眼裡的動物跟桌子、凳子差不多,只是有用處的工具,沒有生命的價值,這猴子在他手裡八成活不了,考慮到自己孑然一身,急需個夥伴,於是產生了買猴子的想法。
“這猴子給我,你要什麼?”以物易物是山裡最簡單的規矩。
獵人最終留下猴子,拿著兩瓶白酒高興得回家了。
小猴子也許是被人類嚇懵了,以至於關良征給它的傷口塗抹雲南白藥的時候,根本沒有動彈,只是睜著大眼睛望著。
“包紮好,你就能恢復健康了。”小猴子似乎聽懂了關良征的話,十分配合地扭動,讓白色的紗布一圈一圈地纏繞在傷腿上。
收拾妥當,它也沒有驚慌,乖乖地蹲在桌子旁邊。關良征從灶台上拿下一根沒吃完的玉米棒子,小猴子居然伸手索要。
“看來你不怕生,不見外啊。”看著小猴子啃玉米,關良征笑著說,“毛茸茸的,以後就叫你毛孩吧。”
毛孩大概有人類手臂那麼長,不算很大的雄猴,棕色的毛,應該是最常見的獼猴。它腿上的傷,仰仗關良征的悉心照顧,痊癒後基本沒有大礙,不影響行動。
毛孩似乎過了哺乳期,不用餵奶,生了一口薄牙,能吃任何糧食。獼猴天生聰慧,加上居住地離人類不遠,囙此大多通人性,毛孩甚至能用肢體語言告訴關良征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饑餓、口渴、擁抱等等。
“你呀,跟一兩歲的小孩差不多。”關良征抱著毛孩,胳膊上傳來的體溫暖到了心裡,山上的日子孤獨寂寞,他終於找到了相依為命的朋友。
“以後,你就是我兒子了。”
背靠大樹好乘涼,關良征掌管著一個沒人光顧的供銷社,裡面的物資足够他和毛孩過得十分愜意。野外獼猴不敢想的美食,毛孩幾乎每天都能吃,它嗑瓜子、剝花生、吃水果糖的樣子,跟人類一模一樣,看得關良征嘖嘖稱奇。
“人家說人跟猴子是一家,我原來不信,現在信了。”
經過一個月朝夕相處,關良征跟毛孩建立了互相信任的關係,他敞開大門,讓毛孩自己出去玩。
“我放你出去玩,你要是不走,就永遠是我兒子,要是走了,說明咱們沒緣分。”
毛孩走出門外,快速地爬上一棵樹,回歸大自然的暢快感啟動了它的天性,小猴子雖小,但在樹梢間攀爬跳躍的能力一點不弱,“噌噌”幾下就消失在樹葉中。
“毛孩!”關良征試著呼喚了一聲。
不遠處的樹枝嘩啦呼啦搖曳起來,毛孩的頭露了出來,它敏捷地跳下樹,來到關良征身旁,抱住“父親”的腿,表達自己的乖巧。
“乖兒子!”關良征一把抱起毛孩摟在懷裡,濕了眼眶,這忠誠的小猴子,比很多人類要好。
關良征和毛孩就像父親和兒子一樣生活。
白天,毛孩自己出去玩耍,到飯點的時候準時回來,入夜之後,關良征點起油燈讀書,毛孩乖巧地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因為白天玩累了,也不搗亂,要麼打盹,要麼靜靜坐著。
每當關良征轉頭,看到毛孩要麼摳手摳脚,自己解悶,要麼低頭打盹,憨態可掬,總是會露出動容的微笑,他真得把這個小猴子當成了兒子。
然而,猴子畢竟是野生動物,即便從小跟著關良征生活,它還是有一股無法泯滅的野性。
有一天中午做飯的時候,不遠處的佤族村民找到關良征,告狀說:“你家的猴子,跑到我家雞舍裏,偷了兩個雞蛋扔到地上,就趴在那裡舔著吃,母雞嚇得都不敢回去!”
關良征趕緊賠禮道歉,承諾再不會出這樣的事。晚上毛孩回來的時候,關良征大罵一通,還給它加上了脖套以示懲罰。
第二天中午,那個村民又來找關良征,生氣地說:“你家猴子又來搗亂了!你要不管它,我就把它打死!”
關良征拿出一瓶白酒給那人,算是賠償,商量說:“你看這樣,我領著它到你家雞舍去現場教育,好不好?”
那人拿了酒,怒氣早就消了,同意了關良征的建議。
第三天,關良征把毛孩的胳膊反剪到背後,用繩索捆好,就像給罪犯戴上了手銬,驅趕著去那間被它破壞的雞舍。
從小開始,每當毛孩犯錯,關良征就用這樣的方法懲罰它,既是一種羞辱,同時也限制了它的行動。猴子好動,限制雙手的“體罰”最為難受,不過毛孩也知道,自己這是犯了大錯,所以一路上低著頭,像個遊街的犯人,走在後面的關良征覺得十分有趣。
到了雞舍,關良征又大罵一通,毛孩心虛,始終不敢抬頭,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經過這場身臨其境的教育,它老實多了,不再到村子裏搗亂,關良征也省去了很多麻煩。
相處三年之久,不知道是吃的東西不對勁,還是天生袖珍,總之毛孩並沒有變大多少,看上去跟一隻肥猫的體型差不多,不過,長不大的孩子總是很可愛,關良征也樂得毛孩做個“彼得潘”。
然而,這對兒“父子”的緣分只有三年。
1978年,借著高考恢復的東風,關良征考上了師範學院,他要離開農村了。
距離新生報到的日子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越來越衝突,山村生活並沒有太多的留戀之處,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毛孩。
這個像自己兒子一樣的小傢伙,該怎麼安置?把它放回山林行不通,跟著自己生活了多年,毛孩早已喪失了野外生活的本領,貿然把它留在林中,恐怕凶多吉少;把它送給其他村民?周圍的百姓沒有養猴子的習慣,另外,他也不放心別人能好好對待毛孩;思來想去,他覺得只能送去防疫站。
當時沒有動物保護機构,防疫站就負責管理野生動物,關良征打聽到當地的防疫站集中圈養了一批獼猴,認為這是毛孩最好的歸宿,於是聯系了對方,人家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分別那天,關良征剝了好幾個水果糖遞給毛孩:“兒子,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今天多吃點,以後恐怕很少能吃到了。”
好幾年不哭的男子漢,那一天的淚腺仿佛决堤了,怎麼都止不住。毛孩也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它用小手攥著紅色的水果糖,就是不往嘴裡塞。
最後抱了一次毛孩,關良征給它戴上了脖圈,然後把牽引繩遞到了防疫站工作人員手裡,他不敢多看毛孩一眼,害怕自己反悔,只能咬著牙轉身離開。
他對這場分別最後的記憶,是身後傳來毛孩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聲。
幾年之後,關良征回去過一次,防疫站的人也說不清毛孩最後去了哪裡,“應該是送去昆明了吧……”
又過了些年,關良征結婚生子,在醫院產房裏抱著新生的兒子,他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告訴毛孩:你有弟弟了。
不過轉念一想,那個坐在樹梢上剝花生吃的小猴子,恐怕早就不在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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