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要在鶴崗:住宅均價341個都市曾排名倒數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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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此刻,用“客戶遍天下”來形容東北邊陲小城鶴崗的房產仲介梁雲鵬並不為過。在這個近年以“房價低”著稱的都市,最近的5個月裏他賣出了100多套房子,平均每天接到20多個諮詢電話。客戶三分之一是外地人。他說,自己接觸過全國所有省份、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客戶,包括臺灣。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買家並未實地看房。但中國房地產業協會資料顯示,2019年3月,鶴崗住宅平均每平方米2177元,在納入統計的341個都市中排名倒數第一。

此刻,用“客戶遍天下”來形容東北邊陲小城鶴崗的房產仲介梁雲鵬並不為過。在這個近年以“房價低”著稱的都市,最近的5個月裏他賣出了100多套房子,平均每天接到20多個諮詢電話。客戶三分之一是外地人。他說,自己接觸過全國所有省份、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客戶,包括臺灣。

今年3月的一天,一比特30多歲的臺北人通過他買了一套48平方米的房子,總價是人民幣3.3萬元。這是梁雲鵬的第一單對臺生意。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買家並未實地看房。梁雲鵬將不同的待售住宅拍了短視頻,發到買家的郵箱裏。郵件往來了50多次後,一套離市中心較遠的小房子被挑中。

梁雲鵬第一次接到這位臺灣人的電話時,看到來電顯示裏那個複雜的號碼,以為是詐騙或推銷電話。電話重複撥打了好幾遍他才接聽,手機裏傳來的是閩南話,他一知半解,聽對方自稱來自臺灣,想在鶴崗買房,他的想法是,“逗我玩兒呢,倒是聊聊看”。

他並未開通越洋電話服務,與那位客戶也沒有共用的即時通信軟件。他們不得不通過電子郵件聯系。

那位客戶請了律師負責買房事宜,為此付出的律師費約為房價的三分之一。臺灣律師蔡世璿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證實了此事,他透露,購房者是一比特工程師,一直有在大陸置業的願望,看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房子,最終放弃。

蔡世璿從事兩岸法律及創業諮詢業務,以往經手過臺灣居民在中國大陸購置房產的案例,都是在大城市。這一次,他不清楚這位客戶選擇鶴崗的原因。

這位律師坦言,鶴崗是一個自己從沒聽說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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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與臺灣相距甚遠。它是中國最北端的都市之一,位於黑龍江省東北部,北面隔著黑龍江與俄羅斯相望。

不過,距離並不妨礙梁雲鵬創辦的“雲鵬地產”繼續在臺灣市場“擴張”——他的臺灣客戶後來又推薦了朋友來諮詢買房。

梁雲鵬做了7年房產仲介。據他觀察,這兩年到鶴崗買房的外地人越來越多。

他的外地客戶裏,兩個海南人的置業訴求是到北方避暑。一些客戶是即將退休的人,在物色養老之地。一對在廣州做小生意的中年夫妻,起早貪黑攢不下錢,决定“不能再這樣活”,花了8萬元在鶴崗買房定居,為此連吃一頓飯都精打細算。

其中,一比特客戶沒怎麼問房源資訊,花了一個月薪水買下一套房,不久又花了兩個月薪水入手了第二套。

有比特買房人來自上海,因為小時候住在東北,對東北有特別的情懷。退休後,只想找個“世外桃源”。最近,這位上海人搬進了鶴崗的新家。

鶴崗的短視頻博主小智,也做仲介賣房。最多的一天,他成交了3單,買房人分別來自河北、湖南、陝西。他記得,一比特福建女士找到他,稱自己12歲做童工,18歲被拐賣,還曾被人騙走4萬元。鶴崗對她來說是新生活的開始。

還有那些年輕的打工者抱怨說,自己外出打工時,老家的房價一平方米三四千元,六七年後自己攢了一筆錢回家,發現仍然買不起。這是他們來到鶴崗的直接原因。

資料顯示,2019年鶴崗全市城鎮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4149元,月均僅2012元。但中國房地產業協會資料顯示,2019年3月,鶴崗住宅平均每平方米2177元,在納入統計的341個都市中排名倒數第一。同期北京平均房價為每平方米6.49萬元,是鶴崗的近30倍。

“這才是正常的房價。”梁雲鵬記得買房人總是這樣感歎。

鶴崗市住建局發佈的資訊稱,2018年,外地人在鶴崗購買了1676套房。新冠肺炎疫情之前,2019年前11個月,外地人在鶴崗購買了2178套房,比上一年同期增長30%以上。

鶴崗迄今未通高鐵和民航。天南海北的買房人,多是坐著綠皮火車抵達。

遼寧人程曉威是在2018年12月來到鶴崗的,帶著全部積蓄3萬元。她今年31歲,16歲開始打工。在老家遼陽的工廠流水線上,她給羽絨服、牛仔褲鎖邊兒。後來在大連,她為服裝店做銷售。前後兩份工作月薪都是3000多元。

她想過開一家服裝店,但在老家,她無力負擔店面租金等成本。

在鶴崗,她發現60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只要500元,沒講價就租下來。在街上閒逛,她看到路邊貼著一些紙條,上面是賣房資訊,有的一套只要一兩萬元,“真是大白菜價”。

她在鶴崗打工,攢了一年錢,花5萬元買了一套43平方米的毛坯房。房子位於鶴崗市政府附近,臨近星級酒店和都市公園。

房子還沒裝修,她就搬了進去。為了節省開銷,她只買了一張床和最基礎的生活用品,連兩把塑膠凳都是在街上掃碼關注微信公眾號得到的贈品。最值錢的家當是兩臺冰櫃,用來儲存鮮花——她已改行在網上賣花。

賣花需要拍出好看的照片。她花了31元,買了一種用於打光的落日投影燈,又花100多元,在網上買了兩桶白色塗料和幾樣工具,花兩天時間自己粉刷了臥室和客廳的牆面——這是這間毛坯房唯一裝修過的地方。那是她所有照片裏最好的背景。

搬家是冬天,她沒交取暖費。鶴崗冬季最低氣溫在零下二十幾攝氏度。一比特顧客聽出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有一次下雪天,問她冷不冷,才知她沒交取暖費,把自家閒置的電暖器拎來借給了她。

現在,她的月收入有1萬多元,“生活質量上來了”。她在家裡養了一隻貓、一隻狗和一隻倉鼠。

以前,被朋友問到過得怎麼樣,程曉威習慣回答“還行”。到鶴崗後,她對此類問題的回答是“挺好的”。

來自浙江嘉興一個小鎮的韋玉也在鶴崗安了家。她27歲,原本是一家電子商務公司員工。老家的房價在一平方米兩萬元左右,她看了兩年房,“越看越覺得沒希望”。她工作5年,攢了近10萬元,付不起房子首付。

她對鶴崗的瞭解始於無意間從網上看到有博主介紹這裡房價低。她點開一個個短視頻,發現這裡的街道乾淨,背景裏總是藍天白雲。

她辭去工作,到了鶴崗。梁雲鵬帶她看完第一套房,她就付了款,當天完成了過戶,3天后拿到房產證。

這套房子45平方米,買房和裝修各花了4萬元。裝修要兩個月,她租房子等待。

搬進新家後,韋玉以寫網文為業。她算過,以前一個月至少要花3000元。在這兒,水電費、伙食費都加上,“沒特地節省”,一個月都不超1000元。

裝修時,她把客廳和臥室的牆刷成淺藍色,是自己用塗料調出的色度。在喜歡的淺藍色房間裏,她習慣了每天中午才睡醒。

2

出發去鶴崗之前,韋玉將行李用快遞提前寄給了梁雲鵬。很多决心到鶴崗定居的人都是行李比人先到。在鶴崗,房產仲介提供的服務不只是賣房。梁雲鵬的辦公室是行李的中轉站,堆著物流公司送來的紙箱。小智也曾抱著紙箱,前前後後跑了16趟,汗濕了衣服才將一比特客戶的物品運完。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比特男士,說自己待運的物品有六七十箱。

打定主意定居鶴崗的人,將收拾好的衣物和日用品打包寄來,把網絡購物的收貨地址改到鶴崗的仲介處,隨後到來的是家電、鍋碗瓢盆、被褥,從拼多多上砍來的幾元日用品,還有書籍《如何讓你的情商變高》。

梁雲鵬要為包括臺灣客戶在內的無法到場者代辦過戶,再寄送房產證。有時候,他要幫忙聯系裝修公司。有的客戶不遠萬里來到鶴崗,定完房子後,身上沒剩多少錢了,等著辦房屋過戶手續的那幾天,梁雲鵬把對方帶到自家空餘的房子裏歇脚,這是免費的。等到了冬季,他還要替暫不入住的購房者去報停暖氣。

他甚至為初來乍到的買房人找過工作,工種包括量販店理貨員、外賣員、銷售員等。他介紹一比特來自南方的年輕人去加油站工作。有幾比特購房者,後來去了他的“雲鵬地產”工作,由客戶變成雇員。

很多客戶是在網絡另一頭髮來圖片,詢問“有沒有類似這樣的房子”。對遠道而來者,需要解答的還有一些地域差异帶來的問題。一比特南方人找到梁雲鵬時,脚上穿著雙層毛絨棉鞋,是“當地人都不穿”的那種。韋玉也曾帶著自己最厚的羽絨服來到鶴崗,然後發現在暖氣十足的室內,自己沒有合適的衣服可以穿。

一比特男士一連7天找他諮詢,問“去鶴崗會不會挨揍”“冬天會不會凍死”“天冷了電動車會不會打不著”之類的問題。梁雲鵬解釋這裡治安不錯,冬季雖然零下十幾攝氏度是常事兒,但暖氣開得足,坐屋子裏都冒汗。電動車完全可以正常行駛。

他建議這位諮詢者實地來看看,“我報帳吃和住,不買也沒關係”。

3

鶴崗人薛寶鶴管理百度“鶴崗吧”已有10年。他記得,之前人們在貼吧裏分享街景,曝光遭遇的不公,或者討論煤礦何時開薪水——鶴崗是著名的煤炭基地,煤礦開採歷史已有100多年。

到2019年4月,有人在網上張貼了從鶴崗街頭拍攝的“白菜價”賣房資訊。

突然好多人發消息問他,“你們的房價是真的嗎?”

有人在帖子裏開玩笑,“我在深圳賣一套房,在你們那能不能買下半個都市?”

還有人說:“我為了買房,還了20年房貸,沒想到在你們那只用一年就行了,19年的時光誰來賠我?”

薛寶鶴的一比特朋友從哈爾濱到鶴崗,專程提出要去看看那些“便宜”的房子。他想在哈爾濱想買套學區房,錢一直沒攢夠,結果在鶴崗遊覽了一番,拿出2萬元買了套房。

不過,“兩萬一套房”在鶴崗不是常態。梁雲鵬介紹,那些房子基本都屬於當地的保障性住房,居民都是從棚戶區改造後回遷過來的。便宜的多是一居室,處於頂樓,可能還臨山,屋齡老,或者沒有產權證。

他總要反復強調,這裡的房子沒傳說的那麼低,均價在每平方米2000元到4000元之間。

根據梁雲鵬的經驗,外地人奔著“兩萬一套的房子”而來,看中的多是相對便宜的。小智也對記者說,外地人在他手裡買過最貴的房子是18萬元,而本地人買過的最貴的是85萬元。

鶴崗人楊霖在一家建築公司工作,有時也做房地產開發。他當下參與建設的龍信華府社區房價算全鶴崗數一數二的,都是高層電梯房,一平方米約4500元,最高單價5180元。

他說,房子一半無人問津,“要是擱哈爾濱,嗖嗖就沒了”。他歎了口氣說,現在鶴崗的房子“屬於最極端的狀態”,貴的四五千元,便宜的四五百元,一平方米相差10倍。

花五六萬元,就能在鶴崗買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車庫。楊霖有外地朋友因為這裡房價低,買來當庫房。

商人陳溪5年前在鶴崗開發樓盤。樓盤離鶴崗火車站5分鐘車程,他的心理價位從一平方米三四千元,降到了兩千六七,“不賠就出手”。

他趕上了當地棚戶區改造、大量保障房建成的時期。2013年開始,鶴崗市大力推進棚戶區改造,2013年至2018年,共建設了約16.6萬套各類保障性住房。這個城市如今只有不到90萬人。

他的樓盤建材不錯,光是建造成本就要2500元,“一些棚改房已經殺到1000元了,(我)怎麼賣?沒法賣,只能暫停,(一些)費用咱自己交。”

為了彌補損失,他將門市房出租。100平方米的門市房,報價是年租金7萬元,成交價是4.5萬元。

鶴崗人民廣場的長廊上,一比特歇息的老人說,自己家裡的房子加上分來的有兩三套,“再買它幹啥,等著越放越便宜嗎?”

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任澎在北京待過幾年,後來被父母“叫回來”。在老人眼裡,曾經的鶴崗“不是一般的好”,礦務局有自己的醫院和學校。

在楊霖的記憶裏,鶴崗市區高層住宅喊出過每平方米超6000元的價格。那是2012年前後,鶴崗的GDP達到353.6億元,房價也攀升到了峰值。

他記得,10年前,這座城市總在開發,約200臺塔式起重機在各個工地運作,而現在只剩差不多20臺了。當年,抹灰工的月收入近2萬元。“活兒來了,你得高價去搶工人。”

現時,鶴崗正在開發的商品房項目一共就4個。“在大城市這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他說。

他身邊做工程管理工作的同事不少已經轉型,有人去做交警,有人自己幹小買賣,工人則跑去送快遞和外賣、到量販店搬貨。他也在考慮出路。

隨著鶴崗煤炭資源的枯竭,作為當地支柱產業的煤炭工業不斷衰落。這個改革開放後一度煤產量躍居全國第二比特的都市,2011年就出現在了全國第三批25個資源枯竭型都市的名單上。

在離鶴崗主城區不到7公里的麗景家園,36歲的李傳富一家共有5套房子,全是棚改安置房。

他和父親都曾在煤礦工作。父親下了一輩子井,他在16歲子承父業。他經歷過鶴崗煤礦的黃金日子。煤礦附近的小店很多掛著“24小時營業”的牌子,下了班,他找哥們兒吃個飯、唱唱歌,有時玩到午夜。

後來,薪水大幅下降,工人陸續遣散。2018年,鶴崗啟動第一批礦井關閉行動,當年共關閉12處礦井。

他的父親本是農民,决定回家種地。家裡分的房子下來了,他拿出一套自家住,一套給父母住,兩套出租,一套用來開量販店。62平方米的房子,一年能收2000元租金。

據楊霖瞭解,如今市區外稍遠的地段,最便宜的一居室租金已經到了近乎免費的程度,一年1000多元,“等於說租客就付了個取暖費,給房東看房子。”

4

很顯然,鶴崗是一座圍城。有的人想進來,有的人則想出去。

根據《黑龍江省統計年鑒》,鶴崗市戶籍人口已連續16年呈現負增長,人口在持續淨流出。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發現,2020年鶴崗市人口與2010年的1058665人相比,减少167394人,下降15.81%,年均增長率為-1.71%。

在鶴崗買房,有時候要等售房人從外地趕回來。有房東寄來委託公證書。“你想,來回的飛機票就3000元左右,房子賣幾萬元,不值當。”梁雲鵬說。

一般來說,售房人和買房人一同在場,過戶只需要1個小時。最極端的情况是,買家和賣家都在外地。雙方分別找來委託人。到了辦手續過戶的那天,梁雲鵬現場錄製小視頻,分別發給雙方。當然,也有買家從看房到房子裝修完,一直沒露過面。

梁雲鵬記得,鶴崗房價低的消息流傳後,曾有浙江的、山西的炒房團來了,帶著團隊看了一圈兒,發現不是想像中的那回事兒——這裡賣的多是二手房,不可能直接包下一整棟。

鶴崗沒有大型房產仲介。梁雲鵬的“雲鵬地產”是當地最早的幾家仲介之一。最初,他去社區抄住戶家裡貼出的賣房資訊,挨個打去電話。聽說有人要幫自己推銷房子,人們的第一反應是“騙人的吧”。

梁雲鵬賣房靠在網上發佈房源資訊。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採用的管道很原始,在社區、廣場、公車站附近貼條。

直到現在,鶴崗居民仍習慣在自家窗戶上貼張白紙,印上加粗的出售資訊,最簡短的只有“賣房”二字和一個電話號碼。這些紙條還會出現在路邊的電線杆上,住宅樓側面的牆壁上。在鶴崗市人民廣場的入口處,長期停著一輛舊中型客車,三面車身貼滿紙條。

近兩年,梁雲鵬看著自己的門店左右冒出一家家房產公司和少數擔保公司。截至目前,這條街上相關的店鋪開了20多家。

李傳富希望外地買房人來得多一些。他聽說原來下煤礦的工友不少去了南方。他也想過南下,但一時走不了。他需要照顧患有嚴重慢性病的老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所在的社區入住率不高,他盼著有更多的外地人填滿這裡。

在那些想進來的人裏,有一些人是歷經坎坷的。28歲的許康,在去鶴崗的火車上,就給梁雲鵬發了自己的銀行帳戶截圖。“我只有不到3萬元這麼多了,你看能買什麼?”他問。

許康是湖北人,在拉薩的飯店打工,月薪4000多元。他父母很早就離異,自己13歲就進入社會。最難的時候,他餓著肚子也不願跟家裡聯系。他打的每份工時間都不太長,換工作要搬一回家,很想要屬於自己的房子。

他本對買房沒有打算,直到在百度“流浪吧”裏看到海員李海的帖子。李海生活在浙江舟山,當過警衛、消防兵、修理工,一年有一半時間待在船上。

李海聽說鶴崗房價低,看到網上的賣房資訊,聯系到了梁雲鵬。到鶴崗的第8天,他用5.8萬元買下裝修好的兩室一廳。

梁雲鵬記得,沒定下房子的時候,李海好幾天就住在网咖,玩遊戲,做代練賺錢。住网咖也為省錢,10元就能過夜。

2019年5月,李海在網上發帖,介紹了自己在鶴崗買房的過程。

許康從網上搜到梁雲鵬的聯繫方式。2019年11月,他從拉薩出發,乘火車轉飛機再轉火車,花了兩天半抵達鶴崗。

抵達鶴崗後,只看了一套房,許康就付了款,身上只剩幾千元。梁雲鵬讓他去自家空著的房子裏免費住了一周。

許康也上網發了帖。他的微信朋友圈封面圖,換成了鶴崗人民廣場的照片。

在李海和許康的帖子下,那些“流浪的老哥”回復,討論鶴崗的房價和買房的可能性。

後來,李海和許康建了微信群“四海為家”——群友是那些在貼吧上看到他們的帖子,與他們經濟狀況相似的外地人。他們口中常出現的詞是“躺平”和“掛壁”。“掛壁”是一種低配版的“躺平”,指對生活沒什麼鬥志,當下沒工作,還要餓肚子。

買房後,許康回到拉薩找了份火鍋店的工作,把那個“家”封存在手機相册裏,打算攢錢裝修房子。新冠肺炎疫情中,火鍋店停業。他沒活兒幹,找不到別的工作,窩在宿舍裏用開水泡同事留下的青稞面吃,瘦了10多斤。最慘的時候,他的銀行卡餘額僅有0.59元,還背著債務。幾個月後,他把房子又賣了,成交價比買入價低了近1萬元。還沒辦手續,他就把房本寄給了新的買家。

在短視頻平臺上,小智常看有人分享自己掙百萬年薪、介紹名表名包。他好奇,“窮人到哪兒去了?”

做視頻介紹鶴崗時,他經常強調,“這是個有溫度的都市”。他想告訴人們,鶴崗能給在都市中徘徊失意的人一個“家”。

5

每逢節日,鶴崗的新居民程曉威會去鶴崗最熱鬧的購物廣場比優特時代廣場出攤賣花,她通常在17點到達,20點30分離開——廣場附近的商家21點陸續下班,那時已經沒什麼人了。

城區的路燈大約22點關。除了KTV和燒烤店,很少有店會堅持到這個時間。

在鶴崗,人們習慣下班前才約朋友聚餐。如果加班,中間抽一小時去聚餐也不會耽誤事兒。

被問及“哪兒能看到像一線都市的上下班早晚高峰”,好幾個本地人想了半晌都給出否定的答案,“哪兒也看不著,鶴崗就沒有這樣的地方”。

不少本地人好奇,“來定居的外地人在哪兒呀?”

多數買房人喜歡獨來獨往,偶爾去仲介處聊聊天。新的交際圈中,他們最熟的是同樣來買房的外地人。

在薛寶鶴看來,對定居的外地人,政府應給些“綠色通道”,比如就業、貸款、子女求學等。他認為可以借著低房價的機遇,讓那些來買房的人留在這個地方,體會到“家”的感覺。

他見過,這裡不乏背著厚重行李來考察一圈最終又打包回程的,還有人買了房子,但不久後又賣了。

梁雲鵬知道,對於一些人而言,鶴崗的意義只是全國房價最便宜的都市之一。後來,那些人又看到了同為資源型城市、房價也很低的遼寧阜新、甘肅玉門、河南鶴壁,找到了更低價的房子,又將鶴崗的房產出手。

楊霖從小就在鶴崗生活。他看到這座城市的活力在下降。各礦區附近曾開滿小飯店、小商店,現在基本都停業了。最繁華的新街基徒步区一度擁擠,如今商鋪“黃過一茬又一茬”,有的一兩個月都租不出去。看到鶴崗因為房價低出名,他心裡不舒服。“我們不覺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更多是因為經濟不好自卑。”

這座城市的高鐵站正在修建。幾年前,民用機場場址通過了審批。很多人期待,當地能囙此帶來新的機遇。

薛寶鶴在北京工作過,時常覺得自己“渺小得一塌糊塗”,忙得不可開交。在鶴崗的晚上,他可以徹底拋下工作而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都說要找詩和遠方,我看鶴崗才是。”他說。

定居鶴崗後,韋玉從網上購物,除了偶爾去量販店,可以一個星期不出門。

在老家,她曾面臨催婚。她只想按自己的節奏慢慢來,但長輩理解不了,“那種代溝不是溝通一下就能沒了的”。

家人給她介紹過相親對象,她試著相處了一個,談崩了,只想在下一次相親到來前離開那裡。鶴崗是她最合適的選項——房價她負擔得起,與家裡保持著距離。在鶴崗的房子裏,她擁有一切支配權。

房子買好了,每月賺的錢够花,還能存一部分。她規劃好了未來幾十年的生活,努力掙錢,也可以自己去住養老院,“過得太舒服了”。

程曉威在短視頻平臺上開直播,攢了2000多個客戶。做好花束後叫計程車派送,當地計程車6元起步,跑一大圈頂多十幾元,和配送費一個價。

她沒開實體店,辦不了營業執照,接不了配送平臺上的網單,沒法叫配送員。她計畫2021年開一家花店。她認為,就鮮花行業來說,“鶴崗挺好發展,只要肯幹,作品好就能賺錢。”最重要的是,在這“想活什麼樣就能成什麼樣”。

她生活在一個破裂的家庭。看到朋友一家人團聚的場景,她會設想如果家庭完整,自己也許會一路求學,“順風順水地長大”。

在外祖母家生活時,家裡沒有客廳,她的房間也擁擠。她很少請朋友做客。在鶴崗,她習慣開門放著音樂做花束造型。鄰居聞到她家的香味兒,上前搭話,發現她是外地來的,總送她蔬菜、水果、包好的餃子和粽子,她回贈幾枝花。

在鶴崗,她覺得自己不只是在賣花,而是在交朋友。顧客碰見不開心的事兒會跟她說,她給年輕的男生解答過情感困惑,陪失落的女生去廣場上散步。在鶴崗安家後,程曉威給自己和母親買了保險,給外祖母每月轉一筆錢。

總體來說,她認為自己在鶴崗過得很幸福。她想以後把家人也接來,換個大房子。

她說,自己從小就想有個家,“在哪兒都行”。

(文中韋玉、楊霖、陳溪、任澎為化名)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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