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號又爽約的行為,讓本就稀缺的醫療資源又出現浪費
文|《財經》記者趙天宇
編輯|王小
已經是手術後了,陳一(化名)在一個下午接到醫生的電話,對方語速飛快,要她儘快去北京協和醫院再看一下。陳一心裡隱隱不安,飛快掃一下掛號App。根本沒有號。
2021年前三個月,全國公立醫院診療人次達到8億,這些人如果手拉手可以繞地球30多圈。
身處8億人次中,一個人掛不到號這件事渺小極了。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的一比特醫生說,他的普通門診和特需門診都預約到一個月之後了。
掛號,是醫院和患者打交道的第一個環節,如何更高效的匹配,一直是個難題。
號源緊缺的同時,還有一些患者,掛到號又不去了。對這種行為,上述醫生深惡痛絕,當他發現一天就有兩人爽約時,他决定,首次掛他的特需號又爽約的人,永久列入他的黑名單,聲明這是個人行為而非醫院規定。
中國中醫科學院廣安門醫院的一名主任醫師也無法理解,都說掛號難,但是為什麼一下午能有五個人爽約?既然不能來,為什麼不取消預約,將資源讓給真正需要的人。
醫療資源以一定的偏差,匹配到需要它的人身上。由此催生了需求,資深互聯網醫療企業當初多是以線上掛號起家。
一比特醫院資訊化建設從業者告訴《財經》記者,現時預約掛號確實緩解了以往掛號排隊時間長的問題,但是號源浪費的事情還是一直存在。
有的科室,網上掛號每兩人就有一人爽約
醫院門診掛號爽約的情况,每天都在各個醫院發生。
這一年,這家醫院爽約的預約號有15300例,爽約率高達16.16%。
在這家華北三甲醫院裏,科室之間的情况差异很大。外科的爽約率最高,已經過半,達到55.56%;皮膚科的爽約率也超過33%,也就是每三個人裏就有一個爽約。爽約率最低的是產科,約為十分之一。
婦產科患者最不愛爽約,是因為醫生相對固定,而且按週期複診,接診醫生每次會明確告知下次哪天來,患者按時間預約就行。
在江浙地區,三甲醫院的爽約率也不低。揚州大學附屬蘇北人民醫院的工作人員統計顯示,2018年9月至11月,這家醫院每個月的爽約率,基本在33.3%左右。
上述工作人員認為,電話預約、網絡預約等預約平臺對患者約束力不大,人們履約意識比較差,沒有認識到爽約的不良影響,隨意就能爽約。
也有患者,自主性强,認為治療後沒有不舒服,那就是康復了,沒有把複查、連續就醫看得很重要。
網上、電話預約掛號,也沒能繞開“黃牛”,他們往往在一個搶手的專家號放出來的時間段,用多個手機、多個帳號爭奪,而且大專家號平臺號源不多,“黃牛”也是有一定資源的,搶到號會加價謀利,這也新增了患者履約的不確定性。
這家揚州的醫院,現場掛號使用自助機,用的人很多,但爽約的不多,主要是因為自助機預約時,需支付掛號費用,這馬上提升了患者的履約概率。
不過很多時候,患者並不是成心爽約。
在北京一家三級醫院的特色科室門外,一比特從外地專程趕來北京看病的患者告訴《財經》記者,家裡孩子太小撒不開手,為减少出門時間,在同一天上午搶掛了兩家醫院的專家號,她想錯開時間分別赴約。
然而,她需要排隊做一個檢查,等候做檢查的隊伍排到很遠,在這期間另一家醫院已經打了六七次電話催促她,醫生急,患者更急,她雖然央告前邊的患者得以插隊檢查,但是已近中午,最後的解決辦法是,她明天再去那家醫院,醫生已同意給加一個號。
上述揚州三甲醫院的統計發現,在爽約的人群中,四分之一表示臨時有事,不能按時來院就診,這些人多集中在31歲至50歲。醫護人員也能理解,這個年齡段的人工作繁重還有家庭重擔,面對隨機事情多而造成爽約。
北京、上海這些優質醫療資源集中之地,掛號爽約率也不低,患者看起來並沒有更珍惜號源。
上海一家三甲婦產科醫院,2016年8月至2017年9月,普通門診、婦科專家及特需門診、產科專家及特需門診,爽約率達到21.01%。北京一家三級醫院在2016年四季度的爽約率是17. 45%。
有時,也會出現醫生爽約的情况,很多大型公立醫院知名專家需要兼顧門診、教學及醫學研究任務,一旦出現突發情况,門診時間就需更改或者取消,失約於患者。
患者、醫生的爽約,讓醫療資源的匹配,更加艱難。
爽約的懲罰
患者爽約,要怎麼管?各地通常的做法,是將那些不守信的患者拉入“黑名單”一段時間。
北京市衛健委官網顯示,一年內無故爽約累計達到三次的爽約患者,將進入“爽約名單”,此後3個月內,將取消預約掛號的資格。
上海市衛健委在2012年就已經提出,希望患者平均爽約率≤10%,為此,醫院要向患者告知爽約的約定,以降低患者的爽約率,並且推行分時段預約,引導錯鋒就醫,减少等候時間,努力縮短預約時間與實際就診時間的間隔。
預約掛號在國內主要有兩種通路,一種是通過平臺預約,一種是醫院的小程式或App直接掛號。醫院和平臺也有自己的“爽約名單”。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復興醫院的血管外科門診,會在114預約掛號平臺上直接提醒,“如不能按時就診請提前取消”,爽約三次將會在3個月內不能再預約掛號。上海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已預約的患者需按時去醫院掛號,超時則失效,並記錄一次爽約,三個月內累計三次爽約的患者列入“違約名單”,90天內不能預約掛號。
臺灣的預約診療發展比較早。如長庚醫院提供24小時預約掛號服務,預約號源是就診當天及就診的前四周,患者通過多種方式最早可提前一個月進行預約。一旦患者預約掛號後不能來醫院看病,可在一小時前電話取消;若有患者3個月內有三次未到診記錄,就會失去電話或網絡預約掛號的便利,必須到櫃檯掛號。
那些有掛號業務的互聯網醫療平臺,其實也不喜歡患者掛上了號又爽約的行為。
微醫回應《財經》記者,通過該平臺掛的號,微醫可以知道患者是否到院就醫;提前至少一天線上取消掛號,不算爽約;超過取消時間,比如一個月爽約三次,會影響患者在微醫平臺的再掛號。至於掛號規則,基本上和醫院保持一致。
疫情之下,為了降低醫院內的感染風險,預約掛號前所未有的得到普及,爽約也成為治理對象。
包頭市衛健委要求,全市二級以上醫院從2021年8月9日起,除了急診、發熱門診,所有普通門診、專科門診、專家門診全面實行預約診療,取消現場掛號,並且加强爽約行為的管理。
與醫院這臺持續運轉著的龐然大物相比,患者趕來看病,有的千里迢迢,更顯得天然弱勢。下力氣治理爽約是不是合理?
“我更理解患者,沒人願意沒事經常掛號。”一比特曾從事醫療信息化的管理者告訴《財經》記者,醫院是一個遵循規則流程的地方,然而患者更多的是人命大於天,在患病那一刻就寄託於醫院了,感情大於理性,這樣雙方就會互撞。
也有從業者認為,爽約拉黑的規則是合理的,畢竟一般的患者應該不會三番五次的掛醫院的號,又次次爽約不來。
匹配,是個難題
掛號時間長、繳費時間長、候診時間長,就診時間短——這是醫院長期被詬病的問題,被概括為“三長一短”。
尤其是“掛知名專家號太難了”,一比特互聯網醫療從業者觀察到,很多患者會先去搶一個普通、或不太知名的專家號掛上,然後再去搶知名的專家號,如果搶到了,有時候普通號就忘退了,屬於就醫習慣問題。
上述醫院資訊化建設從業者認為,醫生、患者之間不匹配的衝突,其實很難協調。畢竟專家資源稀缺,他們一天可以接診的患者數量很有限。
在香港,醫患之間有嚴格的分級診療和預約診療制度,患者並不是直接去掛大專家號。患者需要先找全科醫生做初診,然後根據病情,由初診醫生清晰表述其轉診目的後,患者才能拿著轉診單,去到公立或私立醫院的對應專科,登記候診。
一些城市已經在想方設法提醒患者,以减少失約情况發生。
北京市衛健委和北京醫院管理局建立的“京醫通”微信服務平臺,有20多家市屬醫院入駐,患者掛號後,在就診前一天,平臺會推送提示,以提醒患者按時就醫。在這一平臺,預約就要支付掛號費,退號需至少提前一天,就診當天不能線上退號,只能到醫院視窗退號。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世紀壇醫院的研究者發現,2018年該平臺上的爽約率比上一年下降了近40%。
北京114預約掛號平臺,會在就診前一周時,給患者發來簡訊,提示具體時段,並提醒如有變化記需及時取消掛號,以免爽約影響今後的預約。
上述醫院資訊化建設從業者告訴《財經》記者,有一個方法是,患者預約掛號後,就診當天需要提前半小時去現場確認,不確認便會重新放號,轉成現場掛號的號源。
對搶號的“黃牛”,有些醫院的掛號App的注册要求是,一個手機App中不能注册多個患者資訊,並要求實名制。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有研究者建議,除了每個掛號的患者都遞交個人身份資訊、實名制登入,要求上繳保證金才能給予放號,在“保證金+身份驗證”的雙重約束下,試圖迫使“黃牛”退出。
更長遠的看,部分患者搶號又爽約的行為,是醫院和患者之間緊張關係的體現,分級診療也許能緩解一些緊張感,使得疾病去到適合的科室那裡。然而,這種緊張感無法徹底消除。上述互聯網醫療從業者直言,有人找他諮詢掛號事宜時,無論病情如何,一上來就想拿到最好的專家號,“本質上還是醫療資源分配不均衡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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