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青海籍將士在晚明的將壇上分外耀眼,他們鎮守在九邊重鎮的萬里長城線上,萬曆、崇禎時期有名的山海關、居庸關、嘉峪關等險要關口都有青海籍將士,他們儼然已是長城的一部分。
西寧市湟中區上新莊鎮黑城村明長城遺址。
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娘娘山明長城烽火臺。張旻攝
弃城
明穆宗登基後,宣佈解除海禁,開放邊關互市,青海地區的海部侵擾活動也就大大减少。於是,在青海地區,長城修成之日也就是廢棄之時。
青海地區的長城都是在明穆宗隆慶年間修建完成,大通娘娘山長城竣工最晚,到了明穆宗在位最後一年即西元1572年。明穆宗是勵精圖治的君王,在隆慶時期國家財政富裕,社會安穩。明穆宗登基後做了一件違背祖制的事情,就是把自朱元璋開國以來製定的封關鎖國政策做了一系列的改革,宣佈解除海禁,開放邊關互市。海上和邊關貿易的開放,讓明朝短短幾年內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史稱“隆慶開關”,有學者認為這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在明朝隆慶開關政策推動下,甘青咽喉扁都口成為海部蒙古與內地商人進行商品交易之地。貿易往來使西北各民族都獲得了生活物資與財富,青海地區的海部侵擾活動也就大大减少。加上隆慶五年即西元1571年,鄰近明朝北方的蒙古部落首領俺答汗歸順明朝,被朝廷封為“順義王”,俺答汗也是海部蒙古的領主,明朝與蒙古諸部落的關係進入蜜月期。到了萬曆五年即西元1577年,海部蒙古征得明朝廷的同意後,在今天的共和縣恰蔔恰鎮境內,請漢族匠人修建了一座寺廟,萬曆皇帝賜予“仰華寺”匾額,這是一個極具民族團結涵義的名字。第二年,蒙古首領俺答汗和格魯派領袖索南嘉措在仰華寺會晤,這次會晤後,青海地區藏族、蒙古族從此和諧共居。
清代康熙皇帝以武力和招撫將北方蒙古部落納入清廷統治,在承德修建寺院,以宗教影響力來處理邊疆關係,後世有“明修長城清修廟”的說法。其實,明朝在青海是既修長城又修廟,除了仰華寺,早在明朝初期的洪武年間,就由朝廷出資建成了瞿曇寺。
萬曆年間河套地區的北元部落進犯北疆,並打算進犯青海,明朝派文武雙全的名將萬世德前往鎮守青海地區,他單槍匹馬飛馳到西寧,坐鎮指揮。邊疆解圍後,他欣然寫下凱旋詩句:“五月湟中氣猶冽,天驕遠遁長城窟。”“三捷歸來獻天子,長城如掃一塵無。”他的詩句透露出這樣的資訊:青海地區已經安穩,長城不用發揮它的軍事作用。事實也如此,這一戰以後明代青海地區基本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史籍中也不見以長城為界的攻守戰。本地籍文官、詩人張問仁的詩句“環海已看無牧馬,沿邊不用理長城。”完全證明在青海地區,長城修成之日也就是廢棄之時。
激奮
明朝名將柴國柱從小在娘娘山長城腳下長大,在他的影響下,當時河湟地區出現了一批邊疆將領。長城不僅是一堵橫陳在山脊峰梁上的磚石土牆,也是它脚下的人民用血肉築起的銅牆鐵壁。
我梳理完青海地區長城的修建起因和結果後,一直在想,明王朝耗費大量的物資錢款在青海修建的長城最終發揮了什麼作用?好幾次我帶著文化界和文學界的朋友去看娘娘山上被幾百年風雨剝蝕後依然雄偉的城牆,朋友們的內心總被古人為和平所付出的智慧與辛勞所震撼、激奮。
這種激奮是可以追溯的。八十多年前,西路紅軍在河西遭到“圍剿”,許多紅軍戰士被俘從河西押解到西寧,女戰士王定國也在其中。王定國一生對自己的信仰忠貞不渝,也是一比特熱愛長城的人,在河西被敵軍重重圍攻的極度險境中,她每次看到河西地區的長城,就以這個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徵來激勵自己,心中立刻充滿壯志豪情。在被押解途中,路過門源、大通,看到當地的長城,她心中自然激起與敵人鬥爭到底的决心。到西寧後,她巧妙與敵人斡旋,保護了很多女戰士。在中央的營救下,她最終回到延安,繼續為革命奮鬥。改革開放後,她發起組建“中國長城學會”。中國長城學會專門文宣長城精神,保護長城遺址,研究長城文化,王定國當選為長城學會的名譽會長。
其實,長城很早就激勵過生長在它脚下的人們。
娘娘山的長城建成那年,娘娘山南麓一個山溝裏,一個失去父親的五歲孩子每天站在自家的山梁上看著不遠處雄偉盤踞的長城。他的祖輩們是朱元璋時期被派到青海戍守農耕地區的,世襲百夫長已經七代人。母親告訴他,祖輩們世世代代的願望就是為國戍邊,於是,他發誓一定要繼承祖輩事業。這位孩童從小就開始學習兵法,瞭解青海當地的情况,尚未成年就繼承百夫長。他壯勇足智,很快被守衛甘青地區的名將劉敏寬和達雲所賞識,晋昇為甘肅遊擊。從此他在長城腳下開始了戎馬生涯,成功保衛松山(在今甘肅省古浪縣)上的在建長城,使他在明朝將壇上一戰成名。《明史》這樣記載:“松山既複,方建堡置堠,寇數來擾,國柱頻擊卻之。”他就是柴國柱,今大通回族土族自治縣清水河溝人,一個從長城腳下走出的傑出將領。
松山戰役後,柴國柱被升任為凉州副總兵,後任陝西總兵官、甘肅總兵官,30歲拜為平羌將軍和征夷將軍,一身掛兩方將印,這在明代武將中極為少見。明朝為了節制後金坐大,調任柴國柱到防禦後金的重要防線山海關任總兵官,最後,朝廷又任命他為遼東總兵官,但因病情加重未能到任。他從娘娘山長城的脚下從戎,西起嘉峪關,守衛河西、寧夏、陝北直至山海關的長城,整個明長城沿線都留下了他的馬蹄印。
在柴國柱的影響下,當時河湟地區出現了一批邊疆將領:祁德,今西寧人,任西寧副總兵,拜鎮國將軍;王承恩,平安人,任臨洮總兵官、延綏總兵官,拜鎮西將軍;祁秉忠,樂都人,任甘肅總兵官,拜平羌將軍,在薩爾滸戰死;談世德,湟中人,任寧夏總兵官;莫與京,西寧人,任西寧副總兵官。柴國柱的弟弟柴國棟,任參將,在薩爾滸戰死;兒子柴時秀,自小跟柴國柱征戰,任居庸關參將、遼東副總兵,拜龍虎將軍,戰死遼東疆場(龍虎將軍是明朝武官的正二品散階,武將最高階,明朝河湟籍將軍中柴時秀將軍級別最高);兒子柴時華,任甘肅總兵,戰死。一時間,青海籍將士在晚明的將壇上分外耀眼,他們鎮守在九邊重鎮的萬里長城線上,萬曆、崇禎時期有名的山海關、居庸關、嘉峪關等險要關口都有青海籍將士,他們儼然已是長城的一部分。這是青海歷史上人才輩出的年代,這段年代要從娘娘山長城修築完的隆慶年間算起。其實,整個明代後期,軍事人才大都出自沿長城一帶邊防地區和東部海防地區。長城不僅是一堵橫陳在山脊峰梁上的磚石土牆,也是他脚下的人民用血肉築起的銅牆鐵壁。近代以來,中國屢遭外敵欺侮,中華民族以頑強抵抗的精神和血肉之軀築成新的長城,抵禦侵略,最終贏得民族自由,長城從歷史上的有形之物昇華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徵。
無用之用
娘娘山長城修築在山脊梁上,地勢不平無法開墾,山勢陡峭無法運土,對農民來說實在是無用之物。正因為其無用,這段長城得以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從今年初夏起,我陸續到青海各區縣長城遺址做田野調查,最終確定青海的長城最週邊線路,也是青海明長城的主線:最北以祁連山冷龍嶺為天然險,起自老虎溝邊牆埡豁,沿老虎溝河東崖至浩門河,以河為險;從南岸至達阪山北麓,以達阪山天然險;逾達阪山,順互助縣水洞峽西岸到南門峽南山,以南山和互助大通交界馬鞍山、老爺山為天然險;在北川河修水榨;上橋頭西山,以娘娘山為天然險;逾娘娘山,順西納川西山至多巴北山;過西川要沖紮麻隆,沿共和、漢東、甘河灘鄉鎮的諸山梁至魯沙爾,過寺坡、大紅山至上新莊黑城,接拉脊山北麓二塘溝,以拉脊山為天然險;逾拉脊山,至貴德,終於黃河天然險。這條主線以城牆、壕溝、塹崖、水榨、天然險連接起來,南北走向保衛青海東部農業區。
如今青海很多地區把地勢平坦,適於稼穡的地方叫“明部”,明部原意是指“長城內側的明朝管轄治理的地方”,現在它的意思延伸為“種莊稼的川水地區”。因長城的存在,不少地名也與邊牆有關,如門源的邊牆埡豁、邊牆梁,大通的水洞浪、暗門灘村,互助的南門峽鎮(原作暗門峽)、古邊村、邊牆根村,湟中的裏四莊(指上新莊鎮邊牆內的四個村子)等等。邊牆指的就是長城。第一個把青海地區的邊牆納入萬里長城中做研究的是美國漢學家威廉·埃德加·蓋爾。1908年,他從山海關出發沿長城一直西行至嘉峪關,後把沿途寫下的文字和拍下的照片彙集出版《中國長城》一書,為研究長城留下珍貴的影像資料。當威廉·埃德加·蓋爾進入河西時,他發現有城牆向南往祁連山延伸,他和隊友們興奮地直入青海地區,實地對青海長城進行量測繪圖,並在地圖上標注“青藏長城”。為此,他在文中很有成就感地記下:“也許這可以使我們很自豪地為中國地圖增添200英里長的長城。”20世紀80年代初,組建中國長城學會時,王定國就提醒著名的長城專家羅哲文,她長征經過青海時就看見了長城。從此,幾百年來聲名不顯的青海邊牆開始進入長城學專家的視線。
青海長城城牆基本上是夯土結構,在很長的年代裏被風雨剝蝕乃至坍塌,有的被人們夷為平地耕田種地,有的被人們取土用於家園建設,幾乎消失殆盡,當然我們不能責怪先民們文物保護意識淡薄,畢竟生存是人類的第一本能。樂觀豁達地想,伴隨戰爭而產生的長城變成桑田阡陌,這是青海先民們的幸運,我們用來形容“以和平代替戰爭”的詞語有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化劍為犁等,作為青海長城腳下的人們或許可以續上一個詞——長城變田。
娘娘山的長城修築在山脊梁上,因地勢不平無法開墾,山勢陡峭無法運土,對農民來說實在是無用。這段長城以無用之用得以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我特別喜歡對修建大通娘娘山長城的這段記載:“共用本色糧一千九百八十一石二鬥。”而一千五百多年前修建雲岡石窟的帳目裏就記載著工匠們一天所消耗的辣椒和鹽的數量。兩千多年前,西方史學鼻祖希羅多德在《曆史》中記載,他進入埃及考察金字塔時,一塊銘文寫的是修建一座金字塔時勞作者們所消耗蘿蔔、葱、蒜的數量。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工程總是從工匠們的生活細微處著手,用寥寥幾行文字透露出修建它們的艱辛和偉大。
我慶倖生活在這段長城腳下,慶倖從長城的磚縫和文字的縫隙中看見人文與戰火共炬的河湟,看見青海先輩們烈烈揚揚的英迹。我繼續在史家的文字、詩人的吟唱以及河湟山川的殘垣斷壁、碑文銘記、民間傳說裏遊走、追溯、探勘、書寫,讓它過往的種種與當下的現實進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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