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年)正月十一日。在宋、蒙聯軍的合力進攻下,蔡州城破,金哀宗自縊身亡,立國一百二十餘年的金朝,宣告滅亡。宋軍統帥孟珙從灰燼中獲得金哀宗的遺骨,與蒙軍統帥塔察兒,一分為二,會同俘虜的金國參知政事張天綱,一併送往臨安。
宋理宗將金哀宗的遺骨供奉在太廟徽、欽二帝的遺像前,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並派人趕赴河南洛陽奉先縣(今河南鞏義)“省謁北宋八陵”(宣祖、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隨後,大開慶功宴,慶賀自己完成了南宋高、孝、光、寧四帝,絕滅金朝的未竟之業。
然而,僅與蒙古保持了半年的和平期後,在同年的七月,南宋中央正式向河南地區進軍,發動收復“三京”的戰役。(“三京”即東京開封府(今河南開封)、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南京歸德府(今河南商丘))。
但這場宋理宗給予厚望的戰役,僅持續了兩個多月,便以宋軍的慘敗而宣告結束,史稱“端平入洛”。南宋就此徹底喪失了主動出擊的能力,並在此後近半個世紀的蒙、宋拉鋸戰中,處於長期的被動防禦局面。
事實上,這場失敗的戰役,恰恰是南宋方面把握時機,為應對未來可能的蒙古入侵,爭取最大的戰畧縱深,而必須發動的一場戰役。但實際上,南宋方面對這場戰役有著充分的戰略構想,卻缺乏穩妥的戰術設計,致使數萬精銳葬身北境,再無複起之力……
受周密的《齊東野語》的影響,史學界將南宋收復“三京”的戰役,定名為“端平入洛”,但由於戰役的主要過程是圍繞“三京”展開,筆者認為更應該稱其為“三京之役”。
收復“三京”的提議,最早是由一個名叫國安用的金國降將提出來的。金亡以後,國安用投奔南宋,向鎮守淮南的趙範、趙葵兄弟獻策“據關守河”。認為“非扼險無以為國”,可仿效金國依仗潼關、黃河之險,收復黃河以北的“三京”,同蒙古對峙。也就是把南宋的國防線由淮河、大散關一線,北推到黃河、潼關一線。由此,南宋方面,可以利用黃河、淮河、長江三條天然防線,加上川陝地區的複雜地理,抵禦蒙古騎兵的南下。
如果不考慮後來“三京戰役”的結果,單從軍事戰略角度出發,國安用的“據關守河”戰畧,是當時最適合南宋的。首先,在河南地區,蒙、宋之間並未達成明確的劃分協定,金亡以後,南宋方面得到的情報是蒙古人開始北撤,大片土地處於空白狀態。其次,金國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這個戰畧是極具可行性的。
但究竟是否實施這一戰畧計畫,仍要看南宋方面是打算如何處理與蒙古之間的關係,是先發制人;還是守淮以待?
兩淮地區的軍事長官趙範、趙葵和全子才把“據關守河”的戰畧上報給朝廷和宋理宗,一下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在朝廷馬上就出現了支持和反對兩種意見;
以史嵩之、喬行簡和吳潜為首的反對方認為,其一是當前國力尚不足以據關守河;其二是後勤給養難以解决;其三是為蒙古南侵製造藉口。前兩條倒也屬實,但第三條明顯站不住脚,蒙古要南侵,總能找到口實的。主戰一方,以宰執鄭清之、趙範和趙葵和為首,主張趁虛而入,進駐河南,據關守河。
但這裡面,鄭清之和史嵩之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兩人都是已故權臣史彌遠的親信。史嵩之是史彌遠的侄子,鄭清之是史彌遠的同鄉。史彌遠死後餘黨被清查,二人都躲過一劫。史嵩之任京湖制置使,鄭清之任宰相。史嵩之主持聯蒙滅金明顯壓了鄭清之一頭,鄭清之打算借收復“三京”扳回一局。就南宋中央高層而言,出兵收復“三京”的初衷,可能並不是真的一心實現戰略構想,多少還是夾雜了一些官僚集團內部的“內卷”現象……
正反兩方把答案拋出來,決策權交給了宋理宗。但此時的宋理宗多少有些忘乎所以了,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不可自拔,被主戰者“鳴劍抵掌,坐談關河”的宏偉畫面所感染。
加之南宋方面此時的軍事情報有誤,宋理宗得到的情報是“河南境內無一人一騎,韃人已歸,中原空虛”。但實際上,北撤只是蒙古人虛晃一槍,在開封到洛陽一線,邊部蒙古人的暗堡。而在陝西和河北,蒙古大軍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南下,但這些情况宋理宗都不知道。甚至不排除某種可能,這些有誤的情報是有人刻意傳遞給宋理宗,目的就是為了說服宋理宗,成功出兵。
宰相鄭清之曾對宋理宗描述了一番頗具想像的畫面:“吾有河可恃,有關可守,乘破竹之勢,振拉朽之威,北渡河可舉燕趙,西入關可定秦隴,車書萬裏,文軌一家,又何必畫江以為限?”
這美好的畫面,實在是宋理宗有些情不自禁。庶民出身的宋理宗,在擺脫了史彌遠十餘年的控制後,是多麼希望建立一番功業,來穩定自己的地位。收復“三京”是個絕佳的時機。
懷着對北舉燕趙,西定秦隴的美好願望,宋理宗開始進行軍事部署。由淮東和淮西戰區出兵收復“三京”及黃河以北的河南州縣,京湖和四川戰區予以配合和支援。
可是各戰區的作戰任務剛剛下達,就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和問題。京湖地區的制置使史嵩之上疏拒絕配合作戰,辭去了制置使的職務。朝廷改任楊恢為知襄陽府兼京湖安撫制置副使,主持京湖戰區事務,但楊恢在對蒙問題上也是主和之人。宰相鄭清之命令四川制置使趙彥呐出兵,策應入洛軍隊,但趙彥呐也拒不從命。
還未正式作戰,各戰區之間的問題,就已浮出水面。這仗還能打嗎?宋理宗:能打!
五月,宋理宗甩開京湖和川陝戰區,任命趙範為兩淮制置大使、兼沿江制置使,節制沿邊及兩淮軍馬,駐屯光州、黃州一帶,作為後備部隊,策應入洛之師。以淮東制置使趙葵為收復“三京”的主帥,以淮西制置使全子才為先頭部隊統帥。以張嗣古權知建康府,兼江東安撫使鞏固天塹(長江),應接汴洛。由此可見,京湖與川陝戰區,已經不在部署範圍之內。
事實上,宋軍的軍事部署,不僅是在各戰區的配合上有問題。就是在作為主力的兩淮軍的內部,同樣也存在非常嚴重的統轄問題。這一點在後來的入汴過程中,表露無疑。
儘管出兵的準備極不充分,但為了爭取在蒙古軍所不適應的炎熱季節,完成收復河南之地的戰役目的,南宋中央决定由淮西宋軍先行進佔開封,隨後進攻洛陽、潼關;淮東宋軍則兵分東西兩路,東路進攻今蘇北與山東相毗鄰地區,西路進佔南京歸德府,再進入開封。
六月十二日,淮西制置使全子才率領淮西宋軍一萬餘人,先從廬州(今安徽合肥)出發。可是淮西軍剛一上路,就傻眼了。蒙古人自從學會了决堤倒灌的手段,黃河以北一直到淮河,是一片澤國。六月十八日,從壽州(今安徽壽縣)北渡淮河後,淮西軍被迫扛著兵器和裝備在泥濘中行軍,水深處甚至沒過腰及頸。
六月二十一日抵蒙城(今安徽蒙城縣),然“城中空無所有,僅存傷殘之民數十而已。”從蒙城一路向北,途徑亳州(今安徽亳州),僅有守軍官兵七人出降。爾後,繼續向北進發,過衛真(今河南鹿邑)、泰康(今河南太康),所到之處,諸縣“皆殘破無居住人”。在水網地區長途跋涉二十天后,終於在六月底收復南京歸德府,七月初二日抵達東京開封城東二十裏處安營紮寨。
駐守開封的原金軍都尉李伯淵,與宋將國安用勾結,殺死蒙古軍主帥崔立,開城投降。七月五日,全子才率軍進入開封,時隔一百多年,北宋古都終於光復。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南宋歷代君臣魂牽夢縈的北方古都,此時僅剩1000多戶居民,除了皇宮和大相國寺外,其他地方早已面目全非。但在南宋的軍事情報中,並未提及這一情況,這絕不是情報部門的疏忽,只能是有人刻意隱瞞了這一情況,至少作為決策者的宋理宗,對這些情况是全然不知的。
事實上,類似開封這樣的空城,是當時河南地區的普遍情况,南宋方面收復的“三京”無一不是這種情況。倘若南宋方面指望靠殘破的北方都市作為抵禦蒙古的軍事重鎮,那麼重建這些都市的浩大工程量,不等蒙古人南侵,就會拖垮南宋!
空城、殘破、泥濘這些困境,駐守開封的宋軍都能勉强克服。可是有一個問題,他們實在無能為力:糧草不够了!戰前,宋理宗命京湖制置司提供糧草,可是受史嵩之的影響,京湖地區的糧草一直以各種理由,沒有如期供應。南宋中央反而需要從長江以南運進淮河,再大費周章的轉運到壽州(今安徽壽縣),最後才風塵僕僕抵達河南前線。
糧草問題只是一方面,但宋軍的問題,還遠不止這些……
七月二十日,趙葵率領的淮東軍姍姍來遲。進入開封的當天,趙葵和全子才的衝突就馬上尖銳起來。趙葵以“總指揮”的身份指責全子才為何貽誤戰機,遲遲不進兵洛陽,全子才以糧草不及為理由,遲遲不肯發兵。但這個理由顯然站不住脚,取洛陽的阿兵哥要吃飯,難道駐守開封的阿兵哥就不用吃飯?
糧草不及最多算是個客觀原因,東京留守這個讓人眼紅的職位,才是趙、全二人爭論的焦點。開封是北宋古都,政治地位顯耀,影響力自然比西京洛陽要大得多,因而能擔任知開封府、東京留守,自然也就比知河南府、西京留守地位要高。這才是全子才遲遲不進兵洛陽的真正理由。
事實上,就在全子才貽誤的這半個月的時間裏,蒙古人的軍隊,已經開赴孟津、潼關一帶。並在開封西進洛陽的必經之路,以及孟津、陝府、潼關和洛陽預設伏兵,只待宋軍自投羅網。
趙、全二人,誰都不願意離開開封,離開即意味著失去了東京留守的職位。但戰機不容貽誤,二十一日,趙葵以徐敏子為監軍,率領臨時拼凑的一萬一千人,西進洛陽。又派楊義率領一萬五千人作為後備軍,隨後跟進。兩軍各攜帶五天的糧草,為節省軍糧,徐敏子將五天的軍糧改為七天。
二十八日,徐敏子兵不血刃地進入洛陽,和開封一樣,洛陽也是空城一座。糧草已盡的阿兵哥,只能採集野篙和麵,製成菜餅充饑。但此時,蒙古人的軍隊,已經埋伏在洛陽城外,他們放過徐敏子的軍隊,準備先截擊楊義的後援部隊,隨後再圍殲洛陽城內的宋軍。
二十九日清晨,楊義的一萬五千人,到達洛陽城東三十裏的地方。由於徐敏子部已成功入城,楊義部戰備鬆懈,蒙軍將領李亨安趁宋軍用飯之際,率軍發起偷襲。宋軍潰不成軍,落入洛水溺死者不計其數,楊義則僥倖逃脫。
楊義部的慘敗,使洛陽城內本已缺糧的宋軍將士士氣更加低沉。八月一日,陝西方面的蒙古軍隊逼近洛陽。這時,洛陽城內宋軍糧食已盡,被迫殺馬而食。徐敏子與諸將商議,决定放弃洛陽東撤開封。可宋軍剛渡過洛水,便遭到蒙古騎兵的襲擊,宋軍緊紮戰陣,頂住了騎兵的衝擊。次日,蒙古以盾牌掩護,逼近宋軍。兩軍短兵相接,戰至中午,宋軍居然在穩住陣腳的同時,擊殺蒙軍四百餘人,奪得盾牌三百餘面,讓蒙軍大為震驚。
但短暫的僵持,只會引來更多蒙古軍隊的攻擊。向開封東撤的路,已經被蒙古大軍佔領。徐敏子只好率軍向南邊的登封突圍,取道鈞州(今河南禹州)、許州(今河南許昌),隨後向西撤回,一直撤回到淮西。蒙古軍隊一路追擊,宋軍大敗,所部僅剩三百餘人。靠吃桑葉度過兩日,吃梨棗度過七日,才勉强返回光州(今河南潢川縣)。
就在徐敏子部敗退的次日清晨,駐守開封的趙葵和全子才得知洛陽戰報的消息,認為大勢已去,遂放弃開封,率軍東撤。其實,即使趙葵和全子才固守開封,最終也免不了,城破人亡的局面。撤退反而是保存力量的有效方法。
但遠在臨安的宋理宗,對前線敗退還不知曉,仍然沉浸在收復“三京”的巨大喜悅中,並且已經開始著手任命:趙範為京河關陝宣撫使,知開封府,東京留守;趙葵為京河制置使,知應天府,南京留守;全子才關陝制置使,知河南府,西京留守。可是,任命的制書剛剛發出,戰敗的消息便傳回了臨安,“據關守河”的戰畧徹底宣告失敗。
宋軍的大規模撤退,伴隨而來的是蒙古軍隊的大舉南侵。從同年八月到次年正月,蒙軍趁勢揮師江淮,相繼攻佔洛陽、開封、歸德、徐州、邳州、海州(今江蘇連雲港)。南宋兩淮地區告急。
端平二年(1235年),蒙古大汗窩闊台兵分三路,從川陝、京湖、江淮三個戰區,同時發動進攻。川陝、京湖相繼失守,四川諸州遭到蒙古人的洗劫,蒙古軍隊一度飲馬長江。南宋中央緊急調整戰爭預案,派遣孟珙奔赴京湖地區,才勉强封锁了蒙古軍隊的進一步入侵。
縱觀整個“三京戰役”,南宋方面,戰前情報有誤,導致決策層無法製定切實可行的作戰計畫;戰時各戰區之間彼此互不協調,各路軍隊沒有統一指揮,糧草供應不及時,導致無法組織長期有效的都市防禦戰;戰後,潰兵不能有組織地撤退,導致遭到蒙古大軍的掩殺,江淮地區的軍事重鎮悉數被奪。
據時人統計,整場戰役下來,河南軍民“死者十數萬計,糧食損耗百萬計;凡器甲舟車悉委偽境,江淮蕩然,無以為守禦之備”。更為嚴重的是,南宋就此失去了擴大戰畧縱深的最佳機會,未來只能依靠長江沿線的軍事重鎮,來抵禦兵臨城下的蒙古騎兵。
參考資料:《宋史》、《宋帝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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