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陽陽消失在鄭州豪雨中的地下車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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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魯萍最後一次見到丈夫孫陽陽,是7月21日淩晨1點左右。2019年起,孫陽陽和魯萍在社區的6號樓開了一家化妝品店。洗漱後準備休息,淩晨0點53分,孫陽陽告訴魯萍,他在社區小群裏看到一則通知:“通知,現在所有的人車都從地下室有序的出來。”孫陽陽家的一輛白色賓士車、一輛藍色東風帥客車,都停在地下車庫的負二層。

魯萍最後一次見到丈夫孫陽陽,是7月21日淩晨1點左右。

她和丈夫住在鄭州市金水區鄭東新區良秀路上的尚景佳園,這是個回遷社區,許多住戶是過去賈陳村的村民,回遷安置後,這裡便屬於賈陳社區,是金光路辦事處下轄社區。2019年起,孫陽陽和魯萍在社區的6號樓開了一家化妝品店。

7月20日晚上10點多,他們關上了化妝品店,頂著小雨,抱著一歲大的兒子蹚水穿過半個社區,回到位於14號樓的家。回家路上,社區的積水約20釐米深,雨越下越小。

洗漱後準備休息,淩晨0點53分,孫陽陽告訴魯萍,他在社區小群裏看到一則通知:“通知,現在所有的人車都從地下室有序的出來。”“通知,現在所有的人車都從地下室13號樓到14號樓之間有序的出來。”

隨後,他點開了一條語音:“車庫進水了,趕緊下去挪車。”社區的地下車庫有三層,負一層停放電動車,負二層停放著大多數業主的汽車,負三層停放著上一層停不下的少數車輛。孫陽陽家的一輛白色賓士車、一輛藍色東風帥客車,都停在地下車庫的負二層。

來不及猶豫,他身著黑色短褲,穿著拖鞋冒雨去車庫挪車。魯萍和他一向形影不離,正準備起身陪他下樓,被他勸住了。外面積水更深了,他擔心妻子著凉,讓她留在家裡照顧兒子,說自己幾分鐘就回來。

但孫陽陽再也沒有回來。在等待中,魯萍度過了煎熬的12天。

豪雨來臨

7月20日,當天16到17時,鄭州一小時降雨量達到201.9毫米,突破了歷史極值。由於積水倒灌,幾百名乘客被困在5號線捷運海灘寺站和沙口路站隧道中長達4個小時,超過兩百輛車被淹在主線全長約1.8公里的京廣北路隧道內。

而此時,鄭州市區東部的都市新區鄭東新區裏,尚景佳園社區的一切還很平靜。

社區業主吳夏在下午5點多發現,社區地下車庫的南門出入口已被不到半米的沙袋牆堵住,而雨一直在下。他擔心停在車庫負二層的寶馬車被淹,决定把車開上路面。進入車庫後,他發現負二層滴水未進,他甚至有些猶豫,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

賈陳社區居委會婦女委員張霞在地下車庫東門的沙袋背後觀望著雨勢。早上6點多,她就接到賈陳社區支部書記的語音,讓她和兩位同事負責守住車庫東門,以防積水倒灌。她在東門口一守就是一天,20日下午5點前後,是這一天雨勢最大的時段,而當時張霞的觀察裏,雨水也未越過到小腿高度的沙袋牆。

社區一棟單元樓內住在18樓的住戶回憶,隨著天色漸漸暗下來,社區地面出現沒過脚踝的積水,但雨變小了。當晚7點多吃過晚飯,透過窗外,能望見大人帶著小孩在樓下戲水打鬧,吃飽飯的老人在樓下聊天。

晚上10點多,社區業主郭燕帶著女兒,從社區西面一公里處的老宅往家趕,在郭燕的印象裏,社區外西面地帶的積水和社區內相比像是冰火兩重天。為了不被積水沖走,郭燕和其餘11個親戚一個挎一個胳膊,形成一堵人牆,繞了兩公里的路才回到社區。女兒把新買的白襯衣頂在頭上,被雨水打落的一瞬間,就被積水沖走了。距離社區越近,郭燕越感到安心,回來的路上,水從腰部的位置逐漸下降到了大腿,再到小腿。

然而,12點多的時候,守在車庫東門的張霞已經感受到了另一種氛圍,車庫東門口,積水幾乎與沙袋平行,水順著沙袋溢進了車庫,張霞緊張起來。她形容積水倒灌的速度像是“一句話話音未落”,就如同海浪般衝垮了沙袋,“水就跟在我屁股後面。”她從車庫內部快步跑上通往距離最近的4號單元樓的樓梯,挨家挨戶敲一樓住戶的門窗,提醒他們別睡了,趕緊往樓上跑。

尚景佳園500人的業主群也出現了騷動,1點13分,有人發語音說:“地下車庫門口守不住了,已經往地下車庫漫水了,誰車在地下車庫趕緊往上開吧。”十幾分鐘內,樓下的車鳴聲就打破了雨夜的靜謐。

吳夏聽見樓下的騷動聲,站在18樓的視窗張望,看到從車庫西門排著隊往上開的車,想到“車庫肯定是灌水了”,不免對自己的預見性感到欣慰。

社區的租客王强和妻子並沒有收到要求挪車的消息,他們不在任何業主群內。1點零幾分,是妻子發現樓下不少車主都在挪車,才趕緊喊王强把地下車庫負二層的SUV開出來。

1點10分左右,魯萍看到,孫陽陽將白色賓士車開到了靠近車庫西門的樓下。但他還有另一輛中型客車需要挪動,1點17分,他給妻子發微信語音:“南門口那點(那裡)的水可多,强沖了(上去)才能給車開起來(出來),再晚一會兒中型客車都開不出來了,現在這兒有點兒堵。”

魯萍透過窗戶,只看到路邊停靠的賓士車,她在微信上問他:“那你現在兩輛車是不是都開出來了?”

再也沒有回音。

尋找

心急如焚的魯萍不在任何一個業主群,平時,家裡的大小事,丈夫都不讓她操心,水電燃氣費用的繳納,和居委會、物業打交道的事務,大多是孫陽陽操辦。無法得知丈夫的消息,抱著孩子,她站在視窗張望,猜想或許孫陽陽在車庫裏,手機沒訊號。5分鐘過去……10分鐘也過去了,魯萍决心下樓尋找丈夫。

1點30分左右,社區路面的水位漫到了身高不足1米6的她的膝蓋位置,她發現地下車庫的西門還有車輛開上地面,她站在西門的一角,大喊:“孫陽陽,孫陽陽!”無人應答。

西門車庫內的水已經沒過膝蓋,水流很急地向車庫內湧入,人已經無法進入車庫。魯萍又繞著社區找了一圈,也沒能看到自家的中型客車和丈夫。

魯萍看到,物業門口有一排人站著,她用脚夾緊拖鞋快步挪過去,想喊物業的工作人員幫忙找孫陽陽,但沒有人向她的方向挪步。她再次跑回地下車庫西門口,水向車庫內倒灌的速度嚇得她兩腿發軟,這時候,從車庫內往外開的車輛變少了。

她在社區裏一圈一圈地奔跑,一瞬間,社區裏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她意識到停電了,擔心一歲大的兒子受驚,只好又往家跑。

站在視窗,魯萍又等待了十幾分鐘,她想著丈夫會游泳,不會有事的。魯萍反復琢磨孫陽陽最後發來的語音,想到裝貨的中型客車平時停在地下車庫南門附近,那裡距離化妝品店比較近,她再次下樓。到達車庫南門時,積水漫過了大腿,南門口的水更加汹湧,沙袋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七扭八歪地四散在車庫通道兩側。社區樓下訊號不好,她撥不通丈夫的電話,只好再次走樓梯回到位於11樓的家。

第三次下樓,水到了魯萍的腰間,拖鞋漂走了,她光著脚,崩潰地沖到每個地下車庫出入口前,嘶喊丈夫的名字,“他肯定是非常非常危險。”社區裡面一片漆黑,在樓下的車主越來越少,她依舊沒有發現丈夫的身影。第四次下樓,她試圖在單元樓內部通過樓梯走到單元樓的地下一層,發現積水漫過了通向負一樓的樓梯間的2/3,站在黑暗裏,只能聽到水流撞擊門板的聲音。

進不了車庫,3點51分,魯萍拜託鄰居在500人的業主群裏詢問,“有沒有人見孫陽”,“有沒有人見孫陽,之前下去挪車了,到現在一直沒回去。”“孫陽”是村裡人對他的習慣稱呼。鄰居在一個多小時內詢問了七次孫陽陽的情况,業主群內無人應答。

等待救援

孫陽陽的家人開始了漫長的求援。

孫陽陽家屬從一比特當晚也在車庫挪車的住戶處獲得了一個視頻,視頻顯示,一輛藍色東風帥客車正停在地下車庫南門出口處,車庫負二層的水已經沒過車的輪胎,水流十分湍急,但視頻內未看到孫陽陽本人。

孫陽陽的家人相信,孫陽陽仍在車庫內。

孫陽陽父親孫偉說,7月21日清早,他在電話中聯系一比特金光路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並將兒子的姓名、車牌等資訊發給對方,希望對方能儘快找到孫陽陽。兩人的通話記錄顯示,幾個小時後,該辦事處工作人員回復,在社區裏找了三圈沒見著車,路上積水太深,不建議(居住在老城區的)孫偉返回社區自行尋找。

7月21日傍晚,孫陽陽父母到達尚景佳園社區,他們寄希望於車庫裏的水能儘快排出,從而得以派人進車庫搜救,找到孫陽陽。孫偉告訴記者,次日,他再次聯系了辦事處,得到了“由於社區內的水尚未抽完,暫時無法給地下車庫排水”的回復。

7月23日,孫偉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早上7點50分,上述辦事處工作人員在微信中稱:“我儘快安排搜救,我馬上安排人馬查看。”而孫偉稱,他在23日早上沒有看到地下車庫門口停著排水車輛。

記者從孫陽陽二姑與該辦事處工作人員的現場對話中獲悉,7月21日到23日,金光路辦事處沒有安排人員在地下車庫抽水,是因為前幾日街面上水位太深,需要評估水流方向,無處排水。

社區居民郭燕告訴記者,7月23日早上,她看到社區地面上的水基本被抽幹。

為了儘快找到孫陽陽,7月23日,孫陽陽的親屬在網絡上發佈請求救援的帖子,希望能用“龍吸水”抽水設備來加速地下車庫的排水,他們撥打了110、119、鄭州市市長熱線、各地的救援熱線,又向街道上來往的救援車求助。

孫陽陽二姑稱,救援隊在7月24日下午5點開始為地下車庫抽水。24日晚上,記者在尚景佳園社區看到,地下車庫的兩個南門分別停著河南消防的兩輛排水車、國家電網的一輛發電車,地下車庫東門處,停著山東省防汛抗旱物資儲備中心的兩輛排水車。在社區南門,國家電網的發電車接了六個小水泵。

孫陽陽

在孫陽陽消失的八天裏,魯萍和雙方的親友們白天守在社區的東南兩門,寸步不離。家屬將紙盒箱子平鋪在地上,席地而坐,旁邊立著一箱礦泉水和便当,誰餓了就坐下來吃一點。

魯萍吃不下東西,人多的時候,她就抱著孩子,望著街外排水車排到路面的水,來回踱步。兒子只有一歲多,還只會叫“爸爸,媽媽”。這幾天夜裡,孩子頻繁地驚醒,哭得撕心裂肺,卻又找不到原因。

每次,孫陽陽的母親王靜抱著孫子,聽到他喊“爸爸,爸爸”,就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

孫陽陽今年27歲,自小生活在賈陳村。王靜說,孫陽陽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靠種地為生,孫陽陽念小學每年1000元的學費也是村裡人凑的。大專還沒畢業,孫陽陽就肄業打工,第一個月打工掙的一百元錢,他托同學捎給了母親。

2015年5月,通過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妻子魯萍,戀愛三年半,兩人在2019年8月結婚,並搬入拆遷改造後的尚景佳園社區。

7月26日深夜,魯萍給記者發來了很多與丈夫的合照。照片裏,孫陽陽皮膚黝黑,身材敦厚,有著溫暖的笑容。2015年6月,相識一個月的他們去清明上河園遊玩,表演的禮炮聲音很響,他會用厚實的手掌捂住魯萍的耳朵。2015年10月,是他陪她度過的第一個生日,他們把蛋糕抹在彼此的臉頰。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他買了一個紅蘋果,上面印了一個心的形狀,寫著“999朵玫瑰”。

他們的很多照片,都是孫陽陽背著妻子拍下的,一張合照裏,魯萍騎在孫陽陽的背上笑容燦爛。在家裡,孫陽陽開車、買菜、賺錢,是魯萍的開心果。從戀愛到結婚生子,他們幾乎沒有離開過彼此,哪怕下一趟樓,也要兩個人一起。

事發後,孫陽陽家人都忘不了見到他的最後一面。王靜記得,7月19日下午,孫陽陽擔心下雨天母親囤的蔬菜不够,買了豆角、茄子、辣椒給自己送去。兒子失聯前的一個小時,還打電話給她:“老媽,你趕快去大姑那裡,你別住在一樓。”夜裡12點,孫陽陽又打來電話問:“老媽你在哪裡呀?你還不走嗎?”

王靜眼裡,孫陽陽性格好,喜歡用撒嬌的口吻叫她“老媽”,孫陽陽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再也聯系不上兒子。

消失在雨夜

孫陽陽消失了,在那天晚上,還有人與他一樣消失在雨夜。社區西南角的單元樓裏,一比特住在25樓的居民聽見,7月20日夜裡臨近12點,與社區一條馬路之隔的良秀路永盛苑二期項目工地,傳來陣陣“救命、救命”的呼喊聲,一個戴著頭燈的身影越漂越遠,燈光越來越微弱,最終,消失在水面。

家住26樓的陳伯也聽到了呼喊聲,他隔著窗戶望見有幾個人在水裏撲救,於是立刻下樓查看。陳伯回憶,當天夜裡有幾十比特社區男性居民參與營救,工地上,水流湍急,淹過大腿根部。

據鄭州日報報導,7月20日23時50分許,金光路辦事處黨工委副書記、辦事處主任任冀軍,黨政辦公室主任翟向乘坐的鏟車行駛至良秀路永盛苑二期項目時,任冀軍一行下車察看水情,由於雨水浸泡、道路塌方,任冀軍、翟向不幸落水,雙雙遇難。

在孫陽陽失聯與任冀軍、翟向落水的良秀路一帶,積水如何形成,現時仍不得而知。

鄭州日報的報導顯示,7月20日,突破歷史極值的豪雨來襲,讓鄭州主要河流水位瞬間上升,位於鄭東新區東部、賈魯河和七裡河下游的金光路辦事處成為全市受灾最為嚴重的區域之一,轄區積水嚴重。20日下午,金光路辦事處轄區正值降水峰值時段,風雨大作,水位持續上漲,流速异常湍急,16時,七裡河突發河水倒灌,而當晚遇難的翟向,在當時一直奔波於七裡河堤壩和賈陳社區之間,守衛大堤。

站在社區的27樓頂層,可以看到遠處的七裡河。陳伯告訴記者,20日晚8點到9點,他看到七裡河的水位和河道兩旁的樹頂持平。

七裡河、金水河、熊耳河、東風渠與魏河是鄭州的主要洩洪河道,均匯入賈魯河,自市區東南部排出市外。記者在地圖上看到,金水河、熊耳河分別於東風東路、中興路段匯入東風渠,七裡河於文苑南路和明理路交叉口附近匯入東風渠,這一交匯處位於尚景佳園南面,與社區的距離約4公里。

據河南日報報業集團旗下的頂端新聞報導,20日、21日,豪雨、特大豪雨襲鄭期間,鄭州市區的金水河、熊耳河、東風渠承受了非常大的洩洪壓力。周邊區域彙集的雨水,以及上游奔下的雨水,導致水位快速上升。三條河渠滿負荷運行,水位超過4米,與兩岸的路面基本持平,甚至流到了路面上。

尚景佳園社區的多位業主告訴記者,除了21日淩晨1點左右,在業主群內收到要求人車撤離地下車庫的資訊,在此之前,未曾獲悉七裡河倒灌、東風渠漫堤等險情預警。

經歷了一夜豪雨,尚景佳園社區陷入停水停電停網的窘境。24日,記者經過社區地下車庫東門口時,幾比特社區居民稱,社區的地下車庫水位最高時,水位接近兩米。

社區內,積水退去後,許多業主在曬洗車輛。積水最深時,水位到達車輛側面玻璃位置。

7月26日,在社區地下車庫東門口,金光路辦事處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截至7月26日中午,尚景佳園社區三層地下車庫總計20萬立方米的水,已抽走了2/3以上。孫偉告訴記者,當日下午救援隊可以進入地下車庫負二層進行搜救,地下車庫負三層的水尚未抽完。

7月30日,魯萍告訴記者,7月29日下午1點,救援隊在地下車庫的負三層發現疑似孫陽陽的遺體。8月1日,魯萍得知,DNA結果顯示,這是她的丈夫孫陽陽。

(除孫陽陽、魯萍、任冀軍、翟向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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