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首都功能疏解,改寫了北京醫療資源紮堆覈心區的歷史。
鮮為人知的是,全國患者的“就診中心”——北京,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降,幾乎未再新建過大型公立三甲醫院。
紮堆於三環內的三級醫院,多集中建成於上世紀60年代之前。隨後的幾十年,經濟和人口高速增長,“北京城區”外緣不斷擴張,與醫療資源集中之間的衝突,日漸緊張。
直到2014年,非首都功能疏解計畫啟動,北京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才正式啟幕。
七年過去,友誼醫院、同仁醫院、積水潭醫院、地壇醫院,已紮根新城區,改變了週邊地域優質醫療資源匱乏的局面。從二環整體搬遷至南四環的天壇醫院,在疏解的契機下,更是完成了整體的轉型。
醫療資源分佈不均的局面得以改變之後,不少專家擔心,這些三甲醫院的新院區建成後,可能會對當地基層醫療機構產生“虹吸效應”,讓原本可在基層就診的普通病患,再次“集中”於大型三甲。
整個北京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仍在進行時。“搬家後”的三甲醫院,如何帶動區域內基層醫療機構的發展,讓優質醫療資源進一步“下沉”,是疏解之後,各大醫院面臨的新課題。
佈局幾十年未變,公立醫院不堪重負
北京三甲醫院從聚集到疏解的變遷,是中國醫療事業發展的縮影。
1984年,中日友好醫院和安貞醫院建成之前,北京已有20餘年未曾新建過大型三甲醫院。
北京三甲醫院中,不少已有上百年歷史,它們多建於清末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前。
進入上世紀50年代,面對醫療基礎設施薄弱的狀況,全國範圍內開始了一場公立醫院“建設潮”。北京的阜外醫院、朝陽醫院、積水潭醫院、宣武醫院、友誼醫院、北醫三院等,都集中興建於這一時期。
同一時期,北京居民對“北京”的定義,仍限於二環內的老城區——那幾年,昌平、通州、順義、大興、懷柔等地,才剛剛從河北劃入北京。
這段時期興建的三甲醫院,主要定位於服務北京居民,囙此幾乎都位於二環內。為大學聚集區服務,建於海澱的北醫三院,是當時罕有的近郊大型醫院。
上世紀60年代,中國將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轉移到基層,集中建設了大批縣級醫院、鄉鎮衛生院和服務站。北京大型醫院的建設潮從此告一段落。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公立醫院建設的主題變為現有醫院的改擴建,除了新成立一些專科醫院外,新出現的大型醫院相當罕見。
而在中日友好醫院和安貞醫院落成的1984年,北京三環外大部分地區,人口稀疏,略顯荒凉。不過,伴隨著改革開放後,經濟和人口的高速增長,都市進一步擴張的迹象已悄然開始。
這一年,北京發佈《關於搞好首都交通秩序的緊急通知》,提出了後來北京居民已習以為常的措施:貨車限時進城、各單位錯峰下班。《通知》指出,全市交通出現全面緊張狀況,原因之一是“外地來京人員和車輛也迅速新增”。
之後數十年,北京人口密集區以環路的形式向外擴張。
六環路建成之時,北京常住人口已達到約2000萬,中心城區的配套基礎設施規劃卻相對滯後。中心區擁擠、交通擁堵、環境污染、教育和醫療資源緊張……這一系列“大城市病”的症候,開始成為輿論討論的熱點。
與民生關係最為密切的醫療,在這場“大城市病”的治理中,首當其衝。
由於基層醫療機構診療水准長期積弱,老城區居民習慣了頭疼腦熱都直奔知名三甲醫院;四五環外的新城區居民,因區內三甲醫院的缺位,也紛紛“進城”就診,湧向紮堆在二三環的三甲醫院。
聚集了大量優質醫療資源的北京,還吸引了大量外地患者。2014年,時任原北京市衛計委主任方來英對《了望》說,上一年,每天來北京看病的外地患者約70萬,超過了北京一年新增的人口數量。
這些原因,共同導致了北京三甲醫院困於“滿場”的狀態,由此伴生的掛號難、床位緊張、環境擁擠等問題,長年困擾著醫院和患者。
北京醫療資源,到了不得不重新佈局的時刻。
政策加持,三甲醫院搬家五環外
2014年,“京津冀協同發展”“疏解非首都覈心功能”計畫啟動,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由此啟幕。
事實上,在這之前,北京已著手醫療資源再佈局的預演。
2012年,北京市政府發佈的《北京市醫療機構設置規劃》(2012-2015年),和2013年2月,原北京市衛生局公佈的《北京優質醫療資源向外疏解版圖》,都強調,未來五環內不再新建大型醫院、遠郊區縣將獲得更多醫療資源。
不過,與其他省市不同的是,北京醫療資源的隸屬關係、管理體制尤為複雜。
“北京是‘八路大軍’辦醫院。”早年間,時任副市長張建東就曾公開道出本地醫療資源的複雜。也曾有三甲醫院的院長表示“其實十八路都不止”。
張建東曾提到,北京市屬三級醫院不到全市三級醫院總量1/3。除市屬醫院外,其他大型醫院央屬居多。比如,國家衛健委直管醫院,教育部直屬醫院,清華、北大等高校附屬醫院,部隊如革命军301醫院,甚至還有大型國企醫院。
囙此,北京要推動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與其他大型都市相比,條塊分割與統籌難度大得多。疏解非首都覈心功能,為破局提供了契機。
後續推進中,這場以“瘦身”為最初目的的疏解之局,隨著各項組合政策的推出,以更多元的管道不斷加碼。疏解的意義變得紛繁多義——平衡市郊醫療資源、重構北京醫療機構生態,甚至助力京津冀協同發展。
“人到哪兒,醫療服務就到哪兒。”2015年,時任原北京市衛計委主任方來英曾公開表示。
那一年的全國衛生計生工作會議上,方來英還提到了具體管道。他說,考慮到整體搬遷成本高、配套設施需求大等因素,僅對極少數醫院實施整體搬遷,主要採用辦分院、壓縮中心城區院區規模等步驟,確保優質醫療資源既能獲得發展空間,又能滿足區域優質醫療服務需求。
2016年,國務院批復並正式對外公佈《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確定了疏解的基本原則:嚴禁在覈心區新設綜合性醫療機構和新增床位數量;引導鼓勵在週邊地區建設新院區,壓縮覈心區內門診量與床位數。
疏解還延伸到了河北。2018年9月,京冀兩地衛健委和雄安新區管委會共同簽署了《關於支持雄安新區醫療衛生事業發展合作框架協議》,規劃和啟動了對津冀地區開展對口支援、科技合作、組織聯盟以及委託管理等合作形式。
政策加持下,北京部分三甲醫院,先後踏上了疏解之路。
整體搬遷是最“決絕”的一類。始建於1956年的北京天壇醫院,是這次疏解中,現時唯一一家整體搬遷的大型三甲醫院。2019年,從二環內天壇公園附近遷至南四環的天壇醫院,正式投入運行。
北京友誼醫院2018年入駐副中心通州,分院試開診三個月,“日均門急診量達到2300人次,出院1403人次,完成手術832例,三四級手術占比70%。醫院門診預約掛號率達到86%,超過3/4的就診患者實現了流程自助”。
宣武醫院分院,則計畫建於雄安新區起步區。根據規劃,分院占地約210畝,床位600張,建築面積12.2萬平方米。
七年過去,據不完全統計,通過整體搬遷、建設分院的管道,21家北京市屬三甲醫院中,已有友誼醫院、同仁醫院、積水潭醫院、天壇醫院、地壇醫院完成了佈局的調整,現時計畫在建分院的至少還有9家。
醫院院長撞上管理難題
疏解的契機,讓老院區狹小、發展空間不足的三甲醫院,看到了機遇。
“搬遷相當於天壇醫院重新活了一回。”近日,天壇醫院院長王擁軍對八點健聞表示,有了空間和重新佈局的機會,醫院的發展規劃也隨之發生根本性的轉變,科技創新驅動、高品質發展,成為醫院新的發展方向和目標。
搬遷之前,天壇醫院一直以神經科見長,其他科室設置不全面、實力弱。“綜合醫院該有的,比如變態反應等等專業,我們沒有,其他科室雖然有,但科室的診療能力、科研能力都相對較弱。”王擁軍回憶,老院區空間狹小,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神經科就診者,已讓醫院不堪重負。
搬遷之後,這家醫院有了一個新身份——北京城南地區區域醫療服務中心。為此,醫院特別規劃了“强專科、大綜合”的發展方向。“搬到南城後服務至少覆蓋豐台、房山和大興三個區。三個區人口超過500萬,周邊卻沒有市屬三甲醫院,需要有一個綜合實力很强的醫院為這500萬人提供醫療服務。”王擁軍說。
如今,天壇醫院新增、完善了部分臨床科室,還將科室和醫院的發展模式從傳統的以臨床為主,轉變為科技創新為主。“在老院區,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只有結構變了、任務變了,才能徹底轉型。”王擁軍總結。
機遇也與挑戰並行。
首先,是患者的來源和結構。一比特長年關注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專家提出,無論整體搬遷還是建分院,這是許多新院區普遍面臨的問題。
天壇醫院有强大的優勢學科,外地患者占比較大,且搬遷後周邊居民區人口稠密,囙此新院區來就診的患者仍然非常多。但並非所有醫院在新城區都有如此幸運。
“部分新院區周邊可能一個居民區都沒有,全靠外地患者嗎?外地患者每一個病情都很複雜,治療風險和成本都很高。只靠他們,醫院怎麼活下去?”前述專家進一步提出疑問。
許多意料之外的難題,擺上了醫院管理者的案頭。
新建的院區,多按照國際上較新的理念設計(如“第五代醫院”),在提高醫療質量和效率、提升病人體驗方面大有提升,也帶來成本的大幅增加。
在建築佈局上,它們一改之前向“天上”發展,變為“躺下來”,降低高度、增大平鋪面積,設定了便於交通的多個出入口。
“由此產生的物流成本、物業管理成本、空調消耗等都特別大。”他舉例,傳統的“幾棟很高的樓”裏,警衛只要守幾個口就可以了,而在新院區需要顧及更多出入口。
他指出,新院區的各種設計基本是“各管一段”,成本新增了,但價格沒有相應調整,“平衡的重擔都落在了醫院身上”。
以天壇醫院為例,新院區面積四倍於老院區,分醫療、科研和教學三個區。開診之初,有醫生專門測試,發現單把醫療區“所有門診科室走一圈,就要走一萬多步”。
“太大了,如果沒有管理,成本受不了。”王擁軍說。
大數據管理系統“天壇大腦”緩解了王擁軍的焦慮。“140部電梯,如何保證每一部都正常運行?出了問題誰來監控?原來都問總務處,總務處再問分包公司,一圈下來需要不少時間。現在用大數據管理系統,哪部電梯要壞、維保期到了,全都自動算出來。”
人工智慧的物流配送體系,也讓醫院職工免於在龐大的院區間奔波。自搬遷之初就啟用的特殊節能系統,“至少能省10%到20%的電費,”王擁軍對八點健聞介紹。
得益於種種精細化管理的措施,雖然面積是老院區的4倍,天壇醫院新院區將成本壓制在了老院區的3倍左右。
在2021年3月的一次公開論壇上,積水潭醫院常務副院長蔣協遠也提到,該院即將擁有“一院三區”,擔心運行費用高企,希望通過管理模式的創新來降低成本。
針對令眾多院長頭疼的多院區管理難度增大、成本控制複雜等問題,上述專家開了一劑“藥方”,設計之初就預先做好規劃,更多地考慮好後期成本維護、節能管理、文化整合的設計。
三甲“紮根”新城後,醫療資源如何下沉?
北京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至今已持續數年,以往醫療資源“紮堆”覈心區的局面已經不再,五環外的新城區居民,如今不用“進城”就能獲得優質的醫療服務。
但通過“資源外遷帶動人口外遷”的最初願景,或許未能完全如願。
不少研究者認為,只有天壇醫院式的完全搬遷,才能真正實現該目標。然而,整體搬遷的成本高,統籌協調的難度大,對絕大多數醫院來說,更為現實的管道只能是建分院。
各醫院在新城區建設分院時,縮減老院區的床位往往在計畫之中。前述專家擔心,老院區床位能否壓縮,可能不能簡單地由醫院來决定,市場需求也應考慮在內。
分院通常定位為綜合醫院,但老院區仍然擁有吸引大量外地患者的強勢專科。“除非把最强的專科整建制地搬過去,比如同仁把眼科、耳鼻喉全部搬過去,老院區全部搞研究生院,不然大家還是會往原來的院區跑。”該長期關注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專家表示。
有專家擔心,這些新院區有可能對當地基層醫療機構產生“虹吸效應”。
“帶動區域醫療發展,不是院長的首要目標。”這位專家分析,“對院長來說,把自己醫院做好、專科能力做强,讓國有資產保值增值、實現高品質發展,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在此基礎上,如果和其他醫療機構開展合作有利於醫院的運營,院長才有充分動力去做。”
“新院區的運營者,剛開始很可能無暇顧及這項工作,”他指出,“所有搬進新醫院的院長,第一個考慮是要把醫院住滿。畢竟,一家醫院的床位利用率低於80%時,院長的心情可以理解。”
他分析,當前三甲醫院的定位是治療疑難重症(外地患者大多來看疑難重症),但又限制次均費用,甚至要求次均費用下降,醫院很難同時滿足這兩個要求。這就導致醫院“看越多的疑難重症,就要有更多普通疾病來平攤費用”,產生吸引普通疾病患者的動力,從而產生“虹吸效應”。
一比特不願具名長期觀察北京醫改的專家,也提到醫聯體建設的問題。他曾提出設想:在新區直接建成醫聯體(大醫院、區醫院和社區醫院),一步到位,而不是把大醫院一個一個搬過去後再建。
他強調“强基層”的重要性。“要讓大醫院的任務變輕,得先讓北京3000萬人口大部分去基層看病,不往三級醫院裡面擠。要做到這點,肯定要大規模新增基層的投入。”他提出,必須新增基層的資源——新增人、新增機构、新增布點,再通過其他機制的設計實現分級診療。
對分級診療,北京不可謂不重視。從加大全科醫生培養、新增基層機构長處方藥物種類,到安排三級醫院醫生定點至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出診等,近兩年北京出臺了諸多“强基層”的細化措施。但要真正見到實效,仍有待時日。
北京醫療資源的重新佈局,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2019年2月的北京市衛生健康工作會上,時任北京市衛健委黨委書記、主任雷海潮說,“規劃中的這些項目,還需要花10年到15年的時間完成。”
“搬家後”的三甲醫院,如何帶動新城區基層醫療機構的發展,讓優質醫療資源進一步“下沉”,是疏解之後,未來各大醫院面臨的新課題。
方澍晨、李琳|撰稿
陳思|責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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