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曉蘭
編輯|龔龍飛
視訊短片|閔一村
通宵
第五單,來了輛網約車。門打開,嘔吐物的氣味四散,王志發幹嘔了一下。他將擦車的毛巾系在臉上,掩住口鼻,再去找一次性手套。劉淑仙給雙手套上垃圾袋,將胳膊也包裹住。沒有上過大學的哥哥顯得勇敢,他赤手上陣,在後座上先看了幾眼,回過頭喊他們“快點噻”。
司機離得遠遠的,站上臺階看著他們。
噴水,撒清洗劑,擦車身與輪胎,沖淨,擦乾,抹車內部,清理垃圾。這是6月12日的淩晨1點,他們在重慶九龍坡區開路邊洗車攤的第15天。
他們前期準備花了一周,成本最大的是一臺洗車器,2300元。這是他們在網上買的,實體店要三四千元。水管也網購了便宜的,一個紅色招牌放置在路邊,最上邊的四個字是“誠心誠意”,兩塊磚壓著脚。一套舊桌椅,一個鐵架,兩個塑膠桶,兩把洗車拖把,幾條毛巾,就是洗車攤的全部家當。
●洗車攤招牌。羅曉蘭攝
這裡不是繁華地帶,大橋下,一個十字路口邊,攤位是一爿只占三個車位的空地。每晚,從21:00到次日的5:00,他們穿著短褲和拖鞋,小腿沾著泥點子,岔開腿坐在路邊等車來。為了抵擋困意,每人要抽掉半包烟。白天有城管,無法營業。
這輛車洗了近40分鐘,是平時的三四倍,司機付了50元,油門一踩走了。
三人松了一口氣,王志發說:我操,太噁心了。哥哥表情很平靜,在部隊時種菜,手脚得快,他有時直接用手抓豬糞施肥。王志發和劉淑仙說起剛才自己的反胃,開始嬉笑。
劉淑仙26歲,她的哥哥28歲,王志發25歲。他們來自重慶山村,都是單親家庭。兩個家庭在組建時顯得匆忙潦草,王志發有兩個姐姐,他出生後不久,父親逃計劃生育躲在山上,發生意外離世。劉淑仙的母親在廣東打工時認識了她的父親,還未成年就生了孩子,兩人沒有領結婚證。父親很快另有家庭,兄妹從小和母親住在父親家,到小學,劉淑仙終於上了戶口。
哥哥高中畢業後再沒讀書,妹妹和王志發則從重慶工程學院畢業。哥哥更能吃苦,凡事想得少,他嘴邊的口頭禪是“把當下的事情做好”。開洗車攤的主意是劉淑仙提出來的,她跑代駕時看到洗車成本低。王志發被邀合作後,他們開始謀劃開洗車店的事業,他們多次表示現在只是前期調研。
高考後,劉淑仙在縣城賣烤麵筋,街上人來人往,劉淑仙的嘴巴張不開。王志發從小跟著母親賣菜,母親負責稱重,他算帳收錢。為了避免記錯,他把菜價寫在紙上,壓到底下,記不住了就瞟一眼。
讀了十幾年的書,從明亮的大學課堂回到昏暗的路邊,他們有些不適,尤其是要面對外界的目光時。
一個朋友來照顧生意,看到劉淑仙彎下腰為他擦車,一下子就哭了,“你看看你變成什麼樣了”。劉淑仙粗著聲音說:“哭個鬼,洗完趕緊滾。”以前大家常聚會吃飯,圍著大圓桌,沒有尊卑之別,喝紅酒也是平著杯子敬酒,這些活動,她好久沒去過了。
王志發和大學室友最親密,他沒和他們說自己在洗車。
這份工作沒有技術含量。一公里外,一對老夫妻洗了兩年的車。兩人頭髮斑白,佝僂著背,一晚上能洗50輛車。
市場行情相似,洗計程車8元,網約車10元,私家車15元。司機們很快就發現,這三個年輕人不同,細緻,洗得慢卻乾淨,更有服務意識。事實上,生意也漸有起色,每晚洗車的數量從2輛、5輛、9輛,逐漸固定在二三十輛。
他們更懂得搞文宣,一個司機來洗車,誇讚了他們的服務質量,他們請求對方幫忙文宣,這個擁有近4000粉絲的司機拍了視頻傳到抖音。司機再來,他們遞烟,招呼他吃亱宵,詢問他改進意見,答應幫他掛文宣廣告作為置換。
視頻把當地媒體招來了,得知其中兩人是大學畢業生。很快,這篇報導就上了知乎熱榜,並且援引了他們的話,“面子不重要,重要是為夢想奮鬥”,這個話題裏有1600人回答,178萬人瀏覽,最高贊的回答有兩句話:“覺得不妥你給人家安排好工作?”以及“能堂堂正正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很了不起!”
劉淑仙和王志發順勢將自己的抖音改了名稱,隱藏起以往的生活內容,在上面發佈洗車攤的相關視頻。
2020年,中國的出生人口為1200萬人,高校畢業生人數達874萬人,越來越多的大學生正進入服務行業,比如美團騎手裡就有17萬大學生。給他們拍抖音的司機覺得,大學生洗車沒什麼,他承包了19輛計程車,其中有3比特司機就是大學畢業。
王志發在知乎上一條條看評論,即使不少讚揚的聲音,他們仍對“浪費教育資源”的言論耿耿於懷。正說著,一個司機來洗車,問:你們是大學生勤工儉學?王志發愣了一會,說是啊。這一晚,他們一共洗了23輛車,收入270元,人均90元,遠低於重慶市本科畢業生的平均薪酬。
“搞錢”
劉淑仙的想法很簡單,有個房子,不管大小好壞。她兒時寄居在阿公家,現在兄妹倆一起租房子,她一直有漂泊感。他們租房在一個舊工業區,開門是一張可收縮桌子,兩把矮椅,一個簡易布衣櫃,劉淑仙睡床,哥哥睡木沙發。剛搬進來時,房子只有一盞微黃的鎢絲燈,劉淑仙拉了電線,裝了白熾燈,粉刷了房子。要掛窗簾時發現一敲釘子,“唰唰”掉皮。
劉淑仙從沙發底下拉出一個布袋,裡面裝著大學時的所有資料。各類證書完好地保存著,除了學位和學歷證、獎學金證書,還有學校要求考的普通話等級證等。
●劉淑仙的資料。羅曉蘭攝
她算是大學裏的普通好學生。至少在大一時,她沒曠過一節課,上課都坐在第一排,也沒掛過科。她想入黨,爭取到班裡的唯一名額,最後被人搶走。這事對她打擊很大,不再想上進,成績退步,有一門課還掛了科。
王志發大一就給學生送快遞,賣過電腦和床上四件套,盤下了一個快遞店。為了談生意,他請人喝酒。對方提出晚上去洗腳,王志發不敢去,將他們送進店裡,自己蹲在馬路邊吐,結果人倒進溝裏,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才渴醒了。
為了做生意掙錢,王志發翹課,掛科,覺得自己拿到畢業證就行。四年下來,他的成績屬於“吊車尾”的,整個專業400人左右,他排名三百多。
他們“只想搞錢”。這是所民辦二本院校,一年學雜費需要1.5萬元。家庭無力支持,兩人學費靠貸款,生活費靠自己掙,他們時時刻刻都在考慮眼前的生計,外部環境的發展也確實提供了許多條件。王志發的室友程宇航來自小康家庭,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課,課下看劇,週末去玩,去談戀愛。
他們願意強調自己是在創業,但對什麼是創業,怎麼創業卻知之甚少。大學期間,王志發沒聽過幾次講座,他對一次講座印象深刻,因為標題是“先就業還是先擇業”,他們也不泡圖書館,鮮少閱讀書籍,對本專業的經典也沒有瞭解,除了刷抖音和微信,他們愛聽情感類的電臺節目。
大學四年,劉淑仙和王志發似乎一直在做生意。2017年在學校後門,劉淑仙賣鐵板魷魚,隔壁來了賣烤紅薯的王志發,熟識後,兩人和另一個同學合作經營一個燒烤攤。攤子生意不錯,每人每月能掙3000元,對學生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它來得及時解渴,比所學專業在未來可能的收益要明確。
●劉淑仙在賣鐵板魷魚。講述者供圖
兩個年輕人也沒有存錢或者投資的想法,賺了點錢,就趕緊買車,兩人花3萬首付買了輛車。買回來才發現車貸和油價也是負擔,他們只好週末跑代駕,花更多的時間來掙錢應付。
在大學裏,沒有人阻攔他們做生意,反而認為他們是能幹的老闆。他們翹晚自習去賣燒烤,覺得和輔導員搞好關係就行。老師知曉他們的事,沒有勸阻,只跟王志發說悠著點,不要招來同學們的嫉妒。
生意的風險終於來了。王志發和朋友合作開理髮店,他被擠走,硬坑了4萬元。當大家忙於寫畢業論文和找工作,程宇航記得,那時王志發意志消沉,很少再和室友出去玩,就悶著頭抽烟。每月2900元的車貸還不上,王志發又不停地做各種工作賺錢。
王志發自尊心强,他曾找程宇航借過兩千元,一個月後就還了。他的底線是,不能連累家人。開理髮店失敗後,母親給了他兩三萬元還債,這讓他覺得很難受。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王志發去天津的工地打工,兩個月掙了一萬六,一半交給了母親。上大學後,家人起初勸他別折騰,好好學習,後來看他做生意成功了,便不再說什麼。
填大學志願,他們决定得也有些草率。
劉淑仙的高考成績本可以上公辦二本院校,班主任再三勸阻她,讓她填報了這所學校。她猜測,是高中為了保證升學率。王志發不記得自己填報過重慶工程學院,學校給他電話,說你被我們學校錄取了,他有些懵,錄取通知書就寄了過來。
在這些人生選擇裏,他們的家庭似乎總在缺席。
隨波逐流
2020年,王志發大學畢業,先去天津跟著一個師父學施工放線。盛夏,他頭戴紅色安全帽,汗水嘩嘩流,熱得暈暈乎乎的,站不穩。沒幹多久,他覺得太辛苦,加上和女友异地的緣故,回了老家。
●王志發在工地時的照片。講述者供圖
“那活該你洗車。”劉淑仙的哥哥聽聞直言。劉淑仙自認為能吃苦。高二下學期,高職學校組織學生去電子廠實習,傳送帶的速度很快,劉淑仙每天重複摁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電腦零件,手指起了血泡,把她疼哭了。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小半年裏看不到太陽,這樣也堅持了下來。
但能吃苦不代表能找到好工作。畢業後,劉淑仙去找過專業對口的工作,投了10多份簡歷,只有一個面試邀約,薪水2000元左右。在公司的會議室裏,領導坐著,她站著,對著一個電路圖,她被問了很多專業問題。
劉淑仙答不上來,僵在原地,緊張得臉紅心跳,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凉了”。
黃珍保是劉淑仙的高中和大學同學。他專業課成績較好,參加全國大學生電子設計競賽時,獲得重慶賽區二等獎,這是含金量很高的比賽。本校招聘少,他跑到重慶幾所名校參加雙選會,有的招聘寫明要985211。有的HR會直言你不適合這個崗位。
學歷歧視或明或暗,重點大學畢業生有挑選的資格,大專生的專業對口就業率高,二本畢業生似乎處在上不去,下不來的位置。2020年,重慶大學的畢業生就業率接近95%,有三分之一的人流向世界500强,屬於大專院校的重慶工業職業技術學院的就業率常年保持在90%以上,在重慶,該校以培養技術工人著稱。
剛畢業,24歲的劉淑仙求職失敗,有人給她打電話,說可以提供銀行小額貸款,她不管不顧,借了一萬八。錢沒用,五六家平臺打電話催她還帳,她四處找朋友借錢,結果算上利息,她還了快4萬。
王志發的室友中,有3人畢業後選擇考研、考公和考事業編。
程宇航是獨生子女,這個小康之家覺得穩定最重要,親戚很多在體制內,生活過得順風順水。畢業後,程宇航回家考公務員,連續兩年未果,家人並未給他太大壓力,輔導班學費也交了不少。
王志發的室友唐義在四川的一個施工項目上,他覺得這裡薪水高,且一個月可以連休五六天,他原本想考研,因為時間和經濟成本放弃了。
劉淑仙决定做回餐飲。她借來十幾萬元,租店面,裝修,準備自己當廚師。店鋪起初生意還好,3個月後徹底入不敷出。她轉讓店鋪,無果。房子還沒到期,疫情爆發了。她去當快遞員,作為新人被安排跑遠程的單子。換到另一家店,沒多久公司被收購了,結果她被裁員了。
為了還債,她把大學時買的車賣了,換了輛電動滑板車,跑代駕時騎。
畢業後,他們對隨波逐流也沒有表現出不適感。劉淑仙的父親從未和兄妹倆通過電話,母親覺得孩子是負擔,也鮮少過問。童年時,劉淑仙被母親送到阿公家,她不肯走,抱著母親的腿哇哇大哭。母親後來又有了幾個伴侶,其中一個人毆打她,打得渾身是傷。後來,母親又進了傳銷組織,劉淑仙那時讀高中,跪下來求她別再投錢了,那幾萬塊就不要了,不然和她斷絕母女關係。母親說,那我不要你這個女兒。
他們的創業也未能與社會潮流互動,2020年,重慶市發文支持高校畢業生入駐孵化平臺,政府鼓勵畢業生創業並提供各類補助,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劉淑仙和王志發說自己是個體戶,沒有商業企劃書,無法獲得學校對創業的畢業生的小額獎勵。大四時,學校專門開設了一門創業培訓的必修課,教授的課程是PS、CAD等畫圖軟件的使用。
回顧這幾年,他們最掙錢的還是在大學時代。他們想過回學校附近做生意,但疫情後,學校關閉了後門,沿街的店鋪倒閉,玻璃上落滿灰,野草蓋住了臺階。
●學校後門,兩人大學時創業的地方,如今顯得衰敗。羅曉蘭攝
黃珍保現在深圳工作,是華為公司的外包程式師。他的薪水是正式職工的一半,五險一金按最低標準繳納,鮮有福利,連工牌顏色都不同。周圍都是名校畢業生,他覺得能進來也好,可以鍛煉能力。現在他租住在城中村裏,每個月給家裡打2000元。他沒瞭解過落戶政策,也沒想過留在深圳。
縣城考公務員的競爭也很激烈。第一年,程宇航差了20分,所報崗位報錄比為50:1。今年又敗北,他失之交臂的崗位,最終錄取了一個一本畢業生,他也是全職備考了兩年。最近,程宇航又在參加事業單位考試。
他所報的輔導班一共40人左右,近1/4是一本畢業生,其中幾個是985和211。班上大部分人來自縣城裡的小康家庭,家境不佳的個別同學比大家更刻苦,課間都在刷題。但今年,他們也都沒考上。
王志發離開建築行業的原因是覺得熬出頭太難,他的親戚幹了十幾年還是施工員。唐義現在的專案經理就是個重點大學畢業生,同事們也大多畢業於名校。這些名校生多才多藝,英語好,更自信。接到任務時,唐義的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能否完成,而同事們想的是怎樣做得更好。
回老家後,王志發賣過房子,幾個月後辭職。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得知他談了戀愛,催著他在今年元旦結了婚。家人支持在縣城買了房,一個月他要還貸款3200元。
生活的重擔壓在身上。王志發的母親後來又組建了家庭,繼父領養了親戚家的男孩,父母年近60歲,弟弟10歲,上有老,下有小,包括自己的家庭都要靠他。
母親常催他回家考公務員。有一次,她在電話裏稱自己生病了,王志發急急忙忙趕回去,原來是母親騙他回家考試。有了家庭負擔,他給自己定了一年半的期限,出不了頭就老老實實找份工作。劉淑仙想,邊走邊看吧。此前,她買來了公考的資料,卻沒有去考。
通宵完,劉淑仙有時會繼續去跑代駕,王志發買來了外賣箱,去看了二手電動車。他們大多在下午才休息,睡五六個小時。
劉淑仙一直念叨說要看書,卻很少付諸行動。回去後,大家都躺在床上,刷手機短視頻。在劉淑仙的租房裏,小書架上擺著13本書,多是勵志的成功學。大學時,老師組織大家看《小王子》,她說看不懂,讀書活動就再沒開展過了。
●收攤時,王志發在數錢。羅曉蘭攝
夜深了,住宅樓裏的燈熄滅,只有計程車呼嘯而過。三人坐在小圓桌邊,點煙,擺龍門陣。王志發說以後要開個洗車行,流水線工作,將每單時間壓縮到最短,吸引加盟店,成為世界第一。他說得激動,一拍桌子,茂密的劉海也跟著抖動,“到時候帶老婆父母出去旅遊,不香嗎?”
劉淑仙笑著回應,“你怕不是有幻想症哦”,正說著,水管因為質量太差“吱”一聲破了,水飛起來,王志發瞬間被澆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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