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果子，將將成熟。

在濃綠枝頭，悄然冒出一點兒紅暈。

六月的心情，初生暗湧。

在盛暑晝夜，獨自咂摸各中滋味。

這樣濕熱難耐的時節裏，一切事物仿佛都在空氣之中慢慢發酵……

日子長了，果子也好，心情也好，都無端地生出些酒意來。

釀果酒，是屬於六月的記憶。

青梅、桑葚、楊梅、荔枝、櫻桃、杏子，這些夏初的果子，將熟未熟，酸澀中透著淡淡的清香，甜潤中含有絲絲爽烈，不同於完熟果子的甜膩，它們包含著更多層次的味道。

酸與甜，潤與烈，都會在時間的研磨下，生出一種豐富而圓融的韻味，沁人心脾。

果酒，源自於自然的造化與饋贈。汁液豐盈、富含糖分的果子，在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中，便會自然發酵，產生酒精。

明代《蓬攏夜話》就曾記載山中猿猴自發釀酒的現象：“黃山多猿猱，春夏采雜花果於石窪中醞釀成酒，香氣溢發，聞數百步”。可以推測，當初我們的祖先還居住在洞穴時，也是如此而為，促成了釀酒文明的發端。

直至宋朝，酒文化的發展和普及達到了高潮。宋人愛酒，都城裏的酒肆瓦市，“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釀酒作坊，上至宮廷，下至村寨，星羅棋佈。果酒作為獨具風味的一種飲品，受到了宋人的青睞，釀造果酒蔚然成風，大小酒坊都會採集當地物產，並以特有的技藝釀造出不同品種的果酒。

圖| 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葡萄酒最是流行，凡產葡萄的地方就有葡萄酒釀造，而河東並州的葡萄酒最為優質，酒業尤其繁盛。“蒲萄酒綠似江流，夜燕唐家帝子樓。約住管弦呼羯鼓，要渠打散醉中愁。”陸遊一首《越王樓》，把宋人飲葡萄酒的風尚寫得淋漓盡致。

對於宋人來說，釀酒不止是一種營生。一些貴族文人也曾嘗試釀酒，以此為趣。安定郡王趙世准就曾開創一種柑酒——“洞庭春色”，因取材自蘇州境內的太湖洞庭山出產的黃柑而名，酒液甘甜醇香。蘇軾品嘗後讚賞不絕，稱其“色香味三絕”，而揮筆寫下了著名的《洞庭春色賦》，“吾聞橘中之樂，不减商山。豈霜餘之不食，而四老人者遊戲於其間……”

圖|中國書法網

宋代文人釀果酒，獨有情趣；飲果酒，也饒有興味。要論果酒為歷代文人催化了幾度詩情，為文學史貢獻了多少詩文、軼事，恐怕也數不清了。

時至今日，釀酒的工藝已經成熟，市場上本土和外來的果酒品牌也很豐富，在樓下便利商店挑選一瓶便可解决口腹之欲，但莫名覺得少了些什麼，或許，是因為心底還保留著一份釀酒的記憶吧。

仍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嘗到酒精，是通過一顆浸滿酒的“醉楊梅”，當時在味蕾和腦顱所激起的千層浪，如今又帶來一陣餘波。楊梅酒，是屬於家鄉的味道。湘南山村，幾乎家家種著楊梅，每到六月鮮紅的果子就綴滿了枝頭。

童年夏天的週末，總是充滿著採摘的樂趣。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果子，還帶著清晨陽光和露水的氤氳，不用水洗，直接送進嘴裡，便能享受最鮮美的自然，恣意而滿足。

楊梅的採摘能持續半個月，吃不完的果子，阿公就把它們用鹽水浸泡、瀝幹水分之後，再泡進一大壇燒酒裏，幾個月之後便能享用清甜的紅色楊梅酒。這樣既能保存時令的鮮香，也是一種對自然作物的珍惜。

後來，離開家鄉上學、工作，再也沒能趕上楊梅的採摘，也吃不到樹上最新鮮的楊梅，實在是一種遺憾。因而，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最是懷鄉，但還好有楊梅酒，仍舊執守著它的滋味。

這正是果酒的可貴之處，相比於蜜餞和醃漬，泡酒更能留存果子原本的味道，在時間的作用下，白酒淡化了果子的生澀，果子的香甜中和了白酒的辣與烈，融合成一種獨特的醇香。

雖然不比古人，以果肉和果汁原液發酵或者蒸餾而成果酒，退而求其次，用現成的純糧食酒浸泡新鮮果子，也不失為一種釀酒的獨特體驗。它不在於制酒的技藝多麼精密純熟，而在於釀酒時的那份心境。

每一次釀果酒，也是一種心情發酵的過程，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心情會被時間過濾、發酵一番。

圖|《海街日記》

現在仍記得，第一次泡果酒是怎樣的心情。當時，獨自從南方來到北方工作，正困於身處異鄉的悵然之中，朋友寄來他家鄉的荔枝以示安慰，整整十斤，吃了一部分，分了一部分，還有部分冷凍在冰柜，還是剩下許多，就想：何不泡一壇荔枝酒？

玻璃罐子消毒、瀝幹，荔枝一顆顆剝皮、去核，一層荔枝一層冰糖，裝入罐子裏，再倒入一瓶40度左右的伏特加，蓋上蓋子密封。等一壇荔枝酒泡好，已經是半夜了，格外清凉、寧靜，月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瓶內一顆顆白淨圓潤的荔枝上，冰糖正在融化，透明的酒暗自翻湧，就像是月光流動的影子，這酒也變成了一壇“月光釀”吧！

圖|中古君

此後，每天都要跑去看一看，看它冰糖完全融化，荔枝開始飄浮起來，看它酒色慢慢變黃。偶爾也忍不住打開蓋子去嗅，從最初嗆鼻的濃烈酒味，到後來醇厚的荔枝果香，跨越了整個夏天，秋天已經來臨。

我也適應了異鄉的生活，心逐漸安定下來。其實，一種懸而未決的心情，就像一顆將熟未熟的果子，把它靜置在時間裏，等待自然發酵就好。

夏天釀的果酒，等上3個月，秋天便可以品嘗。這時果香和酒香已經交融在一起，酒的烈勁也被中和了一大半，顏色稍淺、透亮，但還沒有達到它的最佳狀態。

度數高的果酒可以儲存一年甚至好幾年，隨著時間的沉澱，酒的顏色逐漸加深，口感也更加醇厚。我偏愛釀足一年的果酒，去歲釀的酒，來年夏天再喝最佳，而且夏天的傍晚喝是絕佳。一杯冰涼清透的果酒，足以冰鎮燥熱的神經，開啟屬於夏夜的生活。

工作一整天後通勤回到家中，腦袋空空，肚子空空，身體卻無比燥熱、沉重。這時卻沒有一點吃飯的心思，只在冰柜取出自釀的果酒，倒上半杯，喝上一大口。暫態，一團冰涼的雲，順著喉嚨滑進胃裡，把困倦與燥熱，一飲而盡。

半杯過後，酒精隨著血液流散至全身，緊繃的神經和肌肉才逐漸放鬆下來，思緒開始遊走，在深藍色的夜空中捕捉一些風的影子。

六月過半，梅子黃時，雨又紛紛。在濕熱的空氣裏，人的心緒仿佛也綴滿了水珠，凝重不暢。

若是“此情無計可消除”，一枚、兩枚、三枚……掛在心頭，那倒不如把它泡進酒裏，時間自會給出它的答案。

酸澀如青梅，清甜如櫻桃，溫潤如荔枝，濃烈如楊梅……

六月，你的心情是哪一種？

編輯|胖楠

來源|誰最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