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3月,毛澤東遊覽成都武侯祠,看到唐代名相裴度撰寫的一塊碑文,隨即問隨行的中共山西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
“你在山西當‘父母官’,知道裴度是誰嗎?知道中國歷史上,出宰相最多的是哪個家族嗎?”
沒等陶魯笳回答,毛澤東就笑著說,告訴你吧,中國出宰相最多的,就是你治下聞喜縣的裴氏家族。
裴氏家族發源於山西省聞喜縣裴柏村。這一帶比特處山西境內黃河之東,故古代稱之為河東。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裴氏家族,也以“河東裴氏”聞名於世,是中古時代的世家大族之一。
中國的歷史很長,出一流人物的家族不少。但是,像裴氏家族這樣,綿延兩千年,興盛八百年,可謂絕無僅有。
別看裴柏村現在所在的地方,一副典型內陸農村的樣子。但在漢唐時期,這裡屬於中國政治、經濟重心的範圍,是典型的中原之地。
據記載,河東裴氏最早是一支由西北地方進入中原地區的、以放牧為業的氏族,經過好幾個世紀的薰陶,到春秋時期才完全融入中原文化。
類似這樣的氏族遷徙與交融,在中華文明早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裴氏家族的經歷,在當時那叫一個平淡無奇。
神奇的是,到了漢末魏晋之際,裴氏突然爆發,像煙花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綻放,然後進入長時段的輝煌展示,一直到唐朝末年,方才漸漸黯淡下來。
也就是說,裴氏家族這場豪華密集的煙花表演,延續了整整800年。此後進入零星綻放階段。
用史書上的話說,這叫“自秦漢以來,曆六朝而興,至隋唐而盛極,五代以後,餘芳而存”。
▲裴姓都源自裴柏村,故稱“天下無二裴”。
裴氏家族的牛掰史,肇始於裴潜。此人名字聽著很“賠錢”,實際上為裴氏賺足了崛起的本錢。在他之前,裴氏陸續出過一些人物,但正史不曾為他們單獨作傳,可見其影響力還是相對有限。
裴潜超越先輩的地方,正在於,他是正史為之立傳的第一個裴氏族人。《三國志》記載,裴潜曾做曹操的軍事參謀,才智卓越,曹魏立國後,官至尚書令,封清陽亭侯,是裴氏家族的第一個宰相。
對裴家來說,從零到一,很難,但從一到多,極易。
怎麼個容易法?裴潜的兒子裴秀、侄子裴楷,並列晋朝公侯,同為宰相,一時榮耀無比。之後,裴秀之子裴頠、裴楷之子裴憲,先後官至晋室侍中,亦均為宰相。
看到沒,從裴潜開始,祖孫三代,五人入相,其間不過四五十年時間。這個家族就像開了掛一樣,沖往巔峰。
隨便哪個家族,要是有河東裴氏此時的成才記錄,那就足够他們包裝文宣兩三千年了。但河東裴氏的牛掰之處在於,這點成績,只能算是這個家族開始崛起的一個熱身。
▲《裴氏世譜》是一部裴氏家族的牛掰史。
真正的巔峰之作,是在唐朝。唐朝289年,河東裴氏出了17個宰相,宋代歐陽修在《新唐書·宰相世系錶》中,將河東裴氏列在了第一位。
不僅如此,節度使、將軍、都督、尚書、刺史等高官要職,更是一茬一茬,連駙馬都出了10個。毫不誇張地說,哪裡有官做,哪裡就有裴家族人。
有學者統計,李唐一朝,史籍上有名字可查的裴氏族人,高達600餘人。唐朝不愧是河東裴氏最輝煌的時代。
五代以後,裴氏逐漸衰落,不過偶爾還有大人物冒頭。
縱觀河東裴氏家族史,從漢末到五代,整整興盛了八百年。
論人才之高密度、高品質,無出其右,裴氏家族到底做對了什麼?古往今來,許多人試圖探求其中的秘密,有些人還專門跑到裴柏村,希望找到答案。
明末大儒顧炎武就曾訪問裴柏村,拜晋公祠(裴氏宗祠,因裴度封晋公,故名),說在村裡登壟而望,十裏之內,丘墓相連,連著100多個墓主,都是有名字、官爵可考的歷史人物,很是震撼。
這次訪問後,顧炎武總結,聯姻、世襲、自强這三個因素是裴氏家族興旺的主要原因。
這種歸納當然沒錯,河東裴氏的起落與門閥制度的興衰軌跡基本是一致的。裴氏作為衣冠望族,尤其是裴寂——大唐開國功臣第一,奠定了整個家族此後200多年興旺的基調。
然而,正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中古時代,世家大族起起落落,並非一成不變。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常有的事。
像河東裴氏這樣,長盛不衰,除了時代與制度的因素,肯定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答案也許不複雜,就在這16個字裡面:重教守訓,崇文尚武,德業並舉,廉潔自律。
這16個字是裴氏家訓的覈心,久而久之,成為裴家的家風。歐陽修曾指出,良好的家風是裴氏興盛的主要原因。這話不是虛的,它是實打實地在歷史中發揮作用。
我們今天也在熱議家風,懂得良好家風對於子女成才的重要性,但很多人可能忽略了說和做的關係:在家庭內部推一個能說的當新聞發言人,對著稿子念我們家有多高尚,儘量用上一些好詞、大詞,提幾點希望,這就是我們家的家風了。
是這樣嗎?
絕對不是。裴氏家訓是根據這個家族牛人的所作所為,逐步提煉出來,進而作為整個家族行為規範的指導,反過來影響和重塑家族的歷史。也就是說,這16個字,是人家已經做出來的事實,不是提出來的希望。
家訓,落實了才叫家風,寫在紙上、停在嘴上,只能叫“家封”,封起來落灰塵而已。
▲《裴氏家訓》裏藏著河東裴氏興盛八百年的秘訣。
裴氏家訓的16個字,仔細琢磨,每個字都很有分量。
開頭就提“重教”。重視教育,是一個家族長盛不衰的基礎。作為世家大族,河東裴氏其實並非依靠武力,或者依靠門第來保持家族勢力,而是通過教育,形成家學門風,確保人才輩出,不被時代淘汰。
我們讀《晋書》《南史》《北史》或新舊《唐書》,經常會發現,無論講到哪個裴氏人物,都會用“博學稽古”“博識多聞”“博涉群書”,以及“自幼强學”“少好學”“世以儒學為業”等記述。
可見,許多裴氏族人,是憑真才實學走上仕途的。武則天時的著名宰相裴炎,早年在弘文館就讀時,每逢休假,其他同學都出去瘋玩,只有他讀書不廢。人事部門要舉薦他出來做官,被他拒絕了,理由是“我的學業還沒完成”。他就這樣勤奮苦讀了十年,最後自己考上科舉。
唐宣宗朝名相裴休,少時和兩個兄弟一起讀書,“經年不出墅門,晝講經籍,夜課詩賦”,相當刻苦。最後,兄弟三人皆進士及第。
裴氏家族非常推崇“自立求功者榮,因襲獲爵者耻”的精神,不管富貴貧窮,都把教育作為唯一出路。
最愛君想起這段時間的兩條新聞:蘇州“殺魚弟”自殺,河北女生考上北大感謝貧窮。都是出自貧窮之家,但兩人的命運迥然不同。根本原因,在於他們的家庭對待教育的態度。所以考上北大的女生,其實不應該感謝貧窮,最應該感謝父母,是父母對教育的重視改變了她的人生。
古往今來,“重教”都是一個真理。
▲裴度畫像。裴度是唐朝中興賢相,與郭子儀齊名。
接著,裴氏家訓中提到“守訓”,就是要子孫遵守規則,嚴守祖訓。沒有一個“守”字,說再多都是空文。
然後循序漸進,講到裴氏子孫要做什麼樣的人才,叫“崇文尚武”。就是鼓勵子孫做全才,不偏廢一科。據不完全統計,河東裴氏歷史上出了59比特宰相,59比特大將軍,這兩個偶然一樣的數位,背後其實是“崇文尚武”的家訓在發揮作用。
歷史上,很多家族出得了文臣,出不了武將,或者相反。裴氏家族則把家族人才的成功之路拓展得相當寬泛,隨手舉下例子:
裴氏中,政治家有裴度、裴寂、裴楷等,軍事家有裴行儉、裴駿等,治國能臣有裴光庭,法學家有裴政、裴耀卿等,外交家有裴矩、裴世清等,史學家有裴松之、裴子野等,地圖學家有裴秀,小說家有裴啟,書法家有裴休,畫家有裴寬……
這些優秀的裴家人物代表,“從政者行惠民之法,習文者出不朽之作,研習者留濟民之術”,成就都是框框的。
▲裴秀被譽為“中國地圖學之父”,是河東裴氏的傑出代表。
再然後,裴氏家訓繼續提到“德業並舉”。意思很明白,建功立業很重要,道德修養也很重要,要兩條腿走路,不可偏廢其一。有德的能人,利國利民;無德的能人,禍國殃民。
一個人如果不講道德底線,能力越大,危害越大。
囙此,裴氏家族最後把家訓的落腳點放在道德上,千頭萬緒,拎出四個字——“廉潔自律”。這是對成才後的子孫的訓誡,可謂抓住了預防人性墮落的要點。
一個人的墮落,要麼起於貪念,要麼緣於失去自我反省的能力。廉潔+自律,是防墮落的不二良方。
裴昭明是裴松之的孫子,名門之後,但他不貪暴利,為官清廉,靠微薄的俸祿持家生活。連齊武帝都讚歎說,我讀的書少,不知道有哪個古人能跟裴昭明一樣清廉。
裴昭明經常對人說:“人生何事須聚蓄,一身之外,亦複何須?子孫若不才,我聚彼散;若能自立,則不如一經。”囙此,他終生不治產業,連房子都沒有。如此通透的人生觀,確實是裴氏族人的典範,家訓的踐行者。
北周官員裴俠,愛民如子,身為地方最高長官,一天沒一頓吃點好的,當時就有歌辭稱讚他:“肥鮮不食,丁庸不取。裴公貞惠,為世規矩。”
有一次,皇帝讓裴俠單獨站在一邊,對其他牧守說:“裴俠清正廉明,謹慎奉公,在這方面他是天下第一。你們中間如果有人自認和裴俠一樣,可以過去和他站在一起。”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為。自此,滿朝文武稱裴俠為“獨立使君”。
有同僚諷勸他說:“人身仕進,須身名並裕,清苦若此,竟欲何為?”做官不就是圖名圖利嗎,你日子過得苦哈哈的,圖啥呢?
裴俠答道,清廉是作官本分,節儉是立身基礎。我清廉自守,並非獵取美名,意在修身自重,唯恐辱沒祖先啊。
良好的家風,讓裴氏族人為了營造和保持這個小環境,都心有忌憚,故而能够在濁世中保住操守。儘管這樣做很不容易,碰到不好的時代,像裴俠一樣,可能同僚們都以貪賄為常事,他自己反而被孤立,如同獨行俠。這個時候,裴俠內心的篤定,以及堅守的力量,就是來自家風祖訓中對道德的追求。
▲裴俠:清廉自守,不是為了名聲,是怕辱沒祖先。
除了正向激勵,裴氏家規中還有反向震懾:凡貪官污吏,死後均不得葬入祖墳。這條紅線,嚴禁族人子孫觸碰。
我們不能說裴氏不出貪官污吏,但確實極少極少,大奸大惡之人,更是幾乎沒有。歷代正史中,被立傳的裴氏族人大約105人,除了北朝的裴景顏、唐朝的裴延齡等四五人之外,都可用“廉潔自律”來形容。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一個家族出這麼多高官,卻能大抵保住“不濕鞋”的門風,真的很不容易。
歷史上還有個傳統: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一個人發跡了,不管做官經商,都要回老家蓋大房子,不撒幣心裡難受。
但我們看裴柏村,雖然有這麼輝煌的家族史,整個村子自古以來就沒出現過什麼恢弘的建築,以至於現在除了古柏和石碑,幾乎沒有古迹可尋。這種深入骨髓的低調,跟裴氏的家風教養密切相關。
唐僖宗的宰相裴坦,其子娶了同朝為官的楊收之女,陪嫁物品中有許多金玉首飾。裴坦看到了,立刻命人撤去,厲聲說道:“亂我家法!”
家法,即是家風。裴柏村全村常駐人口據說歷代沒有一次超過1000人,但裴氏家族卻出過59個宰相和59個大將軍,以及各行各業的頂級人才,這是一個奇迹,又是一種必然。
古諺說: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
河東裴氏沒有為子孫後代留下深宅大院,也未曾留下萬貫家財,而是留下了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以及修身自重的道德規範。
在一個人精當道、如魚得水的年代,誰曾想到,正是這些“天下最笨”的傳統,把一個小小的家族推上了歷史的巔峰,讓如今多少大富大貴之家望塵莫及呢?
參考文獻:
周征松:《魏晋隋唐間的河東裴氏》,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程裕禎:《河東裴氏論略》,《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2期
張廣村:《中古河東裴氏家族及其文獻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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