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來源:《福建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轉自:敘拉古之惑
連日來
一群亞洲野象
一路北上的消息備受關注
它們走著走著已經“閒逛”到昆明了
今天我們想在國內看大象
除了各地的動物園外
只能去雲南的西雙版納等邊境區域了
那裡還生活著一些野生的亞洲象
但事實上,
在古代大象在中國的分佈範圍極其廣泛。
讓我們來一起回顧
徐六符先生上世紀八十年代撰寫的文章:
我國古代大象的踪迹
(曾發表於《福建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銅象尊商
1975年出土於湖南醴陵獅形山
湖南省博物館藏
現在世界上只有亞洲和非洲出產大象,而大象的數量及其生存地域現時還日呈急劇縮減之勢。在亞洲,至今還出產大象的僅越南、緬甸和印度等幾個東南亞國家。在我國,近幾十年來,人們曾經認為大象已經絕跡,近年來偶爾在西南邊境雲南省的西雙版納密林中發現了殘存的少量野生象群。在全國各地,人們要想見到大象,只能進動物園參觀了。於是,許多人都不知道,在漫長的古代,我國廣大地區曾經是大象之鄉呢。
本世紀以來,隨著地質學、考古學研究的深入發展,我國從南到北的廣大地區都不斷發現遠古時代的象類化石,如生活在距今約一百萬年以前的陝西省蘭田猿人遺址和距今約五、六十萬年以前的北京猿人遺址,就有象類化石與人類化石一同出土。這說明在遠古時代,象類動物曾遍佈於現在的華北以至西北,並成為我們先民的狩獵對象。
當我國古代社會從野蠻時代跨進了文明的門檻、有文字可考的歷史開始了以後,黃河中下游一帶還仍然盛產大象。我國商代後期(約西元前1300一前1027年)的都城遺址“殷墟”(今河南省安陽市郊)出土的商代遺物中,就有不少象骨、象牙和鏤刻象牙禮器以及玉雕象、象紋青銅器等精美的工藝品。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還有大象的象形字“”,並屢見“只象”“來象”的記載。所謂“只象”,即捕獲的大象,而“來象”,則大約是各地奴隸主貴族向商王進獻的大象。
今河南省簡稱“豫”,相當於古代的豫州之地。《說文解字》說:“豫,象之大者,從象,予聲。”郭沫若衕誌認為:“古豫州之野必有國名豫者,故週末儒者造擬九州,即因豫以為之名。”(見郭沫若著:《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鼎》。由此可知,地處中原的河南省境,在古代曾經以產象而聞名一時。
現在我們常用的“為”字繁體寫作“為”,甲骨文刻作“”,似人以手牽著大象的長鼻以供役使,是“為”字的造字初意。據此,可見三千多年前生活在中原的人們不僅能够經常獵獲野生大象,而且還馴化、役使大象。傳說中的堯舜時代,舜的後母弟就名“象”,據說象由於品行不端,想害舜霸嫂,後來就變為真象,舜死後葬於蒼梧之野,而“象為之耕”。舜和後母弟象的故事在戰國時期的《孟子》等書中始見記載,而把這個故事加以神化則在其後才載於古籍。我們從中可以推測,上古時代,先民們大概曾用過大象進行生產勞動。
▲商代子母象尊
現藏於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圖源:《中國青銅器全集》卷4
歷史文獻告訴我們,商代人還曾把大象用於戰爭。殷墟卜辭有一條記載:“貞,象,令從侯,歸。”(《殷墟文字乙編》,七三四二)雖然卜辭所記具體史實如何,尚有待進一步考證,但是卜辭提到了象隨同征戰。《呂氏春秋·古樂》的記載說得更明確:“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周公以師逐之,至於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說的是商紂王使用了象軍征伐東夷(商周時代的一個民族,地域大約在黃河與淮河之間),周族乘虛滅商立國。“三象”,據漢人高誘注,是周公姬旦為紀念這個盛大武功所作的樂名,共三章。與象樂相配合的還有象舞。
周王朝開國以後,象樂、象舞就成了周朝統治階級在進行軍事活動的隆重場合所表演的軍樂和舞蹈。這個說法是可信的。《禮記·內則》亦雲:“成童,舞象,學射禦。”而出土的西周懿王時期的“匡卣”銘文則更可以為實證。其銘文載:“懿王在射盧,作象舞,匡甫(撫)象樂二,王曰休!”大意是說懿王來到練武場,讓人們表演了象舞,而匡(記載此事的卣的主人)演奏了二章象樂,王讚賞說美啊!
自西周起,大象的活動範圍已經從中原(包括黃河中下游一帶)往南遷徙到了江、淮流域。《孟子·滕文公下》說周公“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西周時,大象已被趕出了中原。《韓非子·解老》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孟子、韓非都是戰國時期的中原人,從他們的著作中可知當時生活在中原的人對大象已經相當陌生了。中原的大象踪迹,自西周以後史已無載。這種變化在出土的商、周銅器中也有所反映:商器常以象紋為器錶紋飾,西周早期也還常見象紋,但是西周中期恭王、懿王以後象紋絕跡了。商代甲骨文字“為”字中的大象形狀在西周的青銅器銘文中已經開始譌變,前人役象的往事漸為人們所淡忘,以至到了漢代許慎著《說文解字》,據字的譌變形狀誤釋“為”為“母猴”了。
▲殷墟博物館藏象形三足青銅器
春秋、戰國時期,大象雖已匿迹於黃河流域,卻活躍在江、淮流域。這在先秦的多種典籍中屢可披及,試舉例如下:
《詩經·魯頌·泮水》:“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
《左傳·定公四牟》:“(楚)王使執燧象以奔吳師。”
《國語·楚語》:“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
《山海經·中山經》:“岷山,江水出焉,東北流注於海,……其獸多犀、象,多夔牛。”
《戰國策·楚策》:“黃金、珠璣、犀、象出於楚,寡人無求於晋國。”
《竹書紀年》:“魏襄王七年(西元前312年),秦王來見於蒲阪關。四月,越王使公師隅來獻乘舟,始罔及舟三百,箭五百萬,犀角、象齒焉。”(引自《水經·河水注》)
春秋戰國時期,我國南部的楚、吳、越等國立國與爭奪的重地正是江、淮流域,這幾個國家當時都產有不少大象和象牙。上引《詩經·魯頌·泮水》記載的是春秋時期生活在淮水流域的夷人向魯國進貢土特產,其中的一大樁就是象牙。而寫成於戰國期間的《禹貢》為當時走向統一的中國所擬的政治藍圖中,以中原的豫州為政治中心,把中國分為九州,其中規劃九州中的揚州和荊州,向中原王朝進貢的土特產中都有“齒(象牙)、革(犀皮)、羽(鳥羽)、毛(旄牛尾)”。當時的揚、荊二州,指的也主要是今天的江淮流域到五嶺以北的廣闊地帶。
▲新鄉市博物館藏白陶象尊
圖源:《新鄉市博物館館藏文物圖錄》
有趣的是春秋時期的楚國,猶承商代遺風,以大象作戰。如上引《左傳·定公四年》條,講的就是西元前506年,吳王闔廬率軍攻入楚國,楚昭王弃郢都逃跑時,擺了“火象陣”,燒火燧系象尾,把象群趕入敵陣,把敵軍嚇退,臨急抵擋了一陣。這使我們聯想到西元前278年戰國後期齊國的田單,憑藉一座即墨孤城,擺起“火牛陣”,出其不意大敗燕國的圍城之師,救齊於危亡之際,而被後人視為軍事史上驅獸作戰的創舉。殊不知比這更早二百多年的春秋時期,楚王就已運用了這種戰術。可能由於楚王只是逃師之主,而沒有田單的複國之功,他首創的驅獸作戰的戰術也就沒有被後人所承認了。
到了漢代,大象活動的主要地域又急劇地從江、淮流域向南轉移到了五嶺以南,即今天的廣東、廣西和雲南以及更南的越南、緬甸等國。從漢初以來,史籍就常有嶺南的小邦向中原的朝廷進獻大象、象牙的記載。東漢人許慎的《說文解字》給“象”字作注釋時,已經認為像是“南越之大獸”了。所謂“南越”,即秦末人趙佗乘秦朝危亡之機,購並秦之桂林、南海、象郡(跟原先的“豫”一樣以產象聞名)三郡而建立的南越國。到了漢代,漢武帝滅南越國,在其地置九個郡,但其南越舊名仍為後人所沿稱。其地域相當於今天的廣東、廣西和越南的北半部。
但是漢代以後,也還有一些大象殘留於江淮故地,為謀其生存和繁衍而掙扎,直至北宋時期。三國時期,割據江東的吳國主孫權,曾向割據中原的魏國贈送馴象。《三國志·魏書》“曹沖傳”對此有這樣的描述:
鄧哀王沖字倉舒。少聰察岐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時孫權曾至巨象,太祖(曹操)欲知其重,訪之群下,鹹莫能出其理。沖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稱物以載之,則校可知矣。”太祖大悅,即施行焉。
曹操的小兒子曹沖幼年早慧,這個刻船稱象的故事至今仍傳為美談。在南北朝,大象還出沒於江、淮。《南史·梁元帝紀》載:“承聖元年(西元522年)吳郡、淮南有野象數百,壞人室廬。”有野象多達數百頭,數目還相當可觀。在唐代,唐人劉恂《嶺錶錄异》載:“廣之屬郡,潮、循州多野象,潮、循人或捕得象,爭食其鼻,雲肥脆,……楚、越之間象皆青黑,唯西方佛林、大食多白象。又,雲南豪族家多畜象負重致遠,若中國之牛焉。”這裡除了描述嶺南大象的情况之外,還講到了在唐代“楚、越之間”有大象。直至北宋,五嶺以北大象的行踪還是史不絕書,甚至到了“活動猖獗”的地步。《宋史·五行志四》有如下記述:
建隆三年(西元962年),有象至黃陂縣,匿林中,食民苗稼。又至安、複、襄、唐州,踐民田。遣使捕之,明年十二月於南陽縣獲之,獻其齒革。乾德二年(西元964年)五月,有象至澧陽、安陽等縣。又有象涉江入華容縣,直過闤阓門。又有象至澧州澧陽縣城北,……(乾德)五年,有象自至京師,……乾道七年(西元1171年),潮州野象數百食稼,農設穽田間,象不得食,率其群圍行道車馬,斂穀食之乃去。
以上記載,除“乾道七年,潮州野象數百食稼”地屬嶺南,時為南末之外,其他諸條均為北宋之事。由此可知,北宋時期大象不僅仍然不時出沒於江、淮一帶,甚至還出現於黃河邊上的北宋京城開封。但可惜北宋以後大象在江、淮一帶已經絕跡了,上述的北宋江淮象踪是它們在這個地域徹底消亡時的迴光返照罷了。
▲殷商象形尊
法國巴黎吉美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圖源:《象尊與犧尊》
地處我國東南沿海的福建省,其南部、西南部在宋朝為漳州、汀州所轄,南接潮州,有宋一代都有象群活動。北宋人彭乘《墨客揮犀》寫道:
漳州漳浦縣地連潮陽,素多象,往往十數為群,然不為害。惟獨象遇之,逐人蹂踐至骨肉糜碎乃去。蓋獨象乃眾象中最獷悍者,不為群象所容,故遇之則蹂而害人。
這種有關大象的記載,也見於殘存的南宋時期修纂的福建地方誌資料。如趙綢修、李綸纂的《臨漳志》(已佚)之《序》載:
(漳州境內)岩棲穀飲之民,耕植多蹂哺於象,有能以機穽弓斃矢之者,方喜害去,而官責輸蹄齒,則又甚焉,故民寧忍於象毒而不敢殺。近有獻象齒者,公以還之民,且令自今斃象之家,得自有其齒。民知斃象之有獲無禍也,深林巨麓,將見其變而禾黍矣。(清康熙《漳州府志》舊序)
《臨漳志》修纂於淳熙五年(西元1178年),由此可知南宋時期福建南部還有過甚熾的“象患”。又如胡太初修、趙與沐纂的《臨汀志·土產》載:
(汀州)地接潮、梅,率多曠野,故有虎、豹、熊、象之屬。(見現存《永樂·大典》卷之七千八百九十)
《臨汀志》修纂於開慶元年(西元1259年),時届南宋末年,該書把大象列為汀州的“土產”,可見南宋末年大象還是該地的常見獸類。據此我們可以斷定,大象在福建省境內的絕踪遲在元代以後。
大象行踪在嶺南我國境內的消失,大概只是本世紀初的事了。明末清初愛國志士屈大均的《廣東新語》載道:
癸巳(西元1653年)夏,西師至肇慶,久攻不下。使群象往,皆縮栗,獨一象牯跳躍而前,蹴死番兵數百,以鼻卷起人馬,擲於半空,既墜複糜爛之。
此中“西師”暗指明王朝覆亡後退踞西南的明皇族和明末農民起義軍李定國部的聯合抗清義軍,“番兵”則影射清軍。抗清義軍在跟清軍作戰時使用了戰象,其中壯烈赴國難的大象被屈大均譽為“義象”。此後二十年,曾經引清兵入關,被清朝封在雲南為平西王的漢奸吳三桂又起兵反清,吳在北進湖南時也使用了象軍。清人劉獻廷《廣陽雜記》裏雲:“吳三桂之來湖南,有象軍焉,有四十五只。”而據一個現尚健在的老先生告訴筆者,他們的前一輩中有人在清末時,在廣西某地目睹過大象拔毀竹林的情景。
綜上所述,大象在我國曾經分佈很廣。在漫長的原始時代,大象曾遍佈於我國的北方。到了商代,中原還曾盛產大象。自西周起,它們的活動範圍已經向南轉移到了江、淮流域,直至春秋、戰國時期。到了西漢,它們活動的主要地盤已經縮減到了五嶺以南了,但還有大象零散於五嶺以北至江淮的廣闊地帶,直至北宋為止。而它們在嶺南的兩廣、雲南等大部分地區的消亡,大概是本世紀初的事了。考其變化的原因,除跟自然氣候的變化有關外,還跟人類社會對自然界的不斷開發和對大象的大量捕殺密切相關的,而主要原因應是後者。
▲西周中期象尊
1976年寶雞茹家莊國墓地出土
據氣象學家竺可楨研究(見竺著《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自西元前三千年至春秋時期,黃河中下游的氣候曾比現在溫暖。後來大象由於不適應那裡變得寒冷起來的氣候,無疑要南遷的。但是我國江淮以南廣大地區近二、三千年以來的氣候,也無疑地還是適合於大象生息的。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對自然界的不斷開發和經濟生活地域的不斷擴展,大象必然地不斷縮減著它的生存地盤。我國古代大象的繁、衰正是跟我國古代社會經濟由北向南的不斷發展,呈現出反比例關係的。西周、春秋和戰國時期,我國的社會經濟重地在中原,大象就離開了中原。漢代以後,江南的經濟發展了,大象就撤離到了嶺南。南宋以後,南方的社會經濟繁榮了起來,大象的生存地盤就更形狹小了。尤其成為大象滅頂之災的乃是歷代人為的大量捕殺。正如《左傳》在兩千多年前就指出的:“象有齒以焚其身,賂也。”(象由於長有象牙而招致殺身之禍,因為象牙是財寶)隨著歷代統治階級對象牙工藝品的奢求,大象終於難逃瀕於滅亡的厄運。
這裡附帶提及,古代文獻常犀、象並稱,與大象同遭厄運以至於已經在我國絕滅的還有大象的世代近鄰犀牛。從大象和犀牛的歷史遭遇,應該引起我們對保護我國現有野生動植物資源的重視。
▲晋侯鳥尊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它的尾部是一個象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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