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蘇省無錫市孫蔣新村住著一比特90多歲的老人,他的名字叫錢鑒民。老人雙目失明,嘴巴上有一道口子,由於行動不便,極少出門。
老人與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女兒錢小蕙從記事起就知道父親雙目失明,嘴巴上有道傷疤。她曾無數次問過父親傷疤是怎麼來的,父親只回答說是當兵打鬼子受了傷。再問父親戰場上的故事,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為了照顧失明的父親,錢小蕙也無法去外面工作,家中並不寬裕。前些年,關愛抗戰老兵基金有救助老兵的計畫,錢小蕙就勸說父親報名了。
後來,經常有志願者到錢家慰問,順便想記錄老人的抗戰故事。但老人只說出了部隊的番號和長官的姓名,就不肯再往下說了,弄得志願者都有點懷疑他的身份。
一次志願者又上門慰問,錢小蕙正在收拾父親的東西。她發現一張白紙上蓋著一個正方形的鮮紅大印。由於文化低,她並不能完全讀懂上面的資訊。
她順手拿給志願者看看是什麼東西,志願者當中有一比特叫袁健的一人,對抗日戰史有一些瞭解。他接過紙張仔細辨認,紙張上的印章內容為“第十八師團司令部印”。
他思考了半分鐘才猛然想起,不會是那個臭名昭著,在緬甸叢林中被中國遠征軍殲滅的日軍第十八師團吧?但是雙目失明多年的錢鑒民為什麼會收藏有這個印章呢?
日軍關防大印
他纏著錢鑒民,一定要他講講這個印章的事情。錢鑒民拗不過他,終於肯說出自己的故事。
錢鑒民1922年出生在無錫一個望族,祖父是晚清秀才,創辦過多所學校。錢父去世較早,他跟著姐姐長大。先是在祖父辦的學校裏念完小學後,此後考入當地有名的教會學校輔仁中學。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10月底日軍開始對無錫進行轟炸,11月中日軍分三路向無錫進犯。很多人都知道南京大屠殺,事實上日軍進攻南京之前,就開始一路燒殺搶掠。
日軍進入無錫後,坦克肆意碾壓城內的無辜百姓,製造了無數慘案。他們在全城縱火,大火在無錫足足燒了十天十夜,無錫城內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一開始錢鑒民和家人還在城內,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坦克,日軍正是憑藉這種裝備,肆無忌憚地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這給年幼的錢鑒民內心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他暗暗發誓將來自己也要駕駛中國的坦克把鬼子們趕出去,為父老鄉親報仇。
後來錢鑒民跟著姐姐一家逃到大後方重慶。1940年,錢鑒民高中畢業,他放弃了念大學的機會,報考了陸軍機械化學校。他順利通過初試,接著是學校教育長徐庭瑤、一比特英文教官、一比特數學教官進行複試。
英文教官拿出一本英文書讓他讀了一段並說出上面的內容,錢鑒民在教會學校念過英文,很容易就完成考核。數學教官讓他做一道幾何題,這也沒難倒他。接著徐庭瑤拿起他的表格在上面打了個勾,就這樣錢鑒民成了陸軍機械化學校第三期營員。
他們那期有200多人,先是進行了6個月的入伍訓練,接著根據表現分科進行專業訓練。當時中國的戰車數量有限,不是每個營員都有駕駛的機會。而錢鑒民由於表現出色,如願分到了戰車學生隊。
那時是抗戰最艱難的時期,中國沿海都被日軍封鎖,物資很難進入國內。學校的訓練條件很艱苦,雖然學校有英國維克斯戰車和蘇聯T26戰車,但既缺油也缺炮彈。學生大多以學習理論為主,很難得才有一次實操的機會,大家看著坦克心裡直發癢。
按照徐庭瑤與時任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的協定,這批營員將於1943年畢業。畢業後將被調往駐印度的戰車學校培訓,並參加接下來中國駐印軍對緬甸日軍的反攻。
青年時期的錢鑒民
終於迎來出國打仗的機會,錢鑒民內心無比激動。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當時他已經被選中留校去練習團當少尉排長。年輕氣盛的錢鑒民對這個安排非常不滿,他找到徐庭瑤申訴,要求調往印度。
徐庭瑤把他訓斥了一頓:“你以為上前線打仗才是英勇,我們留在後方就是貪生怕死嗎?沒有這些老師,你們現在能幹什麼?”但這並未說服錢鑒民,他又接連幾次向徐庭瑤提出調印度的申請。
徐庭瑤無奈拿出一份早已寫好的中尉副連長任職狀扔到錢鑒民面前說:“你真的要去,不會後悔?”
錢鑒民回答說:“老師,我是看到鬼子的戰車碾壓我們的百姓才發誓要加入戰車部隊的。我的理想是上前線打仗,至於擔任什麼職務並不重要。”徐庭瑤看他去意已决,不再挽留。
錢鑒民如願來到蘭姆伽中國駐印軍訓練基地。他們在這裡接受美式訓練,使用美式裝備,還學著老美給各個崗位取了個通訊代號。比如指揮官叫“老闆”、1連叫“珠寶店”、2連叫“燒餅鋪”、3連叫“豆腐店”……
美軍的財大氣粗讓錢鑒民大開眼界。據錢鑒民回憶,他們營地附近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戰車射擊場,這裡全部使用實彈,每次訓練打到合格為止,這在國內想都不敢想。
那時中國駐印軍裝備了3個戰車營,每營3連,每連有17輛美制M3A3斯圖亞特戰車。這是美軍1943年才投產的新型戰車,武器和效能都很先進。但在使用過程中他們才發現,這些戰車兵不太適用於緬甸的環境。
緬甸山高林密,雨水和霧氣多。M3A3戰車在行駛過程中要靠潛望鏡觀察,但霧氣很快就讓潛望鏡的視線變模糊。原始森林裏滿是各種樹藤和枯枝,不一會兒就能把戰車履帶卡死。這些問題也新增了部隊的傷亡。
就在錢鑒民進入印度培訓時,史迪威已經指揮中國駐印軍對緬甸的日軍發起反攻,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打通中印公路。
孫立人領導的新38師和廖耀湘領導的新22師猶如猛虎下山,撲向緬甸北部的胡康河谷。這裡山高林密,河流縱橫,到處是懸崖峭壁,緬甸語的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駐守在中印公路咽喉位置的便是日軍第18師團,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惡魔部隊。他們於1937年在上海登入,開往南京時一路燒殺搶掠,製造了蕪湖慘案,參加過南京大屠殺。
此後他們又入侵過馬來半島,在新加坡迫害過7萬多華僑。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時也是敗在這支部隊手中。此次再戰,遠征軍的戰士們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血洗前耻。
一開始中國駐印軍連克日軍週邊據點,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日軍非常震驚。日軍戰史記載:
素有把握的第18師團,與中國軍戰鬥最自信,豈料胡康河谷的中國軍隊,無論是編制、裝備,還是戰術、科技,都完全改變了面貌,使軍隊損失慘重,全軍不禁為之愕然。
日軍不得不調整部署,憑藉有利地形,佔據胡康河谷的中心地帶孟關和瓦魯班等地區,形成縱深防禦。
由於緬甸特殊的地形,戰車部隊並沒有太多展示身手的機會。但在日軍調整防禦後,遠征軍的進攻受到了一定影響。史迪威終於考慮動用戰車部隊。
1944年2月23日,史迪威下令新22師第66團1營配屬戰車第1營,從孟關東側迂回至敵後切斷其退路。
緬北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巨樹老藤盤根錯節。迂回部隊先派出一支先遣隊,利用推土機、碾路機、伐木機等大型設備經過6天6夜的施工才勉强開闢出一條道路。
那時錢鑒民正擔任戰車1營的見習車長,部隊前進途中時常遭到日軍狙擊手射擊,發生了一些小規模的戰鬥。
錢鑒民回憶:“開戰後整個陣地都是煙霧,日軍的子彈將坦克打得鐺鐺響。戰車開了幾炮後,座艙裏全是火藥味。由於沒有戰鬥經驗,有的阿兵哥爬出車外呼吸,結果被日軍打死。”
日軍的小規模阻擊雖然給戰車第一營製造了一些麻煩,但並不能阻擋他們推進。日軍不得不調整防禦策略,在沿途埋下了大量地雷。戰車第1營時常有坦克觸雷,這大大延緩了部隊的前進。
部隊在推進途中傳來消息,廖耀湘帶領的新22師主力攻克孟關,日軍撤往孟關東南10餘公里的瓦魯班。戰車第一營便奉命向瓦魯班追擊。
當戰車第一營追擊至瓦魯班附近的南比河時,偵察發現日軍構築了縱深約2公里的堅固陣地。陣地上密佈著鐵絲網、地雷、暗堡,日軍還將所有戰防炮對準戰車第一營的渡河點。
戰車第一營强攻未能奏效後,命第三連悄悄繞過南比河,迂回到日軍側後搗毀其戰防炮陣地。次日下午,錢鑒民隨部隊偷偷渡河,鑽入原始森林中,隱蔽前進。
當3連突然出現在日軍後方時,日軍陣腳大亂。遠征軍的坦克一炮打中日軍司令部,大批日軍拿著武器沖了出來,但他們哪是鋼鐵洪流的對手。
激戰不久,駕駛員便報告:“車長,潛望鏡又看不清了,怎麼辦?”錢鑒民說:“朝敵人戰防炮陣地開炮。”
3連的坦克一邊打一邊沖向日軍中間,不少日軍被活活壓成肉泥。隨後正面的戰車部隊也渡河發起進攻。
這場戰鬥持續到黃昏,殘餘日軍狼狽逃命。戰後打掃完戰場發現,日軍第56聯隊長山崎大佐等450餘人被擊斃,繳獲武器彈藥不計其數,史稱“瓦魯班大捷”。
戰場上還發現了日軍第18師團司令部的關防大印,戰士們爭搶觀賞,紛紛蓋在白紙上留作紀念。錢鑒民也蓋了好幾份,並將戰鬥經過寫成信,一份寄給教育長徐庭瑤,一份寄給姐姐。
瓦魯班戰役後,日軍在緬甸節節敗退,戰車營基本沒有什麼大戰事。錢鑒民被調往昆明,擔任陸軍後勤司令部汽車訓練班教導團上尉參謀。他們負責將美援物資運送到國內各個戰場。
那時,錢鑒民正準備與女友結婚。但團裡接到運送物資到湘西的任務,他毅然延后婚禮,執行任務。返回途中,經過貴陽途經鎮遠時,他們發現有一夥土匪正在打劫難民。
錢鑒民當時在隊伍最前面的車上,他見狀立即叫司機停車,跳下車想要封锁土匪。不料土匪立即向他開槍,在交戰中一顆手榴彈在錢鑒民附近爆炸,震碎了汽車玻璃,濺入錢鑒民眼中。
他兩隻眼睛頓時流血不止,這時一顆子彈又擊中他的下巴,錢鑒民昏迷過去。後來增援部隊趕到,才將土匪趕走。在團長一再要求下,美國醫生親自為錢鑒民動了7次手術,總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那時,只有他的女朋友陪在身邊。據錢鑒民回憶,女朋友非常漂亮,當時在貴陽去照相,照相館都不收錢,而是用她的照片做廣告。
儘管女朋友沒有拋弃錢鑒民,受傷後,他的命運還是急轉直下。
他先是被安置到浙江蕭山第四盲殘院,蕭山解放前夕,姐姐原本要把他接去對岸。但他覺得子女都在內地,自己又雙目失明,不願拖累姐姐,便拒絕了。
解放後錢鑒民被遣送回原籍。由於特殊的身份,即便雙目已經失明,他在接下的日子裏仍飽受磨難。
妻子無法忍受,帶著3歲的兒子回了重慶老家,從此天各一方。6歲的女兒也被寄養到弟弟家中。那段時間,錢鑒民一個人摸索著生活,幸好有同村好心人照顧才勉强活下去。女兒11歲時才回到他身邊照顧他的生活。
後來,錢鑒民許多資料包括軍功章都被燒毀,唯獨那張蓋有日軍關防大印的白紙被錢鑒民視若珍寶,不論經歷何種磨難,他始終將之完好收藏。也許經歷過太多,此後他再也不願提起往事。
錢鑒民的故事被公開後,志願者問他還有什麼願望。老人是被迫離開戰車營的,他心裡對戰車有難以割捨的情感。他忐忑地告訴志願者:“希望有生之年,能再摸一次戰車。”其實他也知道,這遠遠超出了志願者們的能力範圍。
錢鑒民的願望著實讓志願者們有點犯難,他們不知道如何聯系部隊,即使能聯系上,部隊也可能出於保密考慮,不會接待他們。
不過他們並沒有放弃,在網絡上發佈了老人的資訊。那條求助資訊引起了大量網友關注,一些網友開始質疑錢鑒民的老兵的身份。
由於志願者將他的資訊寫成“黃埔第十七期戰車科畢業”,有網友査詢了黃埔第十七期名册並未發現錢鑒民的名字,該期也未設立“戰車科”。
複製展覽品
實際上,錢鑒民並不是正規的黃埔十七期,而是陸軍機械化學校第三期畢業,在中央軍校序列中等同於第十七期。
不久之後,錢鑒民在對岸的同學遊傑士也關注到這一資訊。遊傑士親筆為錢鑒民寫下身份證明:
本人系中央軍校第十七期戰車兵種畢業,曾參加抗日戰爭,來臺後曾任裝甲兵中將司令,現已退役。茲證明錢鑒民為我昔日洪江機械化學校同學,並祝他長命百歲。
錢鑒民的資訊還引起了某部裝甲旅的關注,他們决定邀請老兵到部隊參觀,幫老兵實現願望。
當天,老人到達部隊。6輛新列裝的第三代主戰坦克一同鳴笛出庫,向老兵致敬。裝甲兵列成一隊高喊:“中國裝甲兵,向抵禦外敵的老前輩致敬。”這是裝甲兵一個較高規格的禮儀。
錢鑒民也舉起手回了一個軍禮,那一刻中國新老兩代裝甲兵仿佛穿越時空,交匯在一起。
錢鑒民緩慢走向坦克,當他觸摸到坦克那一瞬間,手在微微顫抖。他繞著坦克走了一圈,官兵們詳細地為他講解了坦克各個部件。
老人驚歎:“以前的武器跟現在沒法比啊,老一輩的心裡話就是希望我們國家越來越强大,希望大家更加努力,完成我們中華民族的復興大業。”
參觀完營房後,他把自己一直收藏的、蓋有日軍18師團關防大印的紙拿出來,寫上“保家衛國”四個字後,送給了官兵們。
錢鑒民的一生雖然曲折坎坷,但生前曾有人問過他,是否後悔到緬甸參戰?錢鑒民回答說:“我們那時候想著保家衛國,去了緬甸就沒打算回來,我現在都活到90多歲了還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志願者們到老人家中幫忙時,他總說:“孩子們你們是民族的未來,一定要努力學習啊,讓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强大。當年我報考軍校,就是為了不做亡國奴。”
2018年2月9日,錢鑒民因肺部感染去世。
他的一生雖然苦難遠遠多餘享受,但他卻不曾後悔。當國家危亡之際,像錢鑒民一樣的抗戰老兵,誓死不做亡國奴,勇敢地站出來,承擔起歷史責任。他們的願望是國家越來越强大,我想他們假如能看到今天的一切一定會感到欣慰,套用一句時髦的話——這盛世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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