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楊
日本科學史學者湯淺光朝曾發現一個現象:世界科學中心每隔一段時間會發生轉移。歷史上,中心先後從義大利轉移到英國,再到法國和德國,最後落在美國。
經濟發展,教育興盛,人才聚集,國家支持……一系列的主客觀因素,促成了各大科學中心的交接棒。值得注意的是,在科技力量的推動下,每一個科技中心都無一例外地成為了世界強國。
進入新發展階段,一個國家、一座城市想要實現高品質發展,科技創新無疑是最强大的推動力。
一
英國學者李約瑟一直很疑惑:“為什麼近代科學沒能發生在中國?”
這就是著名的“李約瑟難題(Needham Puzzle)”——中國在西元前一世紀到西元十五世紀之間,相對於西方國家在對自然知識等領域擁有更多成就,但為什麼沒有搶佔先機?
有人說因為哲學差异,有人說因為思想束縛,這是個很難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但現在,人們更關心另一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的中國,何時能成為世界科學的中心?
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成為世界科學中心,每一次新舊交替都不會容易。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想要成為世界科學的中心,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上海——這座明確提出建設科創中心的都市,被寄予厚望。
科創需要上海。上海在基礎研究、人才集聚以及企業創新方面,有明顯的優勢。現時上海佈局的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共17個,2021年,全社會基礎研究投入達177.73億元,占研發投入的比重近10%,較5年前翻了近一番。2022年,上海新增高新技術企業超2.2萬家,同比增長10%,科創板上市企業81家,位列全國第二,募集資金數額居全國第一。
上海也需要科創。當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再繼續依靠投資驅動、科技模仿,很難支撐都市高品質發展。上海必須以科技創新,來激發更大的都市潜能,為高品質發展提供新的動力。
囙此,上海四大功能中,科技創新策源,是關鍵的一條。上海建設的五大中心中,科創中心更是重中之重。
但以往單純的科技企業引進、科技專案落地、科學設施投入,已經不是這座城市未來發力的重點,作為科創中心和科創策源地,上海不僅要讓最先進的高科技產業和最具創新能力的企業家集聚,還要創造條件,讓這些科創要素在一起化學反應,向外源源不斷地釋放出能量,影響全國和全世界。
這樣的科創,才是推動中國科技進步、推動都市高品質發展的新動力。
二
每次談起創業,上海和創化學股份有限公司創始人安豐發一直覺得可惜。當年和他一起從華東理工大學化學工程專業碩士畢業的100多人裏,只有10來個人選擇了科研或創業道路,更多人選擇了其他的職業。但他也理解,因為創業很難,雖然現在安豐發的企業在新材料領域小有成就,但一路走來,資金、研發、經營,碰到的荊棘可不少。
科創之難,難在風險。
無數次的失敗,可能才會孕育一次成功,或者一次也沒有。有些人無懼風險放手一搏,但更多的人難免有所顧慮。
要打消這種顧慮,達到科學家敢幹、資本敢投、企業敢闖、政府敢支持的理想狀態,前提就是要讓更多搞科創的人不怕風險。
解決方案說來也簡單——風險共擔、利益共用。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探險之旅,得到了西班牙女王的資助。19世紀中葉北美高風險的出海捕鯨業務,背後也有各方募集的資金。成功後的獲利,大家按比例分配。歷史上天然形成的早期風險共擔、利益共用模式,讓熱衷探險的人們發現,風險並不可怕。
這種模式衍生出的VC、PE等風險投資機構,在矽谷幫助無數科創企業開始了未知的探索,就算失敗還可以東山再起。以致於矽谷有一句名言:“失敗是常事,但要失敗得快些。”
作為國際金融中心,上海自然是風險投資機構的重鎮。清科研究中心報告顯示,2023年一季度,就中國股權投資市場投資活躍度來看,以都市為組織,上海的投資案例數和投資金額都排名第一,尤其是生物醫療行業投資規模領先。
但這一機制還有很大優化空間。比如,在當前產業競爭激烈、發展步伐加快的情况下,如何引導資本更有耐心陪伴科技一起發展?除了提供資金,金融機構是否還能幫助企業綜合其它資源?
尤其是,資金風險有人分擔後,企業如何不“躺平”,走出舒適區,持續投入創新?達闥機器人在嘗試一種“專利合夥人計畫”——員工拿到了覈心發明專利的授權,公司會根據含金量,獎勵數萬美元給團隊。未來這些專利進行交易、授權、買賣,員工還可以拿到交易金額的10%。此舉效果明顯,達闥在短短8年時間裏獲得了2000多項專利。聯合創始人汪兵對此有些自豪:“在達闥,人人都會想創新。甚至我們一個工科出身的財務人員,也成功申請了專利。”
企業需要資金抵禦風險,而科學家想要緩解的,是考核的壓力。
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教授趙東元曾說:“不去闖無人區,不經歷失敗,就不會有成功。”
但闖了無人區,什麼也沒發現,如何考核?職稱晉升,收入評優,都和成果密切相關。難免會有人選擇一些容易發論文、出成果的科研專案,或者熱衷於在那些能發高影響因數文章的領域進行研究,以出文章作為主要的科研目標,這樣風險小得多。
有人曾說,把錢給科學家,其他的不要管。這話雖然略顯偏激,但為科研人員適度鬆綁,提供更加寬鬆的科研環境,讓其自由探索,已經在上海達成共識。
上海正在基礎研究優勢突出的部分高校和科研院所試點設立“基礎研究特區”,探索長期穩定的資助管道,比如以五年作為一個週期,對試點機构進行持續定額支持。同時賦予特區充分自主權,允許自由選題、自行組織科研、自主使用經費,在項目遴選、考核評估等方面開展積極探索,營造有利於科學家和團隊潜心開展基礎研究的環境。
對於政府而言,風險在於支持錯了企業,支持錯了方向。所以,政府亟需看清看懂從0到10的創新過程,才能在真正發現寶藏時,伸出手去。
三
英國科學家麥克斯韋預言了電磁波的存在,但沒有發明相關實體科技。這一理論預見後來得到德國物理學家赫茲的實驗驗證,又被義大利人馬可尼應用於通信領域,自此推動了人類通訊的進步,也產生了巨大的商業價值。
他們分別完成了從0到1和從1到10。
從0到1,某種程度上是天馬行空的幻想,是設想和論證。從1到10,是要把想法落地實踐,加以推廣。以往,這是兩個領域。但人們逐漸認識到,從0到10,才是一個完整的科技創新過程。
現在,上海要把從0到10的整個鏈條有機貫通,全力推動全過程創新,這是上海深化科創中心建設、提升創新策源能力的關鍵所在。這意味著,搞科創的人要把基礎研究和應用開發、底層科技和市場前景結合起來,在不同科技領域和不同階段也要配備針對性的支持政策。
科學家要從0看到10,看見科技未來產業化的可能,才能真正定位卡脖子的問題,精准發力。上海正在實施的探索者計畫,就充分發揮企業“出題者”作用,根據產業發展實踐中遇到的問題提出需求清單,重點面向高端醫療裝備等領域,組織專家委員會聽取企業建議、掌握產業需求,凝練形成亟待解决的科學問題清單。
企業家要從10看到0,看到底層的關鍵技術,才能圍繞產業鏈佈局創新鏈,也把企業帶得更遠。海默新宸在研製首套水下多相流量計時,因為一個關鍵密封墊國產配件不達標,能達標的美國供應商又拒絕報價,决定自行研發這一關鍵科技,先後試驗了幾十種不同成分的複合材料、陶瓷材料,最終突破性地研製出某高性能合金材料,對射線計數率吸收效能優於國外資料,成功解决該技術難題,打破了歐美的壟斷。
政府既要學會從0看到10,也要學會從10看到0,這樣才能鑒別什麼是好的科技,什麼是好的企業,才能將政府有限的資源和有利的政策,投向最優秀的那一群。也只有如此,才能精准對標國際,判斷未來方向,超前把握佈局變革性的新技術、新路徑,在價值鏈中引導企業佔領高地,在未來競爭中佔據先機。聚焦三大產業、六大新興領域和四大新賽道,正是上海政府部門從0看到10、從10看到0的結果。
四
雲軸科技創始人張鑫記得,當年他剛到矽谷工作時,就被那裡的氛圍感染。他基本上不用操心房子、教育、醫療,注册新公司找個律師就辦妥。大家聚在一起關注的只有一件事,創新。
這種心無旁騖的感覺,他很懷念。
讓張鑫感到舒服的,其實是矽谷的生態。除了聚集一大批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家等主力選手外,矽谷還有一批由風險投資家、律師、會計師、獵頭等組成的輔助型選手,圍繞科創本身開展基礎性、專業性服務工作,共同構成了矽谷的科創生態系統。資金問題、管理問題、人才問題、法律問題……初創企業那些令人厭煩的瑣事,在這一生態中,都變得簡單易行。
作為一個國際大都市,上海與矽谷當然有很多不同,但為科創人才創造更好的生態和環境,吸引更多的科創人才來到這裡,簡單舒適地工作和生活,這一目標頗為一致。
張江、臨港、G60科創走廊……上海開始打造活躍科創生態,尋找自己的“核爆點”,以期讓更多人才和企業在一塊區域內聚集、對接、聯動,碰擦出火花。
比如臨港正在吸引全球頂尖科技人才,第五届世界頂尖科學家論壇上啟動的世界頂尖科學家國際聯合實驗室(WLA Labs),將率先建設由頂科協主席、2006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羅傑·科恩伯格教授等3比特諾貝爾獎得主領銜的三大學術中心。
張江在彙聚更多國內外研發人才,這裡如今已有2.3萬家企業,很多國內、國際上市公司可能總部不在上海,但都看中這裡的人才優勢和資源優勢,把研發總部設在上海。全球晶片設計10强中,有7家在張江設立了區域總部、研發中心,這背後蘊含著大量產業創新機會。
上海更在為本土人才成長厚植沃土。上海重點部署了“揚帆計畫”專項,為優秀的年輕科研人員提供科技創新的第一桶金。在這基礎上,還實施了啟明星計畫、優秀學術科技帶頭人計畫、浦江計畫等人才計畫項目,形成層次分明、各有側重的科技人才培養體系。
生態好,人才多,人才越多,生態越好。上海社科院黨委書記權衡認為,科創中心應當包含四個基本要素和主體,即前沿科學研究、應用科技轉化、市場模式經營、政策引導支持。這背後實際依靠四支隊伍,即具有科學精神的科學家隊伍、具有冒險創業精神的資本投資和企業家隊伍、具有精益求精工匠精神的勞動者隊伍,以及具有法治精神的公務員隊伍。
聚焦科創,紮根上海,這四支隊伍其實應該都懷揣著同一樣東西,那就是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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