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全球最權威的考古學術期刊《考古》雜誌評出了2021年“世界十大考古發現”。埃及“失落的黃金城”——位於帝王穀盧克索的古城遺址阿頓(Aten)位列榜單第一。
排名第二比特的便是由我國學者、廣州大學教授章典等人在西藏邱桑溫泉發現的古人類手脚印,這也是迄今為止世界發現的最早的古人類藝術遺跡。
章典長期從事地貌及自然環境研究和教學,其研究領域涵蓋地球科學、地理學、環境學、考古和人文科學。曾任香港大學地理系主任,現為國家重大人才工程計畫入選教授、廣州大學“百人計畫”特聘教授、香港大學榮譽教授,Progress In physical geography期刊高級編委、中國科學院名譽研究員。
新京報記者就青藏高原邱桑溫泉古人類手脚印發現過程及亟待解决的保護問題等採訪了章典教授。
▲邱桑溫泉所在的石灰岩地貌。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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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30年的“偶然”發現
新京報:邱桑溫泉的手脚印出現在當地各種歷史傳說中由來已久,你又是在怎樣的機緣下發現的?
章典:最早是在1988年,當時我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地理學院做博士論文,題目就是青藏高原的喀斯特地貌,需要做野外調查,我就來到了拉薩堆龍德慶區邱桑村海拔4268米的邱桑溫泉。
在完成測水量、測溫度、化學取樣等工作後我隨處走走,在附近大片的碳酸鈣泉華沉積岩上,看到了一排手脚印,當時已經是下午,它們在夕陽下非常清楚。
我覺得很有趣,因為當地下熱泉湧出地表時,原來溶解於水中的重碳酸鈣離子會大量沉澱為碳酸鈣軟泥,這些軟泥新的時候很鬆軟,能為手脚印的創作提供“畫板”,日久會逐漸變硬為碳酸岩石狀物,所以這些手脚印應該是很早留下的,不是現在造的。
邱桑在藏語裏是“好水”的意思,這個半坡上的天然熱泉一直是藏族朝聖洗澡治病的地方,當時就一個池子和一個石頭房子。
泉水對面的山坡上有個小村莊,據說是吐蕃贊普赤松德贊的御醫宇拓·雲丹貢布的出生地,也是藏醫的起源地。但是那天邱桑溫泉周圍就我一個人,遠處有個牧民看見我在拍照走過來跟我打招呼,說那些是“野人”的手脚印,這事隨後也就放下來。
事隔10年,1998年我又去了西藏,那時我在香港大學地理系任教,重新開始研究青藏高原大地貌的特殊性,有一天就回到了邱桑溫泉想再看看那排奇怪的手脚印。
我並不是學考古的,但現在的考古是最大的交叉學科,所有學科在考古上都有用武之地,那次去就對那一排18個手脚印做了量測、取樣,用光釋光測年法,通過分析和激發沉積物內礦物埋藏後所存儲的輻射能來得出地質年齡,發現那些手脚印有2萬年歷史。
2002年該成果發表在專業期刊上,隨後《nature》也發表了評論文章,很轟動。
2萬年前,地球氣候仍處於“第四紀冰期”內,在當時西方學界的認識裏,西藏應該是像格陵蘭島那樣被一整個的大冰蓋所覆蓋,稀薄的空氣、貧瘠的大地,從來都不會是人類生活的樂土,怎麼會有人類的手脚印?
所以,當時的論文否定了青藏高原最後冰期的大冰蓋理論,把古人類長期或季節性佔領寒冷缺氧高原的最早時間提前了1.5萬年,因為那時候西藏最重要的考古遺址——位於昌都的西藏新石器晚期的卡若遺址年代距今為4000年-5000年,也就是說在此之前西藏是沒有人類歷史的。
當時覺得揭示了古人類在青藏高原活動有2萬年歷史已經很驚喜,沒想到後來又發現的10個古人類手脚印,為古人類長期或季節性佔領高原的最早時間提供了更早的證據。
▲2018年夏天,章典帶領廣州大學團隊在邱桑溫泉發現的5個手印和5個脚印的現場。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後來又有哪些新的發現?
章典:2017年底我辭去港大地理系系主任的職務,到廣州大學地理科學與遙感學院任教,2018年作為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所客座研究員參加了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那年春天,我和中科院的合作夥伴陳發虎院士團隊又去了邱桑溫泉,在距離最初發現點十幾米的石頭上,又發現了幾個新的手脚印。
當年夏天,我和廣州大學團隊成員王蕾彬、王曉晴上高原繼續考察時,村委會的人說還有其他手脚印,叫了一個知道地點的村民帶我們去。
這次新發現的手脚印距離原遺址直線距離1.2公里,鄰近雄曲河,海拔4062米,由有意按壓的5個手印和5個脚印組成,手脚印排列有序,構成了一幅影像。當時我一看好興奮,這10個手脚印所在山坡底部的岩層更古老,肯定不止上層的2萬年。
現場就做了量測、取樣、照相,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要定年,並且要證明手脚印是在碳酸岩還是軟泥時壓出來的,不是雕刻出來的。
2021年,我們在《科學通報(英文版)》發表了論文,沒想到之後會被《考古》雜誌選為2021年度“世界考古十大發現”第二名。
▲2018年夏天,章典帶領廣州大學團隊在邱桑溫泉發現的5個手印和5個脚印的現場。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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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時已知世界上最早的岩面藝術
新京報:怎麼來判定這些手脚印是古人按壓還是後期雕刻?怎麼證明古人類用手脚印進行有意識的創造?
章典:鑒定手脚印是否為古人類在軟泥上的創作是研究的關鍵。論文的第二作者是英國有名的行迹學家,他通過3D掃描、建模及人類手脚掌的解剖學統計做的定量分析,能够看到,這些發現的手脚印與現代人手脚印參攷解剖學特徵是基本一致的;手脚印邊緣和手指脚趾之間都有因為軟泥受擠壓而形成的“脊”,這些脊明顯高於相鄰泉華表面,這種現象在硬岩石表面是不可能出現的;而且手脚印有明顯的按壓順序,這種順序是根據相鄰印迹的擠壓變形來確定的,也只能在軟泥上出現。
另外,手掌(脚掌)按壓後形成的光滑面與岩板周圍泉華表面的粗糙面形成鮮明對比;手脚印及周圍岩面上沒有任何敲擊、人為磨蝕,以及其他石刻工具留下的痕迹,這些都否定了用工具雕刻的可能性。還有個有意思的現象,這些手印的手指都比較長,我們叫它“蜘蛛手”,這種現象在人口稀少的地區時有出現。
對形態和組成的分析可以觀察到一些“有意識”的現象,印迹形成的影像在空間上排列有序;手指和脚趾的指向均一致;用力均勻以使所有手脚掌形態保持完整;在脚印編號ZWF23上還清楚地表明脚印有意地精確重疊;ZWH3手指的旋轉和ZWF24腳後跟的有意用力;按空間大小調整手指的張開程度,ZWH1和ZWH14有意增大張開程度;手脚印距離的保持和儘量避免交叉的行為,你能想像出古人類從選擇右手和脚,到將創作原型定位到可用空間的過程,以及提前對印迹的整體構成進行了深思熟慮的設計。
▲邱桑溫泉手脚印彩色渲染3D掃描模型。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這次採用了哪種測年方法來確保準確?
章典:我們考慮了多種測年方法,西安交大同位素實驗室通過現時較先進的鈾系測量法,測定這塊“藝術岩板”的表層年代為距今22.6萬年至16.9萬年之間,屬於第三階段泉華沉積。其中,編號ZWH15的位於兩手指印之間擠壓形成的脊的直接年齡為20.7萬年-18.8萬年,脊只有1釐米厚,我更傾向於認可20.7萬年-18.8萬年為岩面藝術更準確的年齡,因為手脚印形成的時間等於泉華沉積的時間。
古人類手脚印的創作是在碳酸鈣泉華處於可塑形態時完成的,2019年我做了個現代溫泉軟泥沉積手印的實驗,就是我在當前溫泉下方的活躍滲流或者溪流含軟鈣華的地方竪着按壓留下三個手印,2020年再去看的時候發現形成了一個岩化手印,另外兩個沖掉了。碳酸鈣泥成岩的過程是單向和快速的,只要一脫水就像水泥一樣很快就凝結,而且一旦成岩再不可能軟化。
新京報:5個手印和5個脚印構成的影像為什麼說是一種古人類的藝術表達?
章典:由於史前文字的缺乏,岩面藝術通常被認為是古人類思想的一種表達。手印和有意創作的脚印是古人類早期藝術表達形式之一,在考古學、認知科學、心理學和藝術史的學術著作中都被稱為藝術作品,比如南非布隆博斯洞穴中礫岩上,就有距今7.3萬年的抽象網紋岩畫藝術;有些則以雕刻的手段實現,比如南非的岩洞中距今約6萬年的鴕鳥蛋殼雕刻等。當然也有非常有創意的管道,比如將手掌放在岩壁上,把顏料吹上去,得到一個個手印輪廓等。
西藏邱桑這5個手印和5個脚印組合成的藝術岩版之所以可以被視為藝術,因為它是古人類對其肢體的印象模仿,並存在有意的按壓製作的行為和圖案組合管道。
藝術的出現是人類演化的里程碑,哪怕只是幾個刻意而為的手印,也意味著這樣的行為已經超越了僅為生存而不得不完成的動作,並且它比現時所有世界上已知的岩面藝術都要古老。
▲遠古人類在碳酸鈣軟泥上壓置手脚印進行創造的類比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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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萬年前的古人類認知水准
新京報:在古人類的進化過程中,舊石器製造和火的使用是古人類獨特認知進化的里程碑,那麼岩面藝術與之相比呢?
章典:岩面藝術是通過實質化的影像,直觀展現古人類想像和想表達的東西。從影像感知能力和思維模式上看,它可能比創造舊石器更為複雜。5個手印和5個脚印,從大小推測,可能是兩個兒童留下的。想像一下當時的場景,很可能是有成人在附近泡溫泉,而兩個孩子在軟泥裏玩耍,留下來這些手印和脚印。
如果把邱桑手脚印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展現的思維模式和視覺感知能力,與現代人類的認知發展過程相比較,操作具體物體有關的符號及影像階段是現代人類兒童7-12歲之間認知發展階段,也就是說,如果解剖學估算的手脚印創作者年齡準確的話,它們在影像上的認知能力與現代的同齡人是相同的。它以痕迹的形式記錄了感知心理學所說的“生態自我”。
不過儘管在解剖學上古人類與我們現代人類相似,他們的思維,這些手脚印的組合到底要表達什麼,是否和現代人處在一個軌道上,有待其他證據的支持。
新京報:能推測下,到底是什麼人留下來這些手印?
章典:20.7萬年-18.8萬年在青藏高原上出現的古人類表明他們不是解剖學上的現代人類智人,並非我們的祖先,因為現代人類是七萬年前才走出非洲的。5個手印和5個脚印的年代早於歐亞大陸迄今發現的所有智人,但其年齡與最近在青藏高原海拔稍低的地方發現的丹尼索瓦人化石年齡(距今16萬年)非常接近。囙此,不排除在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區出現丹尼索瓦人或其他古老的人種的可能性。
一直以來主流觀點認為,尼安徳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等其他古人種消失的關鍵在於它們和現代人認知能力上的差別,藝術是智人的“專利”,但西藏邱桑這10個手脚印的創作者在藝術創作上與同齡的現代人並沒有差別,這算不算是消失古人種對智人智力的挑戰?
新京報:得知這批古人類的認知能力會帶來怎樣的啟示?
章典:認知科學是20世紀世界科學標誌性的新興研究門類,它作為探究人腦或心智工作機制的前沿性尖端學科,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科學家的廣泛關注。手模和手印在全球的岩石藝術中隨處可見,反映了手在人類進化中的必要作用。
我正在從認知科學的角度撰寫相關論文,通過對當時人類認知能力演化模式和史前藝術創作的研究,來闡述研究手脚印藝術的重要意義。
▲今年1月,章典(圖右)和邱桑村村書記商量遠古人類手脚印的保護事宜。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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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桑手脚印保護迫在眉睫
新京報:據說邱桑溫泉現在已經是集沐浴、朝聖、旅遊休閒為一體的旅遊度假區,邱桑的地理環境和手脚印30年來有什麼變化?
章典:邱桑溫泉坐落在半山坡上,最早的時候要往上爬垂直距離200多米才能到達,整片石灰岩地貌的面積大概有0.7平方公里,分佈有很多古代泉眼、現代泉眼,還有幾百年前的古建築的遺跡。現在,邱桑溫泉的水量很少,只順著溝裏流淌,泉華覆蓋面也小了很多。
因為邱桑的溫泉據說有神奇療效,近些年,村裡就修了嶄新的上山路還有溫泉浴池旅舘,都是就地取材,泉華是碳酸鈣的沉澱結晶,形成岩石就是石灰岩,一層層的很容易挖。浴池的附近,當地人得知那裡有遠古人類按壓的手脚印後,將其視為祖先留下的印迹,時常去膜拜和撫摸,最早發現的18個手脚印,由於被當地人當作建築材料誤用,很多就被破壞了,它們本應該被保護起來。
今年1月7日,我又去了邱桑溫泉,這次去是繼續做地質剖面圖和泉水取樣等研究工作,同時呼籲社會各界對這些遠古人類的手脚印加以保護。出發前我與國家文物局做過溝通,希望邱桑的考古發現能得到積極有力的保護。到達後的這幾天,經過溝通,也與自治區各級文物局和邱桑村當地達成了統一認識,邱桑村李書記非常重視,並建議發展旅遊的同時實施保護措施,比如先用玻璃罩子把遠古手印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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