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長春,窗外飄起了雪花,天地間變得一片囫圇白。我心中驀然嘯起一股凜然正氣,冷雲、趙登禹、馬本齋、謝晉元、閻海文、楊靖宇、趙尚志……一個個驚雷般的名字次第翻滾過心野。風卷起雪塵的虯龍,旋轉著向車窗後飛旋而去。
列車駛過冰雪覆蓋的大地。
原野上,白楊的枝丫向著樹幹緊緊靠攏,角度與大地近乎垂直,一點也沒有淮北平原上白楊的旁逸斜出之態。樹身也一律向西南傾斜,如同阿兵哥在一個口令下發出的共同動作。瓦房的屋頂上出現了孿生的煙囪,玉米茬在雪地裏彈出了一條條枯黑的直線。
到了哈爾濱,才下午4點30分,可這裡的天卻已黑透。前天才下過一場大雪,夜幕下的哈爾濱就像是一個露天的珠寶店,街兩邊的行道樹上纏裹著豆粒大小的彩燈,將天空點綴得一片珠光寶氣。一輛輛汽車後尾噴吐著熱氣,緩慢地爬著。
入住好飯店,拿過遙控器,按了好幾次開關,空調扇葉紋絲不動。原來,發動機已經凍僵,再也不願工作了。服務員解釋說,屋裡開了暖氣,一會兒就暖和了。我收拾好包裹,戴上口罩,匆匆下樓。經過吧台時,服務員提醒,買頂棉帽戴上吧,外面太冷。我聳身答曰:“不用,謝謝!”臨行時我上網已查過,冬至前後的哈爾濱已有零下三十多攝氏度,可為了體驗一下寒冷的滋味,我還是光著頭,義無反顧地推開門,一頭鑽進了熙攘的大街。
寒氣迎面刺來,我不由打了兩個噴嚏。出飯店向北走百米,再向西橫穿經緯街道,迎面就是哈爾濱有名的中央大街。大街地面一律是短小的青磚橫鋪而成,脚踩上去,一點也不顯滑。街兩邊沒有什麼綠化,偶有幾棵榆樹,皆矮,姿態怪異,形容放浪。哈爾濱的人明顯高於我們,有了赳赳威武之氣,圓臉居多,大眼,胖壯,鼻子高聳。
中央大街上的冰雕。
正如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同樣是看不見的一樣,過度的炎熱和過度的寒冷,同樣也是乾燥的。哈爾濱的雪一落到地上,就像是財物進了潑留稀金的倉庫,再也不會變化。別看滿世界都是雪,可空氣卻乾燥异常,身處其間,直想喝水。大街上積雪早被運走,環衛工人正手持三角形帶著鋸齒的鏟子鏟殘留的雪。人行道上,實在鏟不掉的雪就留下,用鏟子在上面均勻鑿下條條齒狀條紋,既美觀又防滑。
大街上沒有騎自行車的,也很少有騎機車的。一輛小車還穿上了厚厚的車衣,停在街邊。臉上有些癢,抓一把,又生出一陣鈍鈍的疼。口罩取下來不足30秒,便被冰硬,無法再戴上。耳朵猶如猫咬,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捂耳朵。耳朵熱了,手卻凍疼了,趕緊又插進褲口袋。半天沒有喝水,此時卻老想小解。不由想起了一句諺語:“冷尿餓屁窮扯謊”。
前面是一家冷飲店,裡面賣的是馬迭爾氷棍,這是哈爾濱中央大街的特色冷飲。其特點是甜而不膩、冰中帶香。好多年輕人都手拿氷棒,津津有味地咂啜著。我卻在他們咂啜的聲音中渾身打戰,牙根冷癢。
屋頂上,偶有煙囪吐出的熱氣,像是“咕嘟”作響的泉水水花,全然沒了白日裏的質感。松花江已成冰河,上面囤積著兩尺厚的白雪。扒開雪,露出一塊冰面,黑幽幽的,恰似一塊賭石被切開的翡翠截面。輪渡的鐵船橫在冰中,船上落滿了白雪。江邊走動著賣棉帽耳捂的人,不時纏住顧客兜售。十幾輛狗拉扒犁橫向擺開,長毛的愛斯基摩犬趴伏在扒犁前面,趕扒犁的人穿著聖誕老人的紅衣服,笑眯眯地招攬著客人。對岸的江邊,斜插著糖葫蘆般的燈串,一串八盞,四亮四暗。那裡就是鄭緒嵐歌聲裏描寫的太陽島。可惜現在不是夏天,太陽島上的風景也應該和我身邊的差不了多少吧!
江岸,擠挨著幾堆方形冰塊。冰塊是剛從江裏切割出來的,兩尺厚,上部潔白,下部淡藍。可一旦破碎,又全變成了白色。一尾乍長的鯽魚冰凝其間,翹尾的姿態自然生動,引來遊人爭相拍照。五六個工人正在不遠處用這些冰塊壘砌著城堡,讓我稱妙的是他們用來凝結壘冰的竟然不是水泥砂漿,而是剛從冰窟裏打上來的白水。砌出的冰牆渾然一體,冷燦燦的。裡面一旦按上彩燈,冰牆馬上就會成為大塊的瑪瑙玉石,煥發出內斂而又豐厚的熠熠光芒。
岸邊的樹多了起來,而以柳樹居多。一株株皆已百歲,樹幹皺紋寬有寸許,凸起的黑褐色,凹下的肉紅色。樹身上鼓脹著無數柚子大小的樹瘤,滄桑而神秘。這些樹瘤不知是寒氣的凝聚呢,還是柳樹隆起的憤怒肌肉?夜色裏的松花江大橋只剩下一彎弧線,像是燈光劃出的一道彩虹。
拍了幾張街景和江對岸的燈火,手便像是被鐵條穿透了一樣。趕緊裝了相機,把手放進胸口處暖暖,後悔沒有聽服務員的話,買副手套戴上。
松花江哈爾濱段冰封江面。
踅進一家皮草行,迎面熱浪撲上來,臉有些光滑。用手摸摸羽絨服的外面,像是包裹了一層寒風縫製的薄膜,涼冰冰的。問服務員一件皮大衣的價錢,答曰:“最便宜的也要12000元。”一聽,剛剛暖起來的心,又掉進了冰窖裏。
回到飯店,臉開始疼了起來,照鏡子一看,不由大驚。臉不知何時被指甲劃破,流出的血已結出半釐米長的血痂。耳垂先是發燙,繼而發癢,不時想用手摸一摸。癢比痛難熬。痛,只要能忍住第一波,後面都可忍受,癢打的可是一場持續不斷的神經戰,會令你不停地來應付。摸摸手機,冰涼,就連褲帶上的鐵扣也凉如江水。暖氣屋裡待了幾分鐘,身上暖和了,只有兩個膝蓋依然如同兩塊鐵片,嵌蓋在肉裏。
第二天上午,我一覺睡到九點。醒來時,外面已經陽光普照,房屋、樹木都斜斜地拖著長長的影子。它的熱力早被一張神奇而貪婪的大嘴“滋滋滋”地吸食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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