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官場上,明中期以後,尤其是整個清代,“師爺”是個極其特殊的群體,也是個極其微妙的行當。
表面上,師爺非官非吏,也沒朝廷編制,是官員私自聘請的幕僚,說白了也是個體制內“臨時工”。但他們基本都是地方各級政府一把手的幕後智囊,權勢不可小覷。這些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領導身邊的貼身大秘,甚至那些科舉出身的書生領導,不大通俗世事務,往往還要聽他們這些人精擺佈,你說誰敢怠慢?
比較有名的案例,晚清文壇領袖樊增祥之父樊燮,當年身為正二品總兵,何其不可一世,只因得罪了尚混師爺圈的左宗棠,結果軍政大事一手專斷的左師爺,就能逼著湖南巡撫駱秉章參樊一本,一句話就讓堂堂總兵大人掉了烏紗帽——他受辱回恩施老家後就立志栽培子弟也作“讀書人”,陰差陽錯就教出了樊增祥。當時人傳,“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左師爺都能架空頂頭上司駱秉章。
左宗棠這事,在當時官場,也不算特別奇怪。原因在於,古代的地方政府不像如今這麼人員龐大,大體上任務分工,是所謂“當官精於用人,師爺務在幹事”,師爺要協助承擔起各種日常事務的運轉,須臾不可離。
所以,後來研究政治史的人會說,清朝官員沒有師爺,就別想幹活啦。
而說起來,紹興也真是個挺奇葩的地方,以中國之大,處處人才,偏偏就紹興與“師爺”掛鉤,成為“師爺產區”。
從數據上看,“無紹不成衙”,紹興在明清兩代,確實出師爺最多。乾隆年間出身紹興,寫出書信典範集《雪鴻軒尺牘》的著名師爺龔未齋,就說“吾鄉之業於斯者,不啻萬家”,這形容挺嚇人的。甚至,他說因為出去當師爺的太多,紹興城都到了“不十稔而墟矣”,就是快成了可演“空城計”的地步。
他這麼說,也不算太誇張。我們看歷史,明清兩代,紹興有名的文化人物,諸如徐文長、汪輝祖、章學誠、李慈銘等等,起先不得志時,其實都做過師爺。後來到了民國,周作人還講,紹興本地,就出兩種人才,“錢店官”與“師爺”,算是自黑了一把“地域歧視”。
魯迅就出身在“師爺之家”,他的周氏家族中,在他前後,還有10多人當過師爺。魯迅的爺爺好罵人,周作人說這是“師爺學風”,連魯迅本人,後來即便成名了,其人也被稱有“師爺氣”,文章也被對手指桑駡槐是“刀筆吏”手法。儘管魯迅本人,是討厭師爺的,他年輕時就是不肯“學做幕友”,才出去進水師學堂。
因為紹興過度量產師爺,以至於到了後來,“紹興師爺”成為一個專有名詞,就像“湖南米粉”可能來自江西廣東一樣,不是紹興人也往往被稱為“紹興師爺”。有人就開玩笑說,紹興特產是什麼,不是黃酒,不是魯迅,而是師爺啊!
紹興何以專產師爺,搞到後來師爺都必是紹興人似的,論起原因,其實也挺簡單。
其一,紹興該地,自古讀書人就多,舉業不中的概率就更大,既然考不中的人多,過去讀書人的出路又窄,在做官不能與經商不屑的選擇中,自然只能從事師爺行當。這說明當地有源源不斷的師爺“儲備軍”,而且在當地形成一種風氣,為別地所缺乏。
其二,過去人看法,中國人中,江浙人最精明,而江浙人中有數他紹興人,最能來事,做事最謹慎精細、善於籌畫。這在以前,大體是有共識的。清代著名的竹枝詞傳唱的是,“部辦班分未入流,紹興善為一身謀”,講的就是紹興人這種特殊才幹。
其實,到了現在,如果不指責我涉嫌地域論,據說紹興本地人,都紛傳越城區人格外精明。前些年,我到紹興遊玩,就聽人說,至今紹興統轄內的嵊州、諸暨、新昌等區人,都不願意稱自己是“紹興人”,頗有點不屑為伍的意思,也不知真假的。這就講,從地域民風、民性來講,紹興人作這等幕後事務工作,是更駕輕就熟的。
其三,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師爺”不是作堂內吹牛逼的,而是需要高度專業的活計,需要有特別良好的職業素質培訓才能上崗,這就需要親友故舊父子兄弟之間相互傳授才行。師爺們幹的事,幾乎包攬政府內部所有實務,司法、刑名、錢谷、擬稿、會客、通氣、應酬、謀劃等等,涉及到現在所謂的財政、經濟、文秘、會計等種種學科,是繁雜至極也是極端專業的活。
這種實務,沒有幾代讀書人的傳授積累,如何可以幹得了?科舉出身的官員們,需要仰仗他們,“分俸以請”,還得尊稱“賓友”,以禮相待,奧秘也在這裡。
其實,還有一點,是很多朋友忽視掉的,即官場那是最講求人脈、靠山、背景的地方,談紹興師爺的興盛不能忽視圈子關係。
我們知道的是,紹興師爺自明代起會興起,很大程度上因為當時的戶部,幾乎都是紹興人(據顧炎武《日知錄.吏胥》),地方官為和戶部主事者們搞好關係,就有必要啟用大量的紹興人,這樣好講話。
而到了後來,紹興師爺一多,遍佈各地,各級政府就更不能忽略了,如此幾百年反復迴圈下來,紹興師爺自然就佔據了行業半壁江山。這種現象,再通俗一點說,其實也好理解,就是每個行業都有圈子,尤其是地方圈子,他們結合利益共同體,相互照顧、互相合作、相互通氣,數十年下來都有地方性。比如,莆田人弄醫院、丹陽人搞眼鏡、新化人整複印,外地人都不好分一杯羹,紹興師爺也有可比性。
只是說,過去作“紹興師爺”,再有如何風光,基本都是自輕人賤的行當,並不見的光榮。想師爺們,本都是科舉不第的讀書人,從事這行業無非是落魄無門,藉以謀生的無奈之舉,多少豪情壯志都付了此不堪生涯,他們自己自然情非所願。
你看紹興師爺許思湄的《秋水軒尺牘》,書是必讀書,可從頭到尾確都在表達很喪很喪的情緒呵。
而師爺們幹的事,大多都是為官家“揩屁股”的,很多都是見不得人的髒汙,不然也是深文周納、構陷羅織那一套,外面的風議當然也不會見佳。
陳道明主演的《紹興師爺》,1999年的老片了,知道的朋友似乎不多,可確實算好劇,裡面就透露很多此類社會輿情——有空真不妨翻來看看,師爺們的世故人情也能學到一二吧。
想當初,蘇雪林罵魯迅,就是一句“紹興師爺氣質”,這是非常狠毒的刀筆法了。只能說,幸虧魯迅去世的早,沒有看到吧,因為正如周作人所說,也正如開頭提過的,魯迅終身最在意的,就是有人說他是“紹興師爺”。
魯迅最反感的群體之一,也是本鄉的師爺,說他們“氣味惡劣”。以至於到了後來,累及他對故鄉紹興,都沒了多少懷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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