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解放軍報》報導,“衛國戍邊英雄團長”祁發寶所在的團,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對峙時幹部站前頭、戰士站後頭,
吃飯時戰士不打滿、幹部不端碗,
野營時戰士睡裡頭、幹部睡風口。
其實,革命军的這個好傳統歷史悠久。說到幹部的身先士卒,早在1950年進軍西藏時,就抓鐵留痕,樹立了榜樣。
那時,有軍長背著3歲的女兒誓師進藏,有被國民黨折磨得只剩下半個肺的部長要進藏,有遭遇三次斷糧的戰士們堅持行軍進藏,也有千千萬萬個年輕人把青春獻給了壯麗的西藏解放事業。
一、突生變故
1949年年底,第二野戰軍勝利結束成都戰役,國民黨軍在大陸的最後一個戰畧集團被殲滅。二野第5兵團18軍在戰役結束後,奉命進駐川南。
在第5兵團裏,數18軍的駐防地環境最好。畢竟,自中原一路南下,18軍艱苦轉戰,奔波了數千裏,現在該打的仗都打完了,能在富庶的川南落脚,人人都慶倖好運氣。
與其他新解放區一樣,18軍開始參與地方政權建設,軍裏幹部兼任地方職務或轉入地方工作的任命也下來了:軍長張國華兼川南行署專員,政委譚冠三兼自貢市委書記,多位團職幹部擔任縣委書記和縣長。
一切都表明,18軍的征戰任務已經結束了。
符合結婚標準的幹部有了盼頭,當時的規定是“258團”,即25歲以上、8年軍齡、團職幹部,很多人早達標了,只是戰爭時期有資格沒條件。基層的戰士們,有的看到川南確實是好地方,决定紮根這裡;有的家裡分了地,盼著復員回鄉好好過日子。
全軍都沉浸在迎接和平生活的巨大喜悅裏,準備到川南過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春節。
值得一提的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安徽、四川沒有單獨設省,在四川,成立了川南、川北、川東、川西四個省級行署,直接隸屬於西南軍政委員會,四行署合併為四川省是1953年以後的事了。行署專員相當於省級行政一把手,軍長張國華要當省長了。
但是,張省長一天也沒到任。
在向瀘州開進的半路,18軍突然接到命令:停止前進,返回樂山待命。張國華和譚冠三則趕赴重慶,面見劉鄧首長接受新的任務。
忽然中途撤回,這讓戰士們議論紛紛,川南不去了?難道還有仗要打?
有人跑去研究了1950年新華社的元旦社論,上面寫著,人民解放軍在新的一年,首要任務是解放海南島、臺灣和西藏。
大家開始分析,解放臺灣和海南島有三野和四野,用不著在大西南腹地的二野,難道是解放西藏?二野那麼多部隊,怎麼偏偏輪到18軍?再說,靠近西藏的西康省,已有18兵團的62軍進駐,有必要讓18軍隔山打牛嗎?
越想心裡越不踏實,有人就去問師長吳忠,吳忠也是一頭霧水,只說等軍長、政委回來就見分曉,都別瞎猜了。
戰士們眼望青山綠水的秀美川南,忐忑不安。
二、告別川南
軍長和政委回來了,18軍進藏。
這一下炸開了鍋,找各種理由要求留下的人不在少數,泡病號的擠滿了野戰醫院。
某團級幹部正準備提職,一聽進藏馬上裝病,政委譚冠三怒不可遏: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拉薩去。有部隊出現了逃兵,有的班跑的只剩班代一人。
18軍南下時補入了大量解放的國民黨阿兵哥,這次逃跑的大多是解放兵,從這裡也能看出國共兩軍的區別。不過,情况轉變得太快,我們革命军的老兵都有很大情緒,更何况沒有經過充分整訓的國民黨阿兵哥。
160團的團長,在進軍到江西時,以為到站了,對手下戰士們說,咱們馬上要勝利了,你們可以考慮安家的問題啦。沒多久就去了湖南,他又說,這裡是魚米之鄉,該找對象的趁早啊。接著又進了貴州,他說,你們別看貴州現在窮,礦產可是多,在這兒安個家,以後日子好得很。等到進了川南,他拍著胸脯保證,這次再不會走啦,如果再走,你們指著鼻子罵我。沒想到進藏的消息緊接著來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大罵:老子不做動員,誰能做誰做去。
劉伯承和鄧小平為什麼要點名讓18軍進藏?
當時18兵團的62軍其實已經進駐西康。但是18兵團62軍是不久前才轉隸二野的,那肯定不能讓原來華北軍區的部隊去西藏。這種艱苦的任務只能給自己的部隊。
而18軍,作風好,有獨立開闢新區的經歷,在隨營學校裏培養出來的幹部多,人才也多。如後來1962年對印反擊戰,首戰克節朗河谷打主攻的155團,在老區就是“羣衆工作模範團”。
張國華和譚冠三,在紅軍時期都是政工幹部出身,把握政策的能力很强。而劉伯承和鄧小平當時只點將不點兵,二野的步兵師讓張、譚隨便挑,兩人還是决定率18軍進藏,老部隊帶著順手。
跟上甘嶺戰役之於15軍一樣,進軍西藏也讓18軍享譽全軍。就這樣,18軍揮手告別川南。
三、奉獻青春
領受進藏任務後,18軍的第一件事,就是緊急召回已轉入地方的幹部。不管幹部思想通不通,先回部隊報到再說。
軍保衛部部長張向明,正在自貢市警察局局長任上幹得風生水起,地方不放人,馬上就接到了譚冠三直接發給本人的電報,只有一行字:迅速歸隊,否則後果自負。張向明後來任西藏自治區黨委副書記,在西藏一直幹到離休。
1951年12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入藏部隊在西藏拉薩布達拉宮廣場,舉行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拉薩勝利會師大會,18軍軍長張國華在大會上講話。
張國華和譚冠三非常清楚,這種時刻,在全軍面前,兩人必須走在最前頭。
樂山誓師大會,張國華背著三歲的幼女登臺了。孩子是張國華的長女,出生時正遇到國民黨軍襲擊,張國華的愛人樊近真讓警衛員先跑,自己藏進民居。警衛員並沒有走遠,準備一旦情况緊急,就暴露自己把敵人引開,所幸最後未被敵人發現。孩子在如此困難的情况下出生,取名難難。
軍長要背女出征,還不懂事的小難難在臺上模仿著大人向台下敬禮,感動了全場將士。
不幸的是,部隊出發後,難難被肺炎奪去了生命,被18軍視為進軍西藏犧牲的第一名戰士。
政委譚冠三則說:“這次出征,如果我為國捐軀了,請同志們一定把我埋在西藏。”
譚冠三當時已經47歲,年紀最大,軍齡最長。
剛進藏時,作為大軍區政委的譚冠三,領頭一筐一筐往地裏背糞,搬空了拉薩一座堆了數百年的糞山,有了現在的布達拉宮廣場。
1959年平叛前夕,他的吉普車曾被叛軍攔住,叛軍見到是他,大吃一驚,警衛員跳下車用槍推開了叛匪,司機沒熄火,沒等警衛員坐穩,就加油沖了過去,反應過來的叛匪在後面開槍追射,極其危險,譚冠三躲過一劫。
拉薩叛亂發生時,軍長張國華在內地治病,在沒有得到中央命令的情况下,譚冠三以一人負責的勇氣,果斷發起反擊,部署得當,指揮得法,迅速平息了叛亂。三年後,他又與張國華共同指揮了對印自衛反擊戰。
1985年譚老將軍去世,家人遵照他生前的遺願,把遺體送上高原,埋在了拉薩八一農場。進藏後勤跟不上,不種糧就要餓死,這個農場是他帶著戰士們一鍬一鎬開出來的。
軍政一把手的以身作則,對迅速完成進藏動員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經過逐級打通思想,進藏光榮、退縮可耻的風氣樹立起來了,彎子雖大,轉過來也很快,畢竟部隊的底子好。
更有主動要求去吃苦的人。
西南軍區作戰處長李覺,主動要求進藏,調任18軍第二參謀長,他後來成為覈武器研究院首任院長,是給我國第一顆核子弹插雷管的人。
軍宣傳部長樂於泓已在南京任職,接到歸隊命令後檢查身體,醫生的結論是不能進藏,因為他在國民黨監獄中受盡折磨,只剩下半個肺,但他一再要求進藏,最後還是隨隊出發了。樂於泓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和印方打交道時,是不可缺少的人才,後任西藏工委宣傳部部長。
夏川部長本來是17軍的,在兵團部碰上張國華,張國華說我準備去西藏,環境很艱苦,你去不去?夏川說那就去唄,一句話就跟著進了藏。
當時主動要求參軍進藏的,還有大量青年,包括後來的上千名進藏女兵。18軍把老弱篩選下去,又從二野其他部隊補充了數千名精壯戰士,本來怨聲載道的18軍,齊裝滿員。
18軍的狀態,毛主席都知道了。毛主席的話言簡意賅:“進藏對個人一點好處沒有,對黨的事業、對人民的事業好處很多,是黨員就要舉手。”“我看讓張國華和譚冠三進藏,選對人了。”張國華是王佐和袁文才部隊中極少數活到建國後的人,早在井岡山時期毛主席就認識他了。而譚冠三更是跟隨毛主席參加了秋收起義,是毛主席的老熟人了。毛主席深知,這個兩個人的特點就是黨性强、覺悟高。
四、艱苦行軍
近2000公里的艱苦進軍,就這樣開始了。
自雅安向西,海拔越來越高,二郎山、雀兒山座座雪山冰峰,金沙江、怒江條條險川激流,遠比想像中難以逾越。比高原反應更苦的,是忍著高原反應修路,比體力透支更難忍受的,是頻繁斷糧。
18軍進藏有三次大斷糧,一在甘孜,二在昌都,三在拉薩。
“不能忘呀不能忘,甘孜一月永遠記心上”。這是一首軍歌,叫《甘孜一月永難忘》,詞作者——52師師長吳忠。
1950年5月在甘孜的大斷糧,這位曾在章縫集血戰國民黨軍整11師、後來指揮對越自衛還擊戰南集團、1955年授銜時最年輕的開國少將,手下的兵被餓慘了。
【注:章縫集又名張鳳集,位於山東省巨野以南。】
進入西康高原時,每人要背20天的口糧,平均負重近40公斤,走到甘孜就斷了糧,剛開始,各連打魚、抓地老鼠充饑,但喇嘛說這些都是神,不能打,戰士們只好挖野菜充饑。
吃不飽還要修甘孜機場,鐵打的軍隊也熬不住了。一天,幾個營長一起來到吳忠面前,禮都不敬了,往地下一坐一言不發。正要吃飯的吳忠心裡明白,笑著招呼大家,抽烟自己拿,沒吃的一起吃,沒人搭腔。
飯端上來了,有人偷偷瞥了一眼,互相嘀咕幾句,一下全站起來了:師長,你也吃這個?原來吳忠和天寶(藏族老紅軍,當時是全國政協委員)的午飯,就是一缸野菜,一缸凉水,外加一點少得可憐的青稞粒。
吳忠說:第一,上級正在派飛機空投,中央都急了,咱們必須堅持。第二,你們的心不垮,戰士就垮不了,誰把自己的營帶垮了,我找誰算帳。
一頓午飯,把下級的牢騷都憋回去了。吳忠集合部隊,命令把各排的錦旗都掛出來,抬手一指:這些都是你們打出來的功勞,是你們的光榮,從大別山,渡江,一直到南下,沒有人不革命,難道走到甘孜,就不準備革命了?
還有個連長,氣衝衝來見參謀長李覺,說再沒糧吃,我要帶我的兵去打遊擊。李覺看著連長餓變形了的臉,一陣心酸,但依舊要大聲呵斥:好啊,大不了我不修路了,先帶部隊去剿你這個匪,保護藏族羣衆的財產安全。連長只得悻悻而去。
因高原地形複雜,氣候惡劣,而且無導航條件,C-46運輸機飛行員屢屢强闖强氣流區,都沒能空投成功。只要是晴天,官兵都眼巴巴地向天上望。直到6月份,才終於投下了第一批救命糧。
接下來,部隊繼續向西推進,昌都戰役勝利後,因為缺糧,在當地只留了3000兵力,其餘部隊全部撤回後方休整。
結果一入冬,昌都還是斷了糧,戰士把槍背帶都煮著吃了。軍首長接到告急電,問這個部隊你們還要不要,如果不要了,我就帶他們上山。這次發電報要打遊擊的,竟然是師長吳忠。對下愛兵,對上該吵就吵,也是將軍本色。
時任連指導員的張廣禮回憶,當時一到開飯點,他就召集開支委會,所謂的開支委會,就是先讓戰士吃,剩下多少,支委們就吃多少,就這樣苦熬糧荒。
在18軍挨餓的同時,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阿裡,從新疆進藏的2軍先遣連也斷糧了。
八個月大雪封山,先遣連全靠打獵充饑,病餓交加之下,近半數官兵倒在了藏北高原上。先遣連有四支壓箱底的寶貝,是1949年西柏坡七屆二中全會時,主席送給王震的四支盤尼西林,王震全給了先遣連。
總指揮李狄三生命垂危之際,連隊幹部堅持要給他用一支,李狄三不同意,堅持要留給別的重病號。不得已之下,連隊開支委會表決,想以組織的名義讓李狄三用藥,李狄三淒然笑道:“我要上路了,別再讓我背個違反組織决定的錯誤走,拜託你們了”,李狄三最終沒能活下來。
此次中印衝突中為救戰友犧牲的王焯冉烈士,就是英雄先遣連的兵。
五、雪域豐碑
進軍西藏,是有史以來內地軍隊第一次大規模急進高原並長期駐防,進藏官兵經歷了兩次思想大轉彎,第一次是由“我不進藏”到“我要進藏”;第二次是從預定的“輪流駐守”到事實上的“紮根高原”。
進藏初期,由於時間緊迫,對進藏路線沒有條件做細緻的實地調查,只知道西藏非常艱苦,主席曾訓示,進藏部隊“三年一換”。但是,部隊只進到西康,就飽嘗了行軍和後勤保障的極度艱難之苦,這時他們才認識到,在康藏高原上,部隊大出大進是不現實的。
為了接觸西藏社會和藏民羣衆,打開局面,基層連隊普遍開始學習藏語,僅這一個必須要過的語言關,就不可能頻繁輪換進藏部隊。
軍領導理解主席愛護將士的苦心,但面對這樣的客觀情况,他們認為更應該從實際出發,全力完成進藏駐藏任務,把這份苦,全擔下來。
到達拉薩後,經過統一思想,全軍幹部主動上書,聯名致電軍委,要求紮根高原、長期建藏!高度的政治責任感和奉獻精神,無愧雪域豐碑這四個字。
好傳統在發揚光大,是軍隊之幸,國家之幸。
蕭華的《長征組歌》唱道“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於天”,這句話的順序不能顛倒,前者是因,後者是果,顛倒過來,那就僅僅是一句口號。
困難面前,戰場之上,正如張國華司令員所說:只要幹部以身作則,身先士卒,沒有帶不好的兵。
有這樣的帶兵人立於風口,戰士就會緊緊相隨,士氣如虹。18軍如此,進藏先遣連如此,加勒萬的英雄們,仍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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