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韓建華:世界唯一確證的八世紀波斯文字錦,為何出現在中國青海?
中新社西寧12月27日電題:韓建華:世界唯一確證的八世紀波斯文字錦,為何出現在中國青海?
中新社記者潘雨潔
“西元4世紀至7世紀,中原戰亂,河西走廊阻塞不通,吐谷渾成為聯系中原與漠北、西域、青藏高原、印度等地的中心,絲綢之路青海道開始興盛,東西商旅多取道於此,在貿易往來中促進文化交流。”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韓建華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經過近40年考古發掘,青海都蘭熱水墓群發掘墓葬近百座,出土了現時世界上唯一確證的八世紀波斯文字錦,許多文物的形制及裝潢圖案具有濃郁的薩珊波斯、粟特及中亞風格,證明都蘭是絲綢之路青海道上的重要節點與東西方貿易的中轉站。
熱水墓群中的文物包含何種文化內涵?絲綢之路青海道對共建“一帶一路”、深化各國合作有何啟示?韓建華對此作深入解讀。
2021年5月,第三届青藏高原生態文明建設論壇在西寧舉行,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院長霍巍認為,“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是近年來中國邊疆考古的重要發現之一,見證古絲綢之路的發展。中新社記者張添福攝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八世紀波斯文字錦有何獨特價值?熱水墓群還出土了哪些“寶藏”文物,承載什麼文化內涵?
韓建華:青海都蘭熱水墓群最早在1982年被青海省文物考古隊發現。在對“血渭一號墓”進行發掘時,考古人員發現一件文字錦殘片,經德國格丁根大學古文字學家確認,錦上為波斯薩珊朝的婆羅缽文字,系現時世界上唯一確證的八世紀波斯文字錦。
與波斯文字錦同時出土的對馬錦,上面的翼馬形象在莫高窟第249窟窟頂狩獵圖上也能見到,帶翼神獸源自古代亞述地區,也見於塞種、大夏及希臘和印度的藝術,在絲綢之路上廣泛傳播。“血渭一號墓”中,出土的絲綢殘片達350餘件,分別來自中原漢地、中亞、西亞,其織造工藝和紋樣具有多源性,實證都蘭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中轉站。
“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新發現中,出土的人首魚尾紋金飾片,人物脖頸飾後方飄浮的綬帶,是典型的波斯薩珊王朝裝潢紋樣。此外,在主墓室棺板周邊及祭台發現海螺、未曾炭化的葡萄籽,玻璃、瑪瑙、珍珠、珊瑚,它們從康國、吐火羅國、波斯、獅子國甚至更遠的地中海地區傳來,見證了中國與中亞、西亞、歐洲源遠流長的文化交流史。
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出土的金容器及裝飾品。中新社發熱水聯合考古隊供圖
中新社記者:歷史上,絲綢之路青海道曾對東西方經貿文化交流起到什麼作用?
韓建華:《史記》記載,張騫出使西域時在大夏看到邛竹杖和蜀布,能够證明早在“鑿空”以前,東西方已經通過青海一帶進行“點對點”的交流,只是尚未形成固定路線。
自魏晋以來,中原戰亂,河西走廊阻塞不通,而此時吐谷渾國在甘、青交界草原上崛起、壯大,成為聯系中原與漠北、西域、青藏高原、印度等地的中心,向東、南、西、北都有暢通的交通路線,“青海道”開始興盛,東西商旅往來多取道於此。
吐穀渾人在“青海道”上扮演“仲介”,用馬換回中原貨物、蜀地絲綢,又跟西域各國交換。文獻記載,以北魏官吏宋雲和僧侶惠生為首的入竺使一行,在進入西域時曾依靠吐谷渾的保護、翻譯和嚮導。到南朝梁時期,以吐谷渾為中繼站,與西域龜茲、波斯、於闐等國相繼遣使通貢,青海道趨於成熟。
西元663年,吐蕃滅吐谷渾,統一青藏高原。7世紀末,唐、吐蕃、大食三個帝國由東向西對峙在歐亞大陸上,“青海道”的作用從迎來送往的“仲介”,轉變為對外擴張的“依託”——吐蕃利用青海地區農牧資源作為軍事保障,不斷擴大勢力範圍,一度控制河西走廊,卡斷唐朝對外交通的“動脈”,繼而擴張到中亞、南亞。
中新社記者:與傳統絲綢之路相比,青海道為何鮮為人知?
2018年8月,在蘭州新區舉行的沙雕藝術節上,絲綢之路大型沙雕作品吸引遊客。中新社記者楊豔敏攝
韓建華:首先,青海道是現代提出的概念。基於文獻資料和考古發現,不同歷史時期在青海地區形成的、連接東西方的多條區域交通道路逐漸被認知,學界將這些道路統稱為“青海道”。
具體來說,《史記》記載,張騫返回長安時,本“欲從羌中歸”,“羌中”即指青海一帶羌人所居地區。魏晋南北朝時期,河西走廊受阻,凸顯了青海道的重要作用:以吐谷渾建立的伏俟城為中心,東連西平(今西寧)和金城(今蘭州);向西北有三條道路,分別通往張掖、敦煌和若羌,其中到達若羌的線路,途經都蘭、格爾木、茫崖;還有經過益州(今成都)、一路沿長江抵達建康(南京)的“河南道”;在湟水流域,還有四通八達的“湟中道”。吐蕃時期,經都蘭南下可與唐蕃古道銜接,到達拉薩。
可以看出,青海道並非如傳統絲綢之路般連貫東西,而是由多段不同時期的區域交通道路共同構成。
張騫“鑿空”後,開闢了以長安為起點,經河西走廊抵達中亞、西亞的傳統絲綢之路,此時國家處在大一統時期,中央集權高度發達,為道路的完整、順暢、穩定提供外在保障;而青海道是在河西走廊受阻後才凸顯,當國家統一後,東西交通幹道仍回到河西走廊,政府有意識地削弱青海道的作用,像隋煬帝在征服吐谷渾後西巡,從青海到張掖,舉行萬國博覽會,擴大河西走廊的作用。
2019年10月,航拍位於甘肅省河西走廊西端的嘉峪關城樓。中新社記者楊豔敏攝
所以,相對河西走廊來說,青海道是地方割據政權的產物,地位顯而易見,但其作用卻並不亞於河西走廊。1956年,西寧城隍廟出土76枚波斯銀幣,考古學家夏鼐先生在當時指出,5世紀時青海道的作用是超出河西走廊的。
中新社記者:國外學者對絲綢之路青海道有哪些研究?
韓建華:早在19世紀20年代,德國、俄國探險家已經在青海道上留下足迹。20世紀20年代,德國人在都蘭附近的考肖圖地區發現裝有絲綢、金器的洞穴。此外,法國學者沙畹、瑞士阿米海勒博士都曾從文物角度對青海道展開研究。
日本學者松田壽南基於中國古代歷史文獻,曾在《吐穀渾遣使考》中對青海道作了比較詳盡地論述:“在西元五世紀至七世紀,以青海地區為中心的吐谷渾國,曾經向關中,或河西,或通過後者向鄂爾多斯和蒙古,或者是向蜀,或是經過這些地方向南朝頻繁地轉送過隊商,同時並與西藏高原和塔里木盆地保持著很深的交往,作為西域貿易的中轉者在東西交通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認為,“青海路”與“河西路”是平行存在的,並將兩者的作用相提並論,這些觀點都為國內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參攷和幫助。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絲綢之路青海道的歷史演變和考古成果,對續寫東西方文明古國“絲路新友誼”有何啟示?
韓建華:歷史上青海道發揮重要作用時,正是西北各民族融合的高峰,吐蕃、吐谷渾、羌、狄、戎等多個部落、民族頻繁交往聯姻,逐漸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形成的文化認同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血脈相承奠定基礎,深厚的歷史積澱是文化自信的來源。
正如當年,吐穀渾人並非刻意開闢一條連接東西的路線,西域與中原的文化在商旅往來、互市交易中漸漸相融;如今,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也通過“一帶一路”經貿合作向外傳播,在潜移默化中與各國文化融會貫通,增强彼此認同。
2015年5月,青海省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經貿合作圓桌會議在西寧舉行,與會方就加强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進行了溝通協商。中新社記者孫睿攝
考古發掘讓青海道從文獻研究走向實證,文物作為一種物質表現,見證了絲路各國源遠流長的友誼,更讓人們跨越國界、喚起共同記憶。即使在“世界第三極”青藏高原,物產、科技、思想的交流也從未斷絕,更加證明每種文化都不是孤島,都需相互理解包容、求同存异、和平共處。(完)
受訪者簡介:
受訪者供圖
韓建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中國考古學會三國隋唐專業委員會委員、宋遼金元明清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古都學會理事。從事隋唐洛陽城考古發掘與研究,研究方向為漢唐至宋時期都城考古研究,主持國家社科基金專案一項,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專案子課題負責人。自2019年主持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發掘工作,2019、2020年分別入選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重大專案,2020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重要發現和全國考古十大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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