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風窗記者何國勝
2016年專案組成立時,著名打拐人士上官正義(網名)一度很激動。他當時覺得這意味著,2011年河南商丘市婦幼保健院被盜竊4885張《出生醫學證明》這起舊案,應該很快就能告破。
然而事實上,事情似乎就此停滯。
5年後的2021年12月2日,他再次在社交網絡發問,終於,讓這起10年無果的舊案重回公共視野。5年來,上官正義一直惦記這起案件。“太觸目驚心了”,他說。
“因為4885張被盜的《出生醫學證明》(以下簡稱“出生證”)背後,很可能就是4885個被拐賣的孩子。”
網絡發問後,商丘市警方作了回應,稱“公安機關表示十分重視此事,將加大案件偵破力度,及時向社會公佈調查結果”。
“從2016年關注時的成立專案組,到時隔5年後再次高度重視,我還是抱有希望的。”上官正義說。
01
一次偶然
於上官正義而言,發現商丘婦幼保健院4885張出生證被盜一事,純粹是一次偶然。
2014年左右,在打拐界早已成名的上官正義不斷收到線索,說福建有不少被拐賣的兒童。在那之前,他一直做的是蒐集被拐兒童的資訊,確認過後,連同警方前去解救。當時收到線索後,首先想到的也是怎麼去解救孩子,出生證的事,那時的他從未想過。
他曾去過幾次福建,但收穫不大。上官正義回憶當時,幾次找到線人提供的地址後,有些家裡沒人在。由於經濟成本,他無法長待,好幾次都是無功而返。
但是另一邊,關於福建有被拐賣兒童的爆料一直沒斷過。“幸運”的是,後來的幾次尋訪中,他找到了有被拐賣兒童的家庭,甚至見到了孩子。
可問題也隨之出現了。他發現在福建找到的很多孩子,早已有了合法的身份,大一點的已經上了學。那些家庭也囙此顯得出奇的坦誠。在去到一些有疑似被拐賣兒童的人家時,他們大方承認孩子不是親生,而是“抱養”的。上官正義還記得那個情形,“人家穿個拖鞋坐椅子上,端著茶杯笑呵呵跟你說:‘我這個孩子朋友介紹抱來的,後來找人搞了出生證,現在都已經上學了’。”語氣中滿是得意。
上官正義開始意識到,如果不解决這種通過買賣出生證洗白孩子身份的黑產,解救被拐孩子這事就不會有結束的那天。之後,他接觸到湖南汝城、貴州黔東南、山東等地販賣出生證的仲介。臥底一年多後,他拿到了600多份被販賣的出生證和落戶資料。
翻閱這些資料時,在200多張來自河南的出生證上,他發現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很多連號的出生證上,蓋著河南不同地區醫院的章。這是反常現象。
一位在三甲醫院負責出生證簽發管理工作的人士告訴南風窗記者,醫院在向當地婦幼保健院領取出生證時,多是批量領取,一次多則幾千張,少則幾百張,而且在發放出生證時要按順序發放,嚴禁跳號。因而,多張連號的出生證一般出自同一家醫院。
上官正義發現的另一個問題,是不少出生證編號中暗含的年份跟嬰兒出生的年份不匹配。
據前述人員介紹,從2000年開始,我國出生證編號首位新增字母,A代表2000年,B代表2001年,以此類推。但上官正義發現,有些出生證上字母代表的年份跟孩子出生年份差了好幾年。
“就算當時出生醫學證明管理不是很嚴,比如說醫院裏去年剩下的證件沒用完,今年新證沒下來,這種跨一個或兩個年度使用可能會存在,但跨好幾個年度完全是不符合出生醫學證明使用情况的。”他表示。
02
被盜始末
2016年9月,上官正義和媒體帶著那些有問題的出生證去河南找蓋了章的醫院,其中有周口、新鄉、開封、駐馬店的,甚至有鄭州市的某些醫院。他們直入了迷霧的中心。
但去了後,面對上官正義和媒體記者,這些醫院一致否認他們手裡的那批出生證是自己醫院開出的,並懷疑證上的關防偽造。
而上官正義不以為然,他相信那些證件絕對是真實的,“不然怎麼能落戶?”
之後,他們去了當時的河南省衛計委(現河南省衛健委),對方核查後告知,他們帶來的那批出生證是之前簽發給商丘地區的。
他們又去了商丘衛計委(現商丘衛健委),對方承認,他們帶來的那批出生證確實是商丘地區的,而且當時簽發給了商丘市婦幼保健院。到此,4885份出生證明被盜一案,雖然在當時距離案發已經5年有餘,但卻是首次在公共視野中露了一角。
意外的是,商丘衛計委表示,他們帶來的那批出生證早在5年前即2011年已被盜竊。商丘衛計委提供了兩份資料——“商丘市婦幼保健院關於《出生醫學證明》被盜情况說明”和商丘市梁園區衛生局對商丘婦幼保健院出生證被盜一事做出的處理情況通報。
這份於2013年7月23日作出的被盜情况聲明顯示,2011年1月30日早8點,商丘市婦幼保健院保健科上班職工發現出生證管理辦公室的門大開。地面案頭上,散落著空白的出生證,存放出生證的櫃門已被撬開。
據聲明稱,醫院報警後,轄區內的“八八”派出所到現場勘察並做了筆錄。現場清查發現,2885份出生證被盜。隨後,醫院在當地媒體聲明作廢,“並報上級衛生首長部門,至今懸案未破。”
聲明還顯示,第二年2月,時任保健科科長退休,新科長上任清查時又發現2000份出生證去向不明。院方認真稽核後認為是與去年一起被盜,但當時沒有發現。所以,該院被盜的出生證共計4885份。
上述處理情況通報發於2011年2月7月,即盜竊事發後一個月。通報裏提到,事發後區衛生局啟動問責程式,經調查發現,“商丘市婦幼保健院安全保衛措施存在薄弱環節,領導重視程度不够,工作人員工作不認真。”
最後,衛生局處理的結果是:對該院以及院長、兩位副院長在系統內通報批評,免去保健科科長,兩年內不得晉級,保健員調離工作崗位等。
某種程度上,到此,這件事以一種結束的姿態淡出了當地視野。直到2016年,追跡有問題出生證的上官正義將其帶至公共視野中。
因為在被盜的一張張出生證明背後,很可能是他一直致力尋找的那一個個孩子。
03
懸案
2016年,上官正義及媒體將商丘此事公開後,當地政府非常重視,很快成立了一個專案組來負責。上官正義接到一個自稱是專案組成員打來的電話,向他瞭解了基本情况,他也向專案組遞交了十份存疑的醫學出生證明。
彼時,上官正義感到很開心,“覺得這件事很快能得到解决”。
之後,他們去湖南和山東舉報販賣出生證的仲介。沒多久,這兩個地方被舉報的仲介都得到了處理。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記者,如湖南隆回縣的衛計局一公務員被刑事拘留,他利用職務之便給黑仲介提供出生證,售價800元。
但商丘的事,自那次有專案組人員找過他後,就沒了新進展。
2016年年底,上官正義給那個之前自稱專案組的成員打電話詢問進度,對方說自己已經離開專案組,不瞭解情况。此後,他一直等待該案的結果。2019年2月,等了三年未果的上官正義給當時聯系過他的商丘婦幼保健院某領導發了簡訊詢問進展,對方說此事警察在管,自己不知情。
2019年2月13日,他在社交網絡發問此事:“請問,兩年多了,有消息了嗎?”
但這一問並未引起波瀾,事情很快又陷入沉寂。直到2021年12月2日,他再次在網絡發問,引起了輿論和媒體關注。更多的資訊也由此得以披露。
今年12月14日,商丘市警察局梁園分局局長餘方生接受新華視點記者採訪時提到,經公安機關判斷,那些被盜用的出生醫學證明是真的,但蓋的醫院的章是假的。
此外,根據上官正義當時提供的線索,警方已經核實10個孩子落戶時使用了商丘被盜的出生證,已將其列為刑事案件,繼續追跡線索。而且在福建警方合作下,已經查清那10個孩子中,有4個親生、3個抱養、2個撿拾,另外1個說不清來歷。
上官正義對這個回應並不滿意,他告訴南風窗記者,這10個孩子就是他當時提供給警方的線索。“他們除了這10個外,就沒去查”,他說,自己已經把被盜竊出生證的下落給警方找到,為什麼對方沒有去找更多的孩子,也沒有去倒查仲介?
梁園分局局長餘方生在上述採訪中解釋道:“當時沒有監控,案發現場很亂,此前也沒有查到特別有價值的線索,調查難度大,一直沒有突破”。
上官正義還對事發當時警方對案件的定性存疑。餘方生提到,當時盜竊事件發生後,警察根據盜竊物品價值及現場情况研判後,按照入室盜竊立為治安案件。但上官正義覺得,如此大量的出生證被盜,應該列為刑事案件。
這不僅僅是上官正義的困惑,“這種情況下,此事應該涉嫌偽造、買賣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公文、證件、印章罪,應當立案調查,商丘當地將其立為治安案件,恐有不妥”,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葉竹盛告訴南風窗記者。
記者在裁判文書網以“出生醫學證明”為關鍵字進行檢索,發現涉及買賣出生醫學證明的行為,大都以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判處。刑期從幾個月到三年以下不等,常見緩刑。同時發現,部分買賣出生醫學證明的案件中,有醫院內部人員參與。
至於為何蓋假章及已經註銷的出生證明可以順利落戶,現時商丘警方和福建警方都未有解釋。一比特工作多年的基層戶政警察告訴記者,以前出生醫學證明管理不太規範,確實出現過被拐賣的兒童用偽造的手填出生醫學證明辦理了戶口。“但現在的出生證有很多的防偽措施,造假的現象很少。”
此外,記者瞭解到,當時在當地衛計系統中被登記為廢證而銷號的出生證明,因為异地辦理的公安部門與跨省簽發出生證的衛計部門沒有資訊聯網,的確很難查證。
當下,這種情況或已有較大改善。2020年12月4日,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和公安部辦公廳聯合發佈的《關於依托全國一體化在線政務服務平臺做好出生醫學證明電子證照應用推廣工作的通知》中提到,各地要依託全國一體化平臺電子證照系統,實現出生醫學證明電子證照的互信互認。使得公安機關與衛生健康部門逐步實現出生醫學證明跨地區、跨部門互信互認。
上述通知指出,要在2021年底前實現出生醫學證明電子證照在全國一體化平臺全面深度應用。
04
一紙證明
出生醫學證明是每個人來到人世後的第一份身份證明。在1996年以前,我國沒有統一制發的醫學出生證明,很多人甚至沒有任何出生證明的資料。從1996年1月1日開始,全國的出生醫學證明由國家衛生部門統一制發。到現在,出生醫學證明有過六次改版。它的用途也從剛開始主要用於證明新生兒出生時健康狀況及自然狀態,變得更為多元。一個新生命誕生後,申報戶籍國籍、取得社會保障、接受醫療服務、入幼儿園入學,甚至出國都離不開這一紙證明。
自第一份出生醫學證明制發以來,防偽一直是其管理的焦點問題之一。在六次的改版中,前五次改版基本都是為了完善版面內容和增强防偽能力。2004年10月19日,衛生部新聞辦公室發佈的“新版《出生醫學證明》將啟用”通告中曾提到,由於“部分地區未依照有關規定管理《出生醫學證明》,違規簽發、亂收費以及羣衆使用假《出生醫學證明》等問題時有發生,影響了出生戶口登記質量。”所以在2004年12月1日啟用了新版。
到2014年第五次改版,防偽技術已經新增到七項,版式也改為A4紙格式,豎排三聯(正頁、副頁和存根)。這次改動也使得出生醫學證明進入機打時代,不再進行人工填寫。它帶來的改變是,出生醫學證明資訊更改的難度變大。按照上述資深戶政警察的說法,機打的證件一定程度避免了有人隨意填寫和改動出生證的內容。
上述三甲醫院負責出生證簽發工作的人士也向記者表示,當下每個醫院負責出生證簽發管理工作的人員任職前都要進行培訓,出生證也是專人管理,專櫃加鎖,證章分開。同時實行一人一證一號管理,嚴禁任何組織和個人自行印製,擅自發放。
但偽造、販賣等行為並沒有杜絕。自從2014年關注到黑市販賣出生證現象後,上官正義每年都要舉報多起此類事件,一直到現在從未停止過。甚至在12月15日接受記者採訪時,在他臥底的QQ群中,依然有人在發可以辦出生證的廣告。上官正義認為,販賣和偽造出生證的現象一直沒法杜絕的原因並不複雜:“市場需求大,有利益的驅使,就會有人鋌而走險。現在黑市上一張出生證可以賣5-10萬元。”
問題也不止如此。打擊拐賣和出生證黑市久了後,上官正義發現洗白被拐賣或不明身份兒童的管道,不單是用假證。
犯罪管道像是病毒的進化,一直在尋找容易入侵的縫隙。2018年,在自己臥底的QQ群裏,上官正義發現有好幾個群成員稱可以通過親子鑒定給買來的孩子洗白身份。臥底2年後,他跟媒體通過暗訪,坐實了親子鑒定造假事件。
當時仲介給他寄來鑒定資料,但裡面已經采好血樣,他們只需將提前編好的孩子和父母資訊填寫進去。4天后,上官正義收到鑒定結果已出的簡訊。根據指引,他在正規的司法平臺查出了鑒定結果——支持他們編好的孩子和父母是親生關係。
另一種管道,更使他驚訝。2020年8月,上官正義在臥底群裏通過一個人發現了以“報假警”的管道洗白不明孩子身份的管道。他跟媒體追跡了整個過程。客戶首先將買來的孩子放在一個沒有監控的地方,然後報警說自己撿拾到一個棄嬰。公安機關出警後會按撿拾棄嬰的流程處理,開具“撿拾棄嬰(兒童)報案證明”。報案人拿著證明到民政局備案後,會在當地媒體登報公示60天,尋找“棄嬰”父母。期間,公安機關也將嬰兒DNA採集入庫。但60天過去,嬰兒的生父母如客戶之前所斷言,並沒有找到。此時,早就做好一切裝備的所謂撿拾者就會走收養程式,把“棄嬰”變成自己的養子。最後,憑著收養證,順利地給孩子辦理落戶。
“時代在進步,犯罪的手法也在進步,我們打擊的手段走在違法行為的前面,才能减少這類案件的發生。”上官正義說道,“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道路依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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