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一企合法取黃河水,大量污水去向不明,寧夏一工業園被中央環保督察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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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平羅化工產業園規模迅速擴張,新企業正如火如荼建設。一條都思兔河,將寧夏和內蒙古分隔開來。饋贈的結果是,平羅化工產業園80家企業違反取水許可制度,多年一直非法取用黃河水。2021年12月16日,中央第四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通報了上述案例。督察組認為,平羅縣對化工產業園用水管控不力,承諾的工業水權轉換工作推進遲緩,對工業企業長期違規取用黃河水未進行有效監管。大量工業廢水違規處置,甚至去向不明,污染隱患突出。

平羅化工產業園規模迅速擴張,新企業正如火如荼建設。(南方週末記者林方舟/圖)

一條都思兔河,將寧夏和內蒙古分隔開來。冬天,內蒙古烏海市的牛羊可以越過乾涸的河道,隨時來一次跨省旅行。如果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會來到寧夏石嘴山市平羅化工產業園(以下簡稱平羅化工產業園),但草木稀疏的黃土灘會讓牛羊興致寥寥。

流經平羅化工產業園後,都思兔河最後匯入不到5公里外的黃河。自古民諺雲“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經豐沛黃河水灌溉的農田,使河套平原享有“塞上江南”美譽。位於此地的寧夏石嘴山平羅縣,也希望讓本地迅速擴張的工業企業接受黃河的饋贈。

饋贈的結果是,平羅化工產業園80家企業違反取水許可制度,多年一直非法取用黃河水。2021年12月16日,中央第四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以下簡稱督察組)通報了上述案例。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直接從江河等取用水資源的組織和個人,應申領取水許可證,並交納水資源費,取得取水權。

“如果只是個別企業沒有取得合法手續,我們把它停掉容易,如果整個園區都因為水的問題關停,確實很難下這個决心。”平羅縣水務局負責人陳祥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資料顯示,2020年,平羅化工產業園產值僅有三十餘億元,2021年產值將突破百億元。

取水許可證懸而未決之下,園區唯一的汙水處理廠長期不穩定運行,甚至自2021年3月起停運。這也導致園區企業非法排污現象屢禁不止,甚至連園區管委會也違規用污水灑水降塵的管道消納廢水。

督察組認為,平羅縣對化工產業園用水管控不力,承諾的工業水權轉換工作推進遲緩,對工業企業長期違規取用黃河水未進行有效監管。大量工業廢水違規處置,甚至去向不明,污染隱患突出。

園區僅一家企業有取水證

據南方週末記者瞭解,此次被通報的平羅化工產業園2006年開始興建,現時園區已入駐主營煤化工、精細化工、電石等產業的81家企業。

平羅工業園管委會相關負責人孫建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平羅化工產業園屬於平羅工業園“一園三區”中的其中一區,依託周邊豐富的煤炭資源、完善的配套產業鏈和低廉勞動力,平羅化工產業園規模迅速壯大。平羅工業園對平羅縣經濟的貢獻率可達60%左右,而化工產業園占其中的約五分之一。

據督察組通報,除2020年底投產的1家發電企業有取水許可證外,其餘80家用水企業均未獲得取水許可證。

當地並非不知獲得取水許可證的重要性。

“2017年我剛到園區管委會的時候,就發現這麼大的工業園區,居然沒有做水資源論證報告。”面對園區企業非法取水的狀況,孫建也很著急。

我國法律規定,申領取水許可證之前,必須先進行水資源論證。2017年平羅工業園管委會委託協力廠商機構編制了水資源論證報告,並提交到自治區相關部門,但該報告至今未通過審批。

“主要原因是平羅縣取水總量超過自治區下達的紅線名額和年度用水計畫,所以不準予任何新增項目的用水名額。”孫建稱。

被稱為寧夏“最嚴水法”的《寧夏回族自治區水資源管理條例》於2017年1月1日正式實施,其中規定,“對取用水總量已達到或者超過控制指標的地區,暫停審批建設項目新增取水”。

據督察組通報,2017年以來,園區內新開工建設的59家企業無一取得工業用水水權名額。

農業灌溉用水連年超紅線

平羅縣取水總量連年超標與其產業結構密不可分。

地處寧夏北部的平羅縣乾旱少雨,被騰格裡、烏蘭布和與毛烏素三大沙漠包圍,農業用水主要依靠黃河水灌溉。

多年前,都思兔河被當地人稱為“苦水河”,原因是河水含鹽量過高,周邊土地也成為鹽鹼地。農民取黃河水,用祖輩傳下的大水漫灌方法改良土質,但代價是消耗了大量寶貴的水資源。

督察組通報,平羅縣水資源利用粗放,2020年全縣萬元GDP用水量為429立方米,是自治區平均水準的2.5倍,是全國的7倍。同時平羅縣水資源又短缺,人均可利用水資源量212立方米左右,是自治區平均水準的1/3,是全國的1/10。

據平羅縣政府提供的數據,自2013年以來,平羅縣的取黃河水總量幾乎連年超過自治區分配的年度用水計畫。2020年,寧夏回族自治區分配給平羅縣6.46億立方米黃河用水量,但僅農業及生態引黃水量就達7.18億立方米,超引黃河水量0.72億立方米。

平羅縣水務局負責人陳祥對南方週末記者解釋,1987年“八七分水”(國務院頒佈的《黃河可供水量分配方案》,是國內第一個全流域水量分配方案)首次給沿黃各省取黃河水“分蛋糕”,當時平羅縣的灌溉面積為65萬畝,但2020年該面積已達117萬畝,較之前增長了近一倍,但用水名額一直沒有調整。農業灌溉用水持續多年超標,致使平羅縣總用水量超標。

陳祥稱,平羅縣農業用水占總用水量的95%,對GDP的貢獻率卻僅有一成多;工業用水量占比不足5%,卻貢獻了六七成的GDP。這樣的產業結構拉高了萬元GDP耗水量。

事實上,為解决園區工業用水不足,2017年起,平羅縣先後規劃了16項6.8萬畝高效節水灌溉工程,將省下來的水分配給工業企業。但程式上依然未取得合法的取水權。

在糧食安全的背景下,也不能簡單評估平羅縣產業結構不合理。“耕地保有量同樣也是政府績效考核的重要名額。”陳祥說。

水權交易“有價無市”

“這麼長時間企業的取水許可證問題沒有解决,作為水資源管理部門,確實是沒有盡到責任”,陳祥坦言,在全縣用水量超標的情况下,只有一個管道——通過水權交易來獲得取水權。

2014年,寧夏在全國率先開展黃河水權轉換試點,把黃河水“分水到戶”,未用盡的水量可以在水權市場進行交易,而用水存在缺口的用戶則可以在市場上“找水”。

雖然有了交易機制,但實踐中往往“有價無市”。

孫建稱,寧夏全區水資源都緊張,富水地區本就不多。平羅工業園管委會曾聯系過賀蘭縣和吳忠市,但要麼對方不願意賣,要麼要價太高,最終都沒談成。“地方拿到多餘的水名額後,相當於一個無形資產,既能給農業技改項目留後路,也能為招商引資工業企業留空間,在財政充裕的情况下,更不願意賣了。”

“水權市場不像菜市場,不是我想買多少就買多少,隨時都能買到。”陳祥指出,達成交易的往往是大型企業,一次交易水量達幾百萬方甚至上千萬方,而平羅化工產業園的企業絕大多數是小型民營企業,有的一年用水量甚至不到1萬方,“人家根本看不上”。

此外,水權交易機制也沒有完全打通,找水、交易等步驟缺乏統一平臺。平羅工業園管委會規劃建設局相關負責人為了幫企業買水,記不清往省裡跑了多少次。“沒跑過不知道,跑過都知道,簡直太難了。”

2021年初,寧夏開展水權改革,將水權交易納入自治區公共資源交易平臺統一管理運行,水權交易機制終於被打通。

供水公司也沒有取水許可證

寧夏水投平羅水務有限公司三棵柳取水口。(南方週末記者林方舟/圖)

隨著園區內企業數量不斷增加,原有的供水設施已滿足不了用水需求。2017年5月,寧夏水投平羅水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平羅水務公司)建成投產,為園區企業供水。

寧夏水投平羅水務有限公司隸屬於2008年成立的國有獨資公司寧夏水務投資集團有限公司,該集團主營工業、城鄉給排水、水利水電工程建設和運營管理等。

不過由於園區用水企業未取得取水權,平羅水務公司也相應未取得取水許可證。督察組表示,該公司建成投產以來未經許可取用黃河水2100餘萬立方米。

2018、2019年,平羅縣水務局曾三次向平羅水務公司下達整改通知,責令其儘快辦理取水許可證和水資源使用權。水務局還集中約談了園區內80家無取水權的企業,下達71份限期整改通知書。

“平羅水務局催促我們,我們反而也一直在催促水務局儘快幫企業解决取水權。只有用水企業辦理以後,我們才能辦理取水許可證。”平羅水務公司相關負責人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用水企業和供水企業陷入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困境。

在寧夏,這種困境並非孤例。

寧夏水利廳2021年3月11日發佈通知,要求寧夏水投平羅水務公司在內的6家公司,對它們在石嘴山市、吳忠市、中衛市、寧東基地的6個已批復供水項目,限期辦理取水許可證。

“寧夏一共有22個工業園,我瞭解到許多都存在取水許可證辦理難的問題。”孫建表示。

獲得取水權在水資源十分緊張的黃河尤為重要。黃河以占全國2%的河川徑流量,養育了全國12%的人口,灌溉了15%的耕地,創造了14%的國內生產總值。國際公認的河流水資源開發利用率警戒線為40%,而水利部的資料顯示,2020年黃河流域水資源開發利用率高達80%。

2021年10月,寧夏在“十四五”規劃中為各市、縣(區)重新分配了水權,平羅取黃河水量名額從2020年的6.46億立方米,增長為7.58億立方米。“這樣調整後,我們就不存在超水的問題了。”陳祥稱。

平羅化工產業園也重新編制了水資源論證報告,用水企業和供水企業的取水許可問題這次能否解决,平羅工業園管委會和平羅縣水務局都比較有信心。

供水池變成污水池

對於平羅化工產業園而言,更大的難題是如何面對污水。

孫建介紹,在2017年平羅水務公司運行投產之前,企業需水量小,平羅工業園管委會在距離黃河2.6公里的地方建設1號、2號水庫,作為供水池。

1號、2號尾水庫緊鄰都思兔河,距黃河幹流僅2.6公里。(中央生態環保督察組/圖)

水務公司建成後,兩座水庫不再作為供水池,卻成了污水收集池。2015年前,園區企業生產廢水經處理後排放至都思兔河,但當年《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水十條”)發佈後,尾水不能進入黃河,於是管委會决定排至2號水庫,同時計畫在水庫邊建設人造濕地,希望將尾水再處理後達標排至黃河。但濕地一直沒有動工。

孫建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兩座水庫原本是自然形成的低窪荒地,改建後蓄水深度還不到1米,水庫底部和側壁由黃土組成,並沒有做防滲處理,也沒有做環評。

據督察組通報,園區汙水處理廠處理的85萬噸尾水排至1號、2號水庫。2021年4月地方監測結果顯示,水體氨氮濃度為36.6毫克/昇,超排放標準6倍,已有近70萬噸超標尾水蒸發或滲漏。

督察組表示,庫中水體顏色發黑、氣味刺鼻,對周邊村民生產生活造成嚴重影響,羣衆反映強烈。水庫附近的王家溝村村民李大爺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水體有一陣呈黃綠色,靠近了能聞到臭味。

1號、2號水庫不再作為供水池,卻成了污水收集池。如今污水已全部抽幹運走。(南方週末記者林方舟/圖)

違法排汙屢禁不止,大量工業廢水不知去向

督察組對平羅化工產業園近兩年供排水平衡分析發現,2020年和2021年1—11月工業用水量分別為528萬噸和595萬噸,2020年園區汙水處理廠處理污水量為49萬噸,而2021年1—11月園區汙水處理廠處理及停運後轉移處理的污水總量僅31萬噸,大量未經處理的污水不知去向。

“有(偷排的)可能,不排除企業非法排污的情况。”平羅縣生態環境局負責人吳餘坦言。

園區唯一的汙水處理廠,也在汙水處理方面“拖了後腿”。

由於進水不足和管網建設滯後,汙水處理廠2019年9月才正式投入使用。督察組通報,因建設標準低,園區內製藥、化工廢水成分複雜和工業廢水偷排等原因,汙水處理廠投運以來長期運行不正常,2021年3月24日以來更是一直停運。

汙水處理廠停運後,管委會要求園區企業自行將生產廢水轉運至五十多公里外的協力廠商汙水處理企業處理,轉運費和處理費都由企業自掏腰包。

園區標語強調保護環境,但企業違法排汙行為屢禁不止。(南方週末記者林方舟/圖)

為省下這筆錢,不少企業想方設法偷排廢水。2021年平羅縣環保局在執法中發現,有企業打開檢查井井蓋,私接軟管,繞過流量計監控,將廢水偷排至管網。2021年5月至11月,園區組織從管網抽出、轉運的廢水就達4.6萬噸。

“(偷排)非常容易,用撬棍打開井蓋,接個管子就可以了,10分鐘就可以完成。”吳餘說,且企業往往天黑後躲在自家廠區內偷排,很難發現,一次為了抓一家企業,執法人員幾次翻牆蹲點才抓到現行。

督察組通報,園區企業違法排汙行為屢禁不止。2021年以來,僅園區管委會下達的違法排汙整改通知就有29份,其中涉及私設暗管排污的6份,廢水溢流排放的9份,未按照規定納入管網的6份。

為處理企業偷排至管網的工業廢水,平羅工業園管委會甚至違規用污水灑水降塵。僅2021年2月至6月,園區管委會就將七千餘噸管網污水違規用於固廢填埋場灑水降塵。管委會相關負責人也承認,明知此舉不合法,但因為外運處理成本太高,便决定如此處理。

不知去向的工業廢水給都思兔河乃至黃河帶來嚴重污染隱患。

據督察組通報,都思兔河入黃河烏陶公路橋斷面水質長期為劣Ⅴ類,2020年10月地方生態環境部門排查監測結果顯示,其揮發酚濃度從入平羅化工產業園段前的0.0017毫克/昇上升至烏陶公路橋監測斷面的5.66毫克/昇,超該斷面控制標準565倍。

(陳祥、孫建、吳餘為化名)

南方週末記者林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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