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連記事32

孟定壩東西長35公里，南北寬12公里，是一狹長的壩子，自東向西分為上中下三部分。我們駐地在壩之最西的小黑河畔，是為下壩，孟定鎮在最寬處，是為中壩，這裡田疇如畫，寨子星羅棋佈，人烟厚實，人們逐水而居，大都在山環水繞之地，寨子四周皆有小溪流淌。

俗話說，山以水而青，水以山而秀。環境造人，人因山清水秀而有靈氣，傣家婦女亦囙此有著天然原始的清新淳樸之美，大多素面朝天，是無需刻意地修飾打扮，就是穿著也隨意而簡單，12個字便可概括：“衣無領，鞋無幫，臂無袖，褲無襠。”

“衣無領”，這話很直白，是說他們的衣服都沒有領，一個個直把光溜溜的脖子露在外面，原本圖的就是個凉快，無意中卻讓身材顯得越發地高挑起來。

至於“臂無袖”，圖的則是勞作時的方便。為此，許多人常年只著短袖、背心。這短袖、背心是比今T恤還抽象的。

“鞋無幫”，這話更是形象具體。寨裡男女老少，終年穿的都是產自緬甸的沒有任何點綴的的人字拖鞋，皆由炎熱的氣候使然。

說到“褲無襠”，是指傣家人無論男女，穿的都是筒裙，而且為著凉爽透氣，不少人還有不穿底褲的習俗。這在持孔孟之道者看來，簡直就是傷風敗俗之事，但在邊境特別是緬甸一側，卻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事，只要方便，誰還去顧及那許多。

寨中婦女，是裡裡外外頂天立地的一把手，她們常需過河勞作，而河上大都無橋，涉水而過是常事，過河時，隨著水的深淺將筒裙撩高或放低即可。這裡終年高溫，傣族婦女們在河中淨身亦是尋常之事。下到河內，如法炮製，只需隨著水深逐次新增將筒裙徐徐往上卷起，把裙從頭頂脫下，放在石頭上……平時就是在方便時，也無需再解帶脫褲，只要將筒裙往四周一甩，迅速蹲下便萬事大吉。

那日晚飯後，我們去位於孟定東北方向的“五七”幹校辦事，眼見那紅日尚高掛在西山之上，時間還早，特繞道至一叫曼庫的寨子。小風時拂，綠蔭婆娑，寨子周邊照例有清澈的溪水繞村而過，溪邊有一被當地人叫做“懶碓”的東西正在舂米。

說來這懶碓還是純自動化的。脚踏處，為一蓄水的凹槽，碓棒尚在碓窩時，只見流水徐徐注入槽內，待槽內水滿欲溢時，那碓頭便高高翹起，眨眼間槽內之水就“嘩”的一聲迅速流盡，碓頭隨即轟然落下。

傣家飲食簡樸，卻有不食或少食隔夜米飯之習俗，他們認為現舂現吃才不失其原有的色澤和香味。於是村民們在出門前將穀子倒入碓窩內，回來時那穀便早已舂好，只需將穀糠揚去稍加淘洗便可下鍋，飯熟了，米裏依舊留有稻穀清香，無需許多菜，就可將一餐飯輕易打發了的。

麻雀們是懶碓邊上的常客，它們成群地守候在懶碓四周。吾兄定甲當即以《懶碓》為題口占清平樂一首，詞文如下；

寨邊溪小，翠竹層層繞。

一盤懶碓蓋茅草，不見傣家翁媼。

不急不忙不吵，靜待水滿木槽。

突然噗咚一聲響，驚起一群雀鳥。

眾人都道寫得好，有意境。

我們中有人沒有見過懶碓這東西，便邊看著它舂米，邊發著議論感慨。一班代顧友富最先道：“你們說說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是什麼？”不待旁人回答，他便自問自答著說了下去：“是對工具的發明和使用。動物所以永遠是動物，就在於它們不會發明使用工具。你看看這多有智慧，用這懶碓舂米，無需出力就能吹糠見米。我看糧所那領導簡直就是一飯桶，不懂得用耕耘機或者買不起耕耘機也就罷了，總該知道用手推車省力的事吧，若買上三五輛手推車運穀，運米，哪用得著我們費那麼大勁地扛來背去，這事就是那麼的簡單。這傢伙真不把我們當人看待。”見他說得在理，眾皆點頭稱是。那麼大個糧所，竟連一輛手推車都不願買，年復一年地叫當兵人苦力的幹活，真個太沒心肝！

站在一旁的老郭與老顧，原本就是雲大政治系一對相生相剋的天敵，一對活寶。凡老顧反對的，老郭偏要擁護；同理，凡是老郭擁護的，老顧也變著法子反對，而且乍聽去還都能言之成理。

只見那老顧的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老郭霎時來了精神，他道：“最好閉住你那臭嘴，白白地讓你讀了那麼幾年的書。你可知道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道理。如果糧所領導懂得用耕耘機或者手推車，還用得著叫你來打米？你還能看到懶碓是個什麼樣子？你還能站在這懶碓旁講這通屁話，恐怕你終其一生也不會有機會來此走村串寨……”話醜理正，眾亦皆點頭稱是。

老顧正欲反唇相譏，忽見一群著翠綠短上衣的傣家蔔哨，風姿綽綽地從田間款款而來。這群煥發著青春活力宛若從天而降的蔔哨，頓時叫人眼前一亮，一個個都瞪直了眼睛望著她們，驚歎這邊寨曼庫竟有如此美妙的圖畫。

正驚詫時，這群傣家蔔哨竟有二人嬉笑著直奔我們而來，落落大方地說認識我們，一定要去她們竹樓坐坐。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傣家婦女身材大都單薄窈窕，其臉型輪廓與緬甸、泰國相似，正面看去，腦門稍凸，兩眼微凹，都是瘦瘦的黃黃的一副病西施的模樣。但眼下這群傣家蔔哨或許來得匆忙，或許激動過分，兩頰竟是紅潤一片，宛若山野桃花初綻，更是楚楚動人，神聖純潔，惟其如此才讓你心裡除了神聖純潔的感歎，便不會再有絲毫的非分之想，不容將她褻瀆半分。

看著面善，終於想起來了，原來她們中有兩位正是那晚去糧所交糧在球場學打球的。

既然與她們已經是熟人了，我們便索性在寨子裏的大青樹坐下與她們說話。其間，來了幾比特半老徐娘，胸前皆端端正正地掛置著一長約十餘釐米，寬約六七釐米的主席像框，儼然古代將士戰袍上之護心鏡矣。

我們中有人道：你們這樣掛著行動不便，“戴上像章不是更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就這話招來了麻煩，她們竟向我們索要主席像章。這像章對於我們這些特殊年代過來的人來說，原本就不是什麼稀罕之物，誰個箱內沒有二三十枚，有人當即便將胸前的像章取下，年輕的蔔哨眼疾手快，動作麻利，早一把奪了過去。一徐娘動作慢了半拍，沒有得到像章，懊惱之極，竟語出驚人道：“你們只愛她們不愛我呀！”

徐娘這話是習慣用語，至多也就是“你們只給她們不給我”之意，不存在愛誰不愛誰的意思。但想到那三排長就是因為類似的風言風語，才莫名其妙地被部隊拿下了的，今晚之事若被不懷好意者添油加醋演義一番，再以訛傳訛，上綱上線傳至連長耳裏，被召回問罪事小，讓連裡的兄弟姐妹誤以為我等動機不純，有就地取材之意那才是件丟人現眼沒面子的事情。“是非之地，不可久居”，我們一夥便大笑著落荒而逃。

逃至半路，才發現不見了老董，眾人擔心他出事，馬上折回尋找，走至寨子附近，只見那老董那厮與一身材修長的蔔哨，還在月光下的鳳尾竹處纏綿著什麼。

老董者，河南洛陽人氏，生於一書香門第之家，有道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長期的耳濡目染，在老董身上也就有了幾分書卷氣。怎奈其母早逝，老董與繼母水火不相容，自上中學便以校為家，食宿在校。斯時，正是在昆明軍區文化部副部長馮牧麾下的軍旅作家們佳作頻出大放异彩的活躍期，各大報刊爭相連續發表他們的作品，電影院裏也在忙著播映他們編劇的片子，一時間成傳為文壇佳話。其間公劉等整理的《阿詩瑪》，根據白樺小說改編成的《山間鈴響馬幫來》和《神秘的旅伴》，彭荊風與陳希午合寫的《蘆笙戀歌》，林予、姚冷、彭荊風編劇的《邊寨烽火》，趙季康、王公浦夫婦的《五朵金花》和《摩雅傣》，洛水編劇的《猛壟沙》，楊蘇、李鑒堯、王家乙編劇《景頗姑娘》等富有民族特色的作品更是大紅大紫給讀者帶來了一新耳目的邊地風情，我們老董每場不落，直看得如癡如醉，雲南的湖光山色，民族風情令他心馳神往，1963年高中畢業時，老董在志願表上就只填了個雲南大學。

其父知道雲大在全國也是排得上名次的，諸如吳晗、費孝通、華羅庚、劉文典等名家大師都在那裡呆過。是時，雲大掌門人為李廣田，《阿詩瑪》後來就是由李先生整理並作序的。讓兒子去這樣的大學深造未嘗不是件好事，再說有如讓他在家與其繼母磕磕碰碰，破壞家裡的安定團結，不如一任他遠走高飛，眼不見心不煩，倒也省心省事。

老董來到昆明，便忙著去登西山。他伫立於睡佛山下的龍門，見“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真個是十分壯觀，讚歎之餘，不禁為雲南人的純樸和低調折服。在其它地方，巴掌大的一汪水竟往往以“湖”、“海”相稱，不事張揚的雲南人把一“喜茫茫空闊無邊”的五百里滇池只是簡簡單單地叫做“池”，仿佛就只是一不足為外人稱道的小家碧玉而已，什麼是謙虛，這才算得上是偉大的謙虛！

我們老董見這昆明夏無洛陽那三四十度的高溫，冬無開封那呼嘯著的凜冽寒風，這裡冬日融融，溫馨中含著凉意，明快中透著嬌媚。他覺得朱自清先生當年為避寒披著一件當地馬哥頭們常穿的那種披氈在昆明街頭的菜市場彷徨是言過其實，昆明冬天的氣溫原本就沒有那樣低，是隨便穿上一件外套就能把冬天打發過去。自此老董便愈發地愛上了這個地方。正是“此間樂，不思蜀”，老董反認他鄉是故鄉，以後竟連河南老家也很少回去了。

自打來到這孟定後，我們都覺得這孟定民風淳厚，山河隽秀，田廣物茂，真是個美麗的地方，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每個人心裡都明鏡一般清楚，離開孟定只是早晚的事，少有人想過就要在此生根、開花、結果。唯獨老董對此大不以為然，在他眼裡這孟定簡直就是一人性發出溫暖光芒的地方，儼然就是一世外桃源，他常感歎道：“能在此落脚安身，何嘗不是人生的一件美事。”接著還文縐縐地來了一句“我愛此間山水夢也常來”。據此看來，老董這厮早有淩雲之志，今晚與那蔔哨這般纏纏綿綿，就不應該驚奇了。

次日那蔔哨突然來至糧所，亭亭玉立於大門一側的榕樹下，儀態璨然，眾皆驚歎，果然一標緻女子也。老董當即迎了上去，二人瞬間消失。而自此以後，在我們散步的隊伍中便沒了老董身影。眾人皆有成人之美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意，便索性睜隻眼閉隻眼，一任老董那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