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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杭州曾被視為“逃離北上廣”的極佳去處,每一年都吸引著大量年輕人的湧入。“電商”、“網紅”、“新一線都市”,這些詞彙也逐漸掩蓋掉杭州本身獨有的自然資源和歷史文化底蘊。都市加速擴張、膨脹,一些年輕人選擇了離開。
逃離
“在杭州兩年,身心疲憊,身體一堆毛病,也沒攢到錢。”2021年2月24日晚,伍盈在帖子裏碼下第一句話。20點07分,這篇名為“想逃離杭州了”的帖子出現在某網站的社區話題清單中。
4分鐘後,一名網友在底下回復:“如果不打算定居杭州,家裡也很難提供購房支持的話,普通人還是對自己好一點,杭州太奮鬥太卷了,性價比有點低。”
3月6日,伍盈出現在杭州機場,等待飛往老家太原的飛機。這一次,她要徹底離開杭州了。
離開那天,杭州晴空萬里,伍盈的心情愉悅。除了在杭州認識的一些朋友外,她對這座城市沒有太多留戀。她內心篤定,抵達太原後的新生活,肯定比杭漂的這兩年要好得多。
2019年,伍盈從山西一所雙非大學畢業,考研失敗加上失戀,她急需一份工作,讓生活重新步入正軌。太原是她一心想離開的地方,她要出去闖一闖,長長見識。
伍盈在招聘網站上圈定了兩處錨地,上海和杭州。上海作為一線超大都市,她判定那邊有許多就業機會。而對於杭州,雖然此前從未去過那裡,但在她的印象中,那裡的互聯網行業和新媒體發展得都很好,自己大學時運營校園新媒體時頗有成果,可以繼續從事同類型的工作。
伍盈對未來的構想很簡單:先在杭州找一份工作提升能力,如果有機會留下,就考慮定居下來。兩年後,回望最初的境况,她意識到當時的自己有些天真。
來杭州闖蕩時,伍盈只拎了一隻箱子。而今,一個行李箱已經裝不下所有家當,其中包括一臺投影儀,那是她為了讓出租屋生活顯得不那麼孤單而買的——可以一個人看看電影;即使不看,屋裡有些人聲也能讓她稍微舒服一些。
今年上半年,趙楊也離開了杭州,回到老家黑龍江佳木斯。和伍盈一樣,他也曾以為杭州存在諸多機會。去杭州之前,他在北京和上海都工作過一段時間,但沒闖出什麼名堂。2020年,他回老家考公失利,在飯桌上和同鄉好友聊起未來打算。這位好友已在杭州工作一段時間,頻頻提及杭州的好處。那時,前往杭州的念頭在趙楊心裡發了芽。
趙楊覺得,相較北京和上海,自己更有可能在杭州紮根。判斷最初來自一組官方數據:杭州是當年應屆畢業生流入最多的一座城市。除了年輕人多,還駐紮著如阿裡巴巴、網易等知名互聯網大廠,趙楊覺得這是座發展得很好的新一線都市。
去之前,趙楊還看過當時杭州市余杭區的房價,新樓盤每平米在3萬元左右,雖然也貴,但比北京和上海同類區域要好很多。他感覺,自己努努力,或許還可以買上房。2020年10月,趙楊和好友一起前往杭州,開始找工作。
2021年5月,新一和丈夫再一次搬家,離開杭州,前往上海,開始滬漂。
新一是杭州人,曾在北京互聯網行業工作5年,擔任產品經理的職位。在她看來,2020年是一個更換都市和工作的穩妥節點——在杭州余杭區的新房已經交付一年,自己和丈夫都是江浙人,回杭能和各自父母離得更近些。而且,她估摸著自己和丈夫擁有知名互聯網公司的工作經歷,回杭也能有不錯的工作選擇。他們當時的判斷是:杭州除了阿裡,還有許多新興互聯網創業公司可以去,“在杭州,幹一輩子互聯網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新一判斷錯了。
慣用的“管理手法”
從北京搬回杭州之前,新一多次和當地朋友聊天,並通過多番面試,試圖探明杭州的就業市場行情。她當時的感知是,回到杭州後有80%降薪的可能;此外,她瞭解到,杭州的互聯網產業方向較為單一,就產品經理這個崗位來說,雖然本身細分有AI、電商、交易、供應鏈、硬體等方向,但杭州的公司更傾向於選擇有電商背景的產品經理。
另外,新一瞭解到,杭州的很多公司存在大小周制度,卻不會支付員工相應的加班報酬。一次,新一從一比特面試官口中得知,他們公司小周的工作內容是團建,在新一看來,這樣的活動只是流於形式。她和丈夫更看重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無謂的加班並不可取。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接受了現實中一些不可改變的規則後,二人綜合考慮了薪資、成長空間、是否正常雙休等因素,分別選擇了當下的最優選——新一去了一家公司下的互聯網部門,丈夫去了一家創業公司。
在原本的預期中,二人可以繼續在新工作中有所成長,可事實並非如此。丈夫認為,他所在的創業公司在用人制度上存在問題,導致自己並未發揮出全力。新一也在做一些項目時遇到了超出個人能力範圍的問題。她感到挫敗,並重新思索:在杭州,還會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好)公司太少了,機會太少了。”新一認為,雖說杭州互聯網產業較為興盛,但大多數大廠安置在此處的多是稍顯邊緣的業務部門。另一方面,互聯網行業的紅海已至,還有幾家創業公司能沖出重圍?她心裡也沒譜。
杭州正持續地通過政策福利引進大量人才,但僧多粥少,競爭必然會愈發激烈。身處互聯網行業多年的新一明白,在這個行業裏,多是在用時間換升職空間,但那樣的工作强度和生活狀態,是自己想要的嗎?
過去,新一併不理解那些在杭州的阿裡工作幾年後,又跑到北上廣發展的朋友。現在,她看清了現狀,現時杭州的就業環境,並沒有自己最開始估算的那麼適宜發展。
自阿裡巴巴、網易等在杭公司的影響力逐漸增大,電商成為杭州最賺錢的行業之一。大量電商公司和MCN機构聚集於錢塘江南岸的濱江區,伍盈入職的公司正位於其中,他們搬過家,隔壁園區裏,就有網紅雪梨創立的公司。
2019年,和伍盈一樣到杭州工作的35歲以下大學生有21.2萬人,其中不少人是被杭州的人才補貼政策吸引而來。和伍盈同期入職公司的同事中,有人是為了拿人才補貼專程來杭工作。
伍盈就職的公司很小,人最多時才20個。之前,這家公司的主營業務是幫品牌聯系各類達人。而後,為了尋求新發展,三十多歲的老闆將服務方向轉為品牌管理。
起初,伍盈主要負責品牌文案方面的工作。早晨10點上班,晚上6點下班,週末雙休。雖然有時下了班,伍盈還得線上處理工作上的一些事務,但整體節奏還算輕快。
大約一年後,為了提升公司業績,老闆突然要求包括伍盈在內的一些員工轉崗做銷售。然而,她在這方面缺乏經驗,並未能很快上手。伍盈性格內向,這在她看來並無大礙,但是在好幾次與老闆的約談中,她開始質疑自己。對方一直追問她:“你的原生家庭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性格會有這樣的缺陷?”
聽到這些話,伍盈心裡不舒服,但剛進入職場的她並沒有反駁。過了很久,在和同事的交流中,她才發現這類人身攻擊是老闆慣用的“管理手法”。
幾乎是在同時,準時下班的日子開始减少。有時,老闆會在下班後通知她完成一些重要的事務。還有些時候,臨下班前半小時,老闆突然宣佈要開會或培訓,等一切結束,已是晚上八九點。伍盈記得,有段時間自己搬到蕭山,傍晚六七點的下班時間,捷運上的人很少,但到了晚上十點左右,會湧上來一大批人。
伍盈在這樣的工作環境裏摸爬滾打,但不得要領。一來二去,本就有神經衰弱的她更加感到挫敗和疲憊,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失眠也困擾著她。有時,即使6點準時下班,她也只是將自己關在出租屋裏,哪兒也不去。
伍盈的同事裏有杭州本地人,有時,她會產生一種落差感:他們不需為房租發愁,來這裡只是打發時間;而她,在這兒工作是為了生存。
只是上班的地方
回杭工作一段時間後,新一發現杭州變了。
小時候,她記得杭州很小,坐15分鐘公車就能抵達一些景點。如今,杭州變大了,交通也變堵了。小時候騎車15分鐘可到達的地方,因為堵車,路程延長至一個多小時。而且,自己購置的房子在杭州邊緣,離市中心很遠,有時候見朋友並不方便。堵車降低了新一生活的幸福感,但她可以理解,這是都市發展中的陣痛。
杭州的確在變大。從2001年至2017年,杭州市新增余杭區、蕭山區和臨安區,都市面積從693平方公里擴大至8026平方公里,一舉超過上海市。截至2020年,杭州常住人口為1193.60萬人。為了迎接即將於2022年到來的亞運會,杭州加速了包括公路、捷運等在內的都市基礎設施建設。網上,有人戲稱杭州為“大工地”。
和城市建設一起提速的,還有杭州的房價。2016年G20峰會在杭舉辦後,杭州房價猛漲,當時還在北京工作的新一預感上漲的勢頭還將持續,次年她和丈夫當機立斷,用積蓄已久的錢在余杭置了業。
根據統計資料顯示,在新一和丈夫購房的2017年,余杭區新房每平方米的成交均價為2.08萬元,4年後,該均價已增至3.29萬元。從2017年至今,就單個區域而言,除了余杭區,杭州其他區域的新房每平米均價的漲幅也近萬元。
伍盈發現,工作僅兩年的她,想要在杭州買房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
“杭州掙錢杭州花。”每個月,房租、水電費、外賣、通勤等各項生活費用加起來約有8000元,伍盈的收入和支出剛好持平,她很難攢到錢。
且不說持續增長的房價,如今,在杭州購買新房需要搖號,一些紅盤的搖號資格還得拼社保年限。伍盈也認識一些外地人在杭州安家落戶買了房,但他們多是在諸如桐鄉等郊區置業。假如新房離工作地較遠,他們會和家人在工作地附近再租一個房子。伍盈想了想,這樣的生活她並不想要。
重看在杭州的生活,伍盈只覺得孤單。濱江區的住宅多是二三十層的高樓,租戶多為在這裡工作的外地年輕人。她一個人住在月租近3000元,自帶衛浴的主臥裏,與合租室友幾乎沒有交流。每逢刮颱風,或是從夢中驚醒看到黑乎乎的屋子時,她都覺得很難受。工作日早上9點多,她和一起在28層等電梯的人彼此間並不多言。伍盈不喜歡那裡的氛圍,商業氣息濃厚,缺少生活氣,“只是上班的地方”。每逢過年,濱江區幾乎沒什麼人,“(他們)都是(為了)工作來的。”
伍盈開始下意識地對比太原和杭州。在杭州,除了關係好的同事,她並不認識幾個人,但太原卻有許多好友。另外,她自小熟識太原,知道好玩的地方在哪兒。而杭州太大了,又劃分了好幾個區,從一個區去另一個區,坐地鐵可能都得花一小時以上的時間。缺乏安全感的她,無法成為一張“杭州活地圖”。
趙楊覺得,拋開買房這件壓力頗大的事來看,杭州的生活還是很宜人的。每個月,單身的他在交通和吃住上的費用只要3000元就夠了。為了省錢,他租得遠,選擇多花20分鐘通勤時間,降低生活成本。
當時,趙楊在一家公司做信息流推送的工作,工作日每晚八九點下班是常事。
這份工作的計畫執行時間需要跟著用戶的休息時間走,這樣才能獲得最好的效果。他週末也得盯著手機,但這不必花費太多精力,他可以在外面散步時,盯幾眼計畫執行的情况。
週末時,趙楊一般都不會在出租屋裏閑著——不是和東北同鄉租車去富陽一日遊,就是自己去古鎮閒逛,又或是轉轉小公園。
趙楊最喜歡去散步的公園在錢塘江邊上,捷運錢江世紀新城附近。剛到杭州時,沒找到工作的他煩悶,常騎個電動車到那邊散散步。後來,他時常在週末約同鄉好友一起吃飯,然後再到公園溜達。公園沿路有音箱,放著舒緩的音樂,倆人偶爾閒聊,一小時很快過去。而後,告別,他們各自搭乘捷運回家。
在新一眼中,杭州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上到江蘇,下到福建,西到合肥、安徽,都是短程遊的好去處。除此之外,杭州市區裏還有諸如烏龜潭、西溪濕地等植被茂密的幽靜去處。週末,她和丈夫有時會去這些地方散步,喝茶,暫離煩擾的工作。
在杭州時,新一照顧過幾天朋友家的金毛犬。一次,她和丈夫載著金毛犬來到離家10分鐘車程的良渚公園。金毛在草地上瘋跑,打滾時,新一突然意識到,這是在北漂的出租屋裏很難想像的生活。
“在北京可能要擠捷運打車,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一種狀態。”
至今,新一還清楚記得離開北京時的場景。2020年春天,疫情下的北京十分冷清。離開北京前,新一和丈夫未能和好友、同事見面告別。在海澱區那個40平的出租屋裏,二人線上上辦好了各自的離職手續。他們花上積蓄,買了輛車,準備裝上所有家當,自己開車回杭州。
離開北京的那天早上,他們開著那輛還沒有上牌照的新車駛上五環,路上的車只有零星幾輛。向南走,車子穿過海澱區和朝陽區,分別路過兩個人就職過的公司。“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車載音箱裏播放著張震嶽的《再見》,新一和丈夫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走走停停。當車駛達距離北京一千二百餘公里遠的杭州,新一也抵達了那間90平的新房,她感到心安: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
可是,這個杭州的家,兩個人僅待了一年,又不得不暫時離開。
給這座城市多一點時間
去年年中,因為工作不順,伍盈時常自我懷疑,晚上睡不著覺,還打算去醫院的精神科看看。但要去醫院的那天早上,她取消了掛號,决定試試朋友介紹的占卜。在那場將近兩個小時的對話後,她的情緒從喪轉為快樂。借助在她看來只是一場心理疏導的占卜,她想通了一件事:有些事推行不下去,並非完全因為自己不好。
幾個月後,伍盈的腰突症又犯了,杭州的天氣加重了病情。她决定請假回太原老家休息。她以身體原因為由,向上一家公司遞了辭呈。同一時間,伍盈偶然刷到太原一家上市的線上教育公司在招運營,她便去面試了,沒想到很快收到了offer。
但那時,伍盈還沒想清楚,她决定回杭州再看看。在杭州面試了幾家公司,她發現好些老闆們有一個共性,喜歡畫餅,描述一個看似美好,卻難以企及的畫面。雖然,她之後也收到了不錯的offer,但對比之下,她覺得回家後“幸福指數好像會更高一些”。
在杭州,伍盈見過一比特曾經月薪4萬的電商運營,來公司應聘直播方面的崗位,入職後,其薪資降至1萬。在伍盈的判斷裏,如今已是直播時代,過去的一些經驗已經不適用,這個人可能沒有及時學習新知。“(杭州)有時讓我有一種感覺”,伍盈說,“‘想享受’這件事是不對的,必須要一直不停地奮鬥……不然很可能今年有工作,明年就沒工作了。”
這種奔湧向前的壓力一直令她很焦慮。綜合考慮後,伍盈决定回到太原,入職那家線上教育機構。如今,她每天中午1點上班,晚上11點下班,有時會忙到淩晨1點。但相較在杭州時,伍盈已經知道如何將被偷走的能量及時補回。
“工作完全不累是不可能的”,伍盈覺得之前在杭州是身心俱疲,而現在只是身體累,精神上並沒有那麼“卷”。
距離離開杭州過去了9個月,伍盈打包帶回來的行李仍未整理完畢。那只為了陪伴自己而買的投影儀也在其中,閒置著。在太原,她不需要再用一個投影儀充實自己的生活。
她不再有杭州工作時的慌亂,業餘生活豐富起來,職場的未來也有了可預見的形狀。而且,在每月開銷中,由於省去了租房錢,她開始攢下錢來。
在杭工作半年後,趙楊家中突然傳來消息:母親生了病,需做大手術。他十分著急,想趕忙回家照看母親。趙楊重新打量起自身的處境:在杭工作沒多久,即使能付買房首付,現時的薪水並不足以支撐還貸。
而且,從2016年至今,自己已在外漂泊近5年,父母到了大病小病不斷的年紀,假如仍繼續留在杭州,難以照料二老。29歲的趙楊决定結束自己在外漂泊的旅程,回佳木斯生活。而之前去杭州的那位好友,已經和女友合力在杭州買了房。
如果母親沒有生病,趙楊或許會一直待在杭州生活。相較北京和上海,他更喜歡杭州。在這裡生活,即使買不上房,生活也挺愜意的。
决定離開杭州到上海發展,新一和丈夫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當時,新一已做起了保險經紀人的副業,而丈夫想再換一份工作,拼一把。他想先面試一家上海公司試試手,結果沒想到對方聊完直接給他發了offer。
新一知道丈夫想要抓住這次機會。經過考慮,她决定轉型全職保險經紀人,和丈夫一起搬到上海。
在此之前,她也掙扎過。離杭成為滬漂,意味著自己又將從“本地人”變成“外地人”,要重新過上租房、攢錢的日子。但有舍有得,趁著年輕,他們想要在大城市再收穫多一些成長。而且,上海離杭州很近,週末,他們可以回杭州生活。
而今,不熟識杭州的人們提起這座城市時,首先跳出來的詞多是“網紅”“電商”。但在新一的記憶裏,杭州不像今日之浮躁,本身是帶有古味的,是“厚”的:蘇堤春曉、南屏晚鐘、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提起杭州的歷史名勝,新一信手拈來。小時候,她在課堂上熟記每一個詞背後對應的地點與古詩詞。
新一知道,自己總有一天還會再回來。家鄉也在成長,還需要再多給這座城市一些時間。
- END -
撰文|肖瑤
編輯|張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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