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符建濤是村裡出名的搗蛋鬼。他在山東的田間地頭撒歡,偷挖別家的紅薯,掰折剛種的小樹苗,跳進齊胸深的河裡摸魚。以至於,大人們告誡自家孩子遠離他。
不為人知的,活蹦亂跳的符建濤內心有一段兒時的記憶,像是紮進心裡的刺。14年來,時常讓他感到煎熬。
直到不久前,深圳的警察找到他,讓他徹徹底底證實確信了,那是他兒時被拐的片段,雖然殘缺不全。
在深圳那個夜晚,他被如今的“三叔”,帶到了一對陌生人面前。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要叫這對人爸爸媽媽,並跟隨他們,來到聊城的一個村莊,在留守中長大。
尋找符建濤的尋人啟事和當年警方的立案通知書。本文圖片均澎湃新聞記者邵克圖
“黑色星期五”
符建濤的活潑是天生的。母親彭冬英回憶,周圍的鄰居們形容兩個兒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大兒子內向老實,二兒子符建濤開朗調皮。那時彭冬英家裡開著小賣店,四歲的符建濤會“教”大他兩歲的哥哥,偷吃家裡雞腿,要把包裝扔到外面去,免得被發現。他會拿錢出去買糖果,然後分給別的小朋友,讓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聽從於他。
這調皮可能也導致了日後符建濤多年來的重大誤解,對於媽媽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再不聽話就把你賣了。”
那是2007年12月28日,星期五,彭冬英形容那是一個“黑色星期五”,那天以後,“天就再也沒有亮過。”
晚上七點鐘,彭冬英和孩子們吃完了飯。按照往日,兄弟兩個會一同下樓玩一會兒。這天,大兒子的試卷還沒有完成,彭冬英要求他,做完之後才能下樓,她自己也留在屋裡陪大兒子做試卷,二兒子符建濤就自己下樓去了。
那個時節深圳的天氣已經有點凉了,符建濤剛開始穿了一雙拖鞋。大概晚上八點鐘的時候,符建濤跑了回來換鞋,手中拿著一根棒棒糖。彭冬英還問了句,誰給的。兒子說,隔壁的一個叔叔。
當時彭冬英並沒有察覺出有什麼異樣,她更沒想到,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兒子符建濤。她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是人販子為了方便帶兒子走,才讓他回來換的鞋子。
大兒子的試卷做完了,彭冬英下樓準備把老二找回來。她先是在社區裏逛了一圈,沒有發現兒子的身影。又去了平日裏符建濤一塊玩兒的幾個小朋友家裡,也沒有找到。她再一次地搜尋了一遍社區,仍舊一無所獲。
彭冬英說,這時候她的脚開始有點軟了,她開始哭,她慌了。
她腦海裏開始浮現,前段時間電視裏播出的一則父親尋子新聞。那個父親叫孫海洋,也是深圳的,他的兒子在一個晚上被人拐走。新聞片裏,孩子的奶奶舉著尋人啟事。當時彭冬英還把兩個兒子叫到電視機前來,指著電視對他們倆說“你們以後千萬可千萬不能丟了。”
彭冬英不知疲倦在社區裏一遍又一遍地跑著。晚上9點多鐘了,她逐漸認清,孩子找不到這件事發生了。她找到社區保安,然後報了警。
她開始仿照別人貼尋人啟事,她走進网咖,通宵注册了QQ,嘗試著發帖。
不久,孫海洋打來了電話,先是安慰她,讓她趕緊把資訊發出去,並把失踪資訊在一家尋親網站上登記。突然之間,彭冬英感到有了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而最後的事實表明,他們二人之間,甚至可以說是“同命相連”。
“白衣男子”
孫海洋是湖北人。按照他的說法,在偏遠農村長大的他,2007年和妻子帶著3歲多的孩子來到深圳,一心想讓孩子在大城市上學、成長。
2007年10月1日,他在深圳當時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沙租下了門店,開始賣包子,這是他多年來養家的手藝。當月3日,包子鋪開業了。
孫海洋說,包子鋪早中晚一天能賣2000個包子。包子鋪的旁邊,就有一家幼儿園。4歲的兒子孫卓8日進了這家幼儿園上學。這一切都是在朝著他夢想中的樣子在發展。
9日,孫海洋像前幾天一樣,在兩點多鐘起床,開始發麵,他已經這樣忙了一個星期了。到了晚上,妻子在店裏切葱,孩子就在身邊玩,迷迷糊糊中,孫海洋睡著了。他依稀聽到孩子跟他打了招呼,要出去玩一下。他還回了句,天都黑了,不要出去了。這是當天他跟兒子孫卓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時孫海洋心想,孩子應該就在包子鋪門口玩。
到了晚上七八點鐘,孫海洋被妻子叫醒,孫卓不見了。
包子鋪旁邊修皮鞋的人說,你的孩子是被親戚帶走了。孫海洋聽到這裡急了,當時他並沒有親戚過來。他朝著修鞋人指明的孩子離開的方向,開始猛追。
接下來,這“握手樓”林立的城中村中,每一個十字巷口都讓孫海洋感到無比的困難,他不知道人販子會拐進哪裡。他只能憑著感覺,選擇人少的街道追去。直到面前出現了一片樹林,孫卓還是不見踪迹。
孫海洋的父母也從老家趕過來了,一家人開始貼傳單。懸賞金額從5萬元提到10萬元,後來又提到20萬元,孫海洋還乾脆把包子鋪的招牌也改成了“懸賞二十萬尋子店”。
孫卓被拐第6天,孫海洋無意中發現,隔著一條巷子,路口的那家便利商店有監控監視器,他找了過去。
監控視頻顯示,2007年10月9日晚上7點多,孫卓在包子鋪附近花壇獨自玩耍,一個身穿白襯衣黑長褲,脚穿棕色皮鞋,手提皮包的中年男子靠近他,把一個玩具車拿出來,給孫卓玩。後來男子哄騙他到量販店門口又買了吃的,之後二人消失在監控裏。
孫卓被帶走時,監控視頻拍下了嫌疑人。
這段視頻,孫海洋看了無數遍,那個白衣男子他是誰,把孫卓帶去了哪裡,無從知曉。
他在媒體辦公樓附近貼尋人啟事,後來引起關注,孫海洋尋子的故事被更多的人知道。
抱團取暖
孫海洋接到無數電話,有相同遭遇的家長,有出謀劃策的好心人,也有別有用的騙子。這些電話他都一一接聽,他願意相信,即使一萬個騙子的電話,總會有一個是真的。
他記得,一次他差點就轉錢了,那也是2007年。他正在外邊貼著尋人啟事。手機上收到了一張照片,那完全是兒子孫卓的臉,只是身上穿著沒見過的衣服。去往銀行打錢的路上,對方高頻率的催促讓他起了疑心。至於這麼著急嗎?他找了家照相館,別人告訴他這是ps的照片,當時的他哪裡懂這些。
還有一次,他手機上收到一張打拐志願者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像極了孫卓,只是顯得瘦小了一些。他覺得這也正常,可能被拐的這段時間吃不好。他馬上買票趕到寧夏。結果,那只是當地家庭走失的一個孩子,很快找到了親生父母。因希望而牽動起來的緊張情緒一下子崩潰了,他嚎啕大哭起來。
三歲以前,孫卓是奶奶帶大的。每次帶著希望出門,但孩子總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孫海洋慢慢變得不敢回家,他不敢面對孩子奶奶那渴望的眼神。
逢年過節,他不願回老家,親戚朋友總勸他“不用找了,肯定找不到了”,這讓他心裡冒火。
因為較早受到關注,孫海洋在尋親的圈子裏有了名氣。越來越多有著同樣遭遇的人找到了他。孫海洋建起了qq群,他說人販子都是一個團夥一個團夥的,找到一個孩子可能順帶著能找到別的孩子。另外,同病相憐的人能總能感同身受,大家可以抱團取暖。
彭冬英也跟著參加了許多尋親活動,她把自己的社交帳號的名字都命名為“尋子符建濤”。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打拐警察盧保磊說,彭冬英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每年的除夕,她總能接到彭冬英的電話:“盧警官,我的小孩有沒有線索。”彭冬英一家會做上一桌子菜,多擺上一副碗筷,開始念叨,“今天又是除夕夜了,爸媽還沒找到你,”然後又是一家人在那裡哭。
彭冬英還會在符建濤每年生日的時候買一個蛋糕,然後對著蛋糕說,“兒子,全家人都在找你。”這種失子的痛苦,打拐警察感受的真切。盧保磊知道,彭冬英吃下蛋糕的時候,可能比喝下毒藥還要難受。
“團圓”行動
盧保磊說,當年案發以後,警方做了大量的核查排查工作,排查高度疑似的人員達上百人,但受制於現場條件和技術條件,案件一直沒有突破。公安部也將符建濤、孫卓兩起案件列為了督辦案件。
2021年1月,公安部部署開展為期一年的“團圓”行動,全力偵破拐賣兒童積案、全力緝捕拐賣兒童犯罪嫌疑人、全面查找失踪被拐兒童。
公安部從全國組織專家開展的“團圓行動刑事科技集中比對會戰”。在更强有力的組織領導下,疑似被拐人員DNA等數據資訊得到更廣泛的採集,DNA信息庫、人像比對等新技術,得到更充分的應用,查找失踪被拐兒童的新通路、新方法不斷開闢出來。
廣東省也通過全面收集整理被拐失踪兒童照片檔案,積極開展查找會戰,並將上述兩起案件納入重點進行攻堅。9月,一條線索出現,山東聊城一男子,與符建濤高度相似。
盧保磊和同事們立即趕往山東。通過聯系學校,警察見到了該男孩,並採集了血樣。迫切想知道結果的盧保磊和同事,跑到當地的DNA實驗室,希望工作人員們加班加點也要把數據做出來。
數據出來後傳回深圳,一個令人振奮消息迴響回來,比對成功了。盧保磊覺得,坐過那麼多的飛機、高鐵、綠皮火車,啃過那麼多的燒餅、麵包、火腿腸都值了。
人找到了,案件也要偵破。在盧保磊和同事們再次見到該男孩時,該男孩對他們說:“叔叔,我知道你們是警詧,我是被拐來的,我還記得我的名字。”
也許是因為口音的原因。他把自己的名字記成了是“胡建濤”。
這個男孩記得,家裡是開小賣店的,他還記得母親給他買的糖果的牌子。
“媽媽,你還記得嗎”
彭冬英保存著兒子最喜歡的這套衣服。
警察告訴男孩,他真實的名字叫符建濤。符建濤拿出手機檢索,搜到了彭冬英在網絡上發佈的尋親資訊,不一會兒,他直接把電話給彭冬英打了過去:“媽,我是符建濤。”
接到電話的彭冬英以為又是一個騙子,電話裏那孩子說:“媽媽,你還記得嗎,小的時候我跟哥哥去動物園玩,我們把蛇搭在哥哥的脖子上,我抓著蛇的尾巴。”彭冬英想起,這張照片他至今還保留著。
那孩子還說:“上學的時候,我不願意起床,媽媽你就拿幾塊糖,放在我伸手够不到的地方,那樣我就起床了,你還記得嗎?”
一時間,彭冬英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她把電話給盧保磊打了過去,得到了證實。盧保磊告訴她,孩子找到了,不要著急,後續還要辦案。
兒時的符建濤喜歡小動物。他告訴警察,那天晚上,他到社區另外一棟樓找小夥伴玩,在樓下碰到了如今的“三叔”。他牽了條小黃狗,把符建濤引誘到了社區一角的圍欄處,那裡沒有監控,也沒有警衛。隨後他舉起符建濤翻出了社區。
符建濤記得,後來他被要求叫一個陌生人爸爸,他還疑惑地問:“為什麼這個爸爸這麼黑啊,跟我的爸爸不一樣,”“三叔”說,那是因為曬得。符建濤說,雖然那時還小,但突然從一個熟悉的環境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記憶是很深刻的。
但之後發生的事情的具體細節,符建濤就記不清楚了。他記得坐大巴跟隨如今的父母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山東聊城。
符建濤說,兒時記憶裏一直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媽媽說過,“再不聽話就把你賣了。”他無法分清自己是不是被媽媽賣掉的,所以他也不敢喊,不敢鬧,怕被打。這可能是一個雙方你情我願的事情,這個想法時時纏繞在他心裡。
父母總是在外地打工,符建濤在山東跟奶奶生活,成了留守兒童。他問過奶奶,自己是不是爸媽親生的。奶奶看著他笑笑說:“你這麼小,應該不記事情吧。”
符建濤上國中的時候,一次村裡診所采血,他跑去驗了血型。他在與父母視頻通話時問得了父母的血型。憑藉自己有限的生物知識,他進一步驗證了,自己不是親生的。
也是靠著男孩驚人的記憶力,案件嫌疑人,他如今的“三叔”吳某龍浮出水面。
抓獲吳某龍之後,警方查明,當年在深圳南山區一家商場做警衛的吳某龍,將在社區閑玩的符建濤拐走,送給了符建濤現在的養父撫養至今。符建濤的養父,就是吳某龍的二哥。商場的老員工證實,當年案發後,吳某龍便不見了踪迹。
异地成長
循著符建濤被找到的線索,結合兩案案發時間相近等情况,專案組認為犯罪嫌疑人吳某龍有拐賣孫卓的重大嫌疑。相關線索通過廣東省公安廳上報至公安部打拐辦。經專家們科技比對,另一名男孩出現了,就在距離符建濤山東家庭不遠的地方。
隨後,盧保磊和同事們採集了他的血樣,經過檢驗,該男孩就是孫卓。
彭冬英想起來,之前她跟孫海洋就經常覺得,兩個孩子是被同一個人拐走的。
孫卓和符建濤山東的家庭都是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在當地,這樣的家庭被稱為“絕戶”。孫卓的養母李某霞告訴澎湃新聞說,當時就是她拍板决定領養孫卓的。農村鄰里之間,閒話太多,這讓她難以忍受。孫卓的養父跟符建濤的大伯算是遠房親戚,當時吳某龍說這個孩子是跟分手的前女友生的,她就也沒有多想。
孫卓覺得,如今這一切像做夢一樣,太詭異了。孫卓在養父母近乎溺愛的包圍中長大。他說,自己有什麼要求,基本都會得到滿足,養父母也不會讓他幹什麼家務、農活。警察們在走訪中也證實了這一點。小孩子饞嘴想吃烤腸,別的家長都是一根一根給自家孩子的買,孫卓的養父母一次買十根給他。
符建濤則對童年留守之痛有著深切的感受。養父母為了一家生計,常年在外地打工。
國中上學住校時,他自己一個人背著被褥、生活用品在宿舍樓裏跑上跑下。別的同學,都有父母把行李送到宿舍,把床鋪好,千叮嚀萬囑咐,他只能一個人累得滿頭大汗。
但符建濤也覺得養父母對他是好的。養父在外地省吃儉用,打兩份工供他生活、讀書。養母也是一身疾病。放假的時候,他坐火車到養父母打工的地方,養父母也總是把好吃的都給他。
認親
在養父母被採取強制措施之後,符建濤有一次離家出走了。
這個天性開朗的男孩,壓力之下,被迫不停的拷問自己,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的錯。他感到身上背負了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十四年來,彭冬英一直住在原來那個房子,沒有搬離,等待著兒子的回來。她將兒子特別喜歡的一套衣服,放在枕頭下麵。她說,母親連心,我呼喚他,他一定能聽得見。
在符建濤的心裡,既不希望養父母坐牢,也不想看到母親痛苦。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該來到這個世上,他感到內疚。
彭冬英將心聲告訴了兒子,這件事情不是因他而起,他是這件事情的受害者,讓他不要多想,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其餘的交給法律來辦。
符建濤應該已經從重壓之中走出來了,他說,他想盡最大努力愛每個人。他想考上南方的大學,離母親近一點。
在彭冬英生日那天,符建濤給母親發了一條資訊,“14年簡單的言語無法形容你的痛苦,感謝你做我的媽媽,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與福氣……願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未來,我陪你夕陽漫步”。彭冬英讀一遍,就哭一遍。
12月6日中午,在深圳、聊城警方的精心組織安排下,兩個家庭都和失散已久的孩子,現場相認了。
認親後,孫卓和父母跟奶奶視頻通話。
孫卓也許接下來要面臨一個對他來說殘酷的選擇。在認親之前他告訴澎湃新聞,他看了父親孫海洋尋親的相關報導,但還是想繼續留在山東,自己十幾年來生活的全部都在那裡。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親生父母,找了兒子這麼多年,終於找到了,可還是沒回家,這種痛苦怎麼安慰得了。
認親後,孫海洋說,他想要孩子留在深圳,留在自己身邊讀書,這次,他會把兒子照顧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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