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琪

先從東北老家坐動車到北京中轉，再坐36個小時的普快列車到西藏那曲——這趟全程超過40小時的旅途，李薔在西藏當公務員的5年裏走了超過20趟。

如果坐客車，時間還要再拉長。李薔所在的縣城只有一條主幹道，周圍都是山路。從拉薩到縣裡，有經驗的司機師傅也要開8~9個小時。

西藏那曲嘎的拉山口的盤山公路（圖源：視覺中國）

路途遙遠、高原反應、高寒缺氧……這些都擋不住今年國家公務員考試報考西藏阿裡地區郵政管理局考生的熱情。這個僅招1人的崗位，報名人數超過2萬人，成為今年國考最熱崗位。

當公務員成為安穩、體面的“理想職業”，連西藏公務員也意外成了“香餑餑”。筆者和幾比特從內地來到西藏工作的公務員聊了聊，考公到西藏，意味著怎樣的生活？

“在東北都沒這麼怕冷”

除了“兩萬裏挑一”的國考，成為西藏公務員的途徑還有這麼幾條：省考、公務員專招、人才引進。

李薔是東北人，畢業那年，她通過公務員專招，成為那曲市一名縣級公務員。

那曲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是全國平均海拔最高的地級市。常年高寒缺氧，乾旱季節風沙肆虐。在那曲5年，李薔從來沒有穿過短袖。

“吃苦就要吃最苦的苦。”李薔說。

第一次進藏，李薔爬二樓都困難，走到一半暈在樓梯上，一群人扶著她坐下，給她倒水、按摩，才慢慢緩過來。

第二次來西藏，她因為洗澡再次缺氧暈了過去，輸氧兩個小時才醒過來。

但5年以後，李薔再來西藏，當天可以洗澡，晚上找朋友約飯，第二天能去爬布達拉宮，“一點事情都沒有”。

來西藏之前，李薔對當地艱苦的條件做了足够多的功課。但第一年的冬天，依舊很難熬。

剛來沒多久，李薔就碰上停水，從10月份一直停到第二年五六月。在這期間，只有政府機關、敬老院等組織持續供水。她攢了將近20個5昇的宝特瓶，借同事的車去接水，一次性接滿之後能用半個月。

除了停水，還頻繁停電。屋子裏用的是電暖氣，一旦停電，得燒上一兩天才能暖和起來。“屋子裏很難有熱騰騰的感覺。”

李薔說，自己在東北都沒有這麼怕冷。

直到去年，那曲市1區10縣才實現國家電網供電全覆蓋，徹底解決供電問題。

2014年，湖南人阿妮在參加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畫一年後，通過省考考入山南市某縣法院。她坐了8個小時的客車從拉薩來到縣裡。這是一個靠近不丹邊境的小縣城，天很藍，空氣稀薄，光禿禿的山隨處可見。

到阿妮所在的縣城，需要翻過蜿蜒起伏的山脈（受訪者供圖）

阿妮回憶，剛來的時候，冬天基本上是一天來電，兩天停電。像政府機關、醫院、法院這些組織，需要自己買柴油發電機發電。

“‘十三五’可以說是跨時代的改變。”阿妮說，去年，山南市最偏遠的行政村都解决了水、電、路、氣、網的問題。

“我們就是新聞裏的‘袖珍法院’”

由於條件艱苦，為了吸引人才、留住人才，西藏公務員待遇優厚。

根據海拔，西藏可以分為二、三、四類區。海拔在4000米以下的屬於二類區，如拉薩、林芝、山南等；海拔4000~4500米屬於三類區，如日喀則、昌都等；海拔在4500米以上屬於四類區，如阿裡、那曲等。

李薔和阿妮介紹，海拔越高，享受的高原津貼越多。近兩年，二類區初入職的公務員年薪在10萬元左右，還提供周轉房、食堂、包乾經費等。除法定節假日與藏族節日會放假以外，還享受每年50天~70天不等的年假，女性產假一年，男性陪產假一個月。

李薔來到西藏當公務員，既是為了報效祖國，也是因為被這裡相對高的薪資待遇吸引。2016年，她從二線都市一所一本大學的外語類專業畢業，畢業那年，她拿到的offer月薪僅為那曲公務員的三分之一。

然而，儘管地處偏遠、地廣人稀，工作卻算不上輕鬆。“像我們組織只有幾個人，就是大家經常會在網上看到的‘袖珍法院’。”阿妮說，這裡雖然沒有像內地政府機關那麼多行政事務，但同樣也沒有那麼多編制，工作人員少。

“剛來的時候，縣裡一個律師都沒有，更別提律所了。偶爾會有一兩個援藏律師，基本上都要從拉薩找律師。”這些年，阿妮看著縣裡的案件數量從每年只有一二十件加到100多件，以前的案子以離婚和交通肇事為主，隨著這兩年基礎設施建設如火如荼，工程類、勞務糾紛類的案件也多了起來。

前往縣城需要經過的盤山公路（受訪者供圖）

李薔在組織裏負責資料撰寫。她一個人對應3比特縣裡領導，幾比特領導輪番參加各種會議、工作部署、調研活動，都要由李薔匯成資料，幾乎沒有完整的週末。

耐得住寂寞，頂得住生病

儘管待遇好，但當地消費水準並不低。家裡10塊錢一碗的牛肉麵，這裡要賣20元，由於交通不便，水果、蔬菜等不易保鮮的食品也價格昂貴，46元一串的葡萄至今讓李薔印象深刻。

雨季塌方時有發生，周邊鄉鎮時刻要做好儲存物資的準備（受訪者供圖）

餘航是拉薩的一名公務員。在她看來，來西藏當公務員，要學會適應沒有內地那麼豐富的生活。“經常不知道去哪裡玩兒，只有基礎版的量販店和商場，比如盒馬鮮生、宜家、山姆這種全面又時尚的大型購物場所，西藏還是沒有的。”為了對抗乏味的生活，她養了一隻狗給自己作伴。

今年，阿妮所在的縣終於有了除中國郵政以外的其他快遞。在網購時，店家們總會加上一句：“不包郵，不包時效。”大概半個月的快遞時效，有時候讓阿妮都忘了自己買過這個東西。

在“吃”這方面，以藏餐、川菜為主的飲食讓不太能吃辣的李薔很不習慣。“微辣是食堂師傅最後的倔强，沒有一道菜是不辣的，哪怕白灼菜心，上面也加了好大一勺花椒。”

吃得不習慣，就導致李薔的身體頻繁出毛病，包括胃炎、經常感冒。為此，她不得不開始自己做飯。

高原帶來的不僅僅是一時的身體不適，還有長久的疾病困擾。

“看病很不方便，醫療資源也比較緊張，特別是下到縣級。”阿妮去年得了急性腎炎，縣裡的醫院一直沒辦法確診，後來她實在扛不住，去了拉薩的醫院才得到確診，前前後後用了9天。

在西藏8年，阿妮已經出現了部分慢性高原病，包括紅細胞增多症、心臟肥大、血液黏度新增等。

青海大學附屬醫院的一項研究表明，移居到海拔4300米高原3年以上的漢族青年的血紅蛋白含量明顯高於當地世居藏族，血紅蛋白的代謝產物膽紅素會對大腦和神經等產生損傷，為慢性高原病埋下隱患。

西藏阿裡地區革吉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曾對當地489名幹部職工健康體檢結果進行統計與比較，發現全部體檢項目合格人員僅為29人，占比5.9%，體檢异常名額的前5比特是：幽門杆菌感染、血紅蛋白偏高、脂肪肝、膽紅素偏高、腎功能异常。

“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但以後呢？”

公務員考試素有“國考練手、省考上岸”的說法。對於“兩萬裏挑一”的西藏阿裡郵政局國考崗位，阿妮覺得，大部分報名者是想拿這個“三不限”的崗位為省考練手。

這是本次國考16745個職位中唯一“三不限”的職位：不限專業，不限政治面貌，不限基層工作最低年限與服務基層項目工作經歷，學歷要求僅為本科及以上。

“如果你來過西藏、去過阿裡就知道，那是一個連本地人都不願意去的地方，海拔太高，只有本地人才熬得住。”阿妮說。

在知乎上，李薔認識了很多來諮詢西藏公務員情况的網友，總會有人問她“能不能調回內地”“想回內地怎麼辦”。

但李薔覺得，要來西藏當公務員，首先得熱愛這片土地。“如果總想著之後要回到內地，那服務期內一定會很難熬。”

餘航覺得，决定來西藏之前，要把關於未來的問題想清楚。她和丈夫都在拉薩工作，成家以後，孩子是親自帶還是留給父母帶，成了繞不開的問題。經過考慮，兩人選擇把孩子帶到拉薩。“在哪兒都是生活，留在父母身邊最好。”

但是，餘航坦言，孩子第一次進藏的時候只有7個月大，高原反應嚴重，看著孩子這麼難受，想到他只能在缺氧的環境下成長，自己也後悔過。

阿妮和丈夫則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兩人都是當地的公務員，寶寶只有9個月大，夫妻倆擔心孩子身體不能適應高原氣候，决定把孩子留在老家，由長輩照顧。“產假結束要回西藏的時候，特別想辭職，（再不舍得）也沒有辦法。”

“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什麼都不用想。”阿妮覺得，結婚生子、將來照顧老人、孩子教育這些現實問題，都是考公到西藏之前必須想清楚的。

（李薔、阿妮、餘航均為化名）

（編輯：荀詩林校對：張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