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善良的人如何在這個時代生存和抗爭。”導演周子陽在《烏海》放映後曾這麼表述自己的創作意圖。但是，當筆者和一位女性朋友看完這部電影後卻面面相覷，她說：“我很想知道男性觀眾對這部電影的觀感會不會好一些？”言下之意，《烏海》是一部很容易冒犯到女性觀眾的作品，影片中處處充斥的“厭女”價值觀讓人感到不適。

《烏海》的故事不算複雜，講述了一對夫妻因為金錢而關係崩壞的過程。男主角楊華出身貧寒，在國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妻子苗唯家境優越，在小地方烏海經營一家瑜伽館，日子平淡幸福。但作為所謂“鳳凰男”，楊華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在朋友的誘惑下，抵押了房子，把所有的錢投入到了一個叫作“恐龍公園”的項目裏。

在導演周子陽眼中，楊華是個講道義的人，很讓人同情，但在筆者眼中，這個角色的悲劇與其說是外部環境造成的，不如說是父權衰落的必然結果，並不讓人惋惜。

《烏海》是一部有野心的作品，周子陽想要通過個人悲劇展現社會問題，遺憾的是票房和口碑卻雙雙失利。其原因，除了導演不加節制地將社會問題作為奇觀來展現之外，其性別意識的落後也冒犯到了年輕一代的觀眾。類似問題很能代表當下青年電影導演創作中存在的傾向。

社會問題的拼貼

周子陽的家鄉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其經濟從沖高回落再到如今的“空城”，曾頻繁成為新聞媒體報導的焦點。成長於斯，周子陽對中國社會的認識應該說是切身的。

據說《烏海》的故事靈感就來自於周子陽身邊朋友的經歷，他意外得知一對熟人夫妻為了錢反目成仇、差點惹出人命，由此想要一探究竟，創作出《烏海》的劇本，這個名字除了是內蒙古的一個地名之外，更象徵著人類無窮無盡的欲望之海。

主題公園、民間借貸、官商勾結……與近年來流行的所謂現實主義電影類似，《烏海》集中呈現了不少出現在新聞裏的社會問題。甚至，周子陽直接設計了一個因為“裸貸”陷入絕望的女孩當街割脈自殺的故事。我們姑且不論這些情節是否符合現實，當一部影片中充滿類似的戲劇性奇觀，觀眾的嚴肅思考和討論無形中就被壓縮和消費了。每一個現實悲劇的背後都有複雜的來龍去脈，周子陽沒能在電影裏展開抱著同理心的講述，而僅僅是將這些故事作為背景，用來配合主人公歇斯底里的瘋狂。

年輕導演在面對社會現場的時候，難免會想盡可能地去展現，但當紛繁的問題被以塑造典型的管道集中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的時候，很可能會因為過於戲劇化而失去真實的力量。《烏海》是如此，近年來出現的電影《路過未來》《暴裂無聲》等恐怕也有這樣的問題。

處理現實題材往往十分考驗創作者的功力，如果在複雜的事件中不能分清一個富有洞見的線索和主題，那麼電影的力度可能比不上新聞本身。

男性視角下的“厭女”

或許因為周子陽看到了外部變遷對個體命運可能造成的傷害，在他的電影裏，傳統的倫理道德不再是限制個人發展的桎梏，反而被當作一種失落的精神來表現。以前作《老獸》來說，男主角老楊一直恪守的就是對朋友的信義，為此不惜犧牲家庭責任，挪用妻子的救命錢——這種行為被周子陽看成是傳統道德不見容於時代的表現。

與《老獸》相似，《烏海》的男主角同樣在道德上頗有瑕疵，在家庭生活裏缺乏擔當——或許在導演眼中，這些角色並非人們理解的“壞人”，他們只是無法適應這個複雜的時代。

有評論說《烏海》是《老獸》的升級版，延續了周子陽的問題意識，展現了經濟發展對人的异化，這點筆者也是認同的。與此同時，男性中心主義的創作思路同樣延續到了這部新作品裏，《老獸》裏的老楊簡直就像是《烏海》中楊華隔空存在的“父親”（老楊的扮演者塗們在《烏海》裏扮演了楊華的岳父），在他們的價值觀念裏，信守朋友之間的諾言遠遠比承擔家庭責任更加重要。

筆者完全相信生活中大量存在這樣的男性，導演只是把他們的故事展現了出來，但是在提煉現實的過程中，他對自己筆下的男主角沒有任何反思。

反觀兩部電影裏的女性，明明是傳統父權制家庭的受害者，卻被塑造成了促使男性墮落的根源之一。以《烏海》裏的苗唯來說，這個女孩單純善良，和楊華成立家庭的基礎是純潔的愛情，在楊華抵押了房產讓家庭陷入危機後，她夾在丈夫和父親之間兩頭為難。在壓力之下，苗唯和他人有了一些曖昧的情感，這也造成了楊華對她懷有身孕的猜疑。

電影裏的楊華不斷指責妻子勢利，認為如果不是因為妻子一家人看重金錢，自己也不會陷入絕境。但楊華的確享受著妻子娘家提供的物質保障，即使離家出走也沒放弃開走妻子的車，他又是否考慮過誰才是勢利的一方？

《烏海》的情感故事在一系列的狗血巧合中走向崩壞，壓垮楊華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苗唯憤怒中的謊言：“孩子不是你的。”這是對楊華男性尊嚴徹底的打擊，在失去了證明自己社會位置的金錢後，他又失去了在家庭內部作為“父親”的尊嚴，這導致他踩下油門，毫不猶豫地撞向了懷孕的妻子。

整部電影，我們看不到楊華對妻子真正的感情，儘管電影一再閃回他們訂婚的視頻，但對楊華來說，這或許代表著自己被認可的成就。他在整部影片裏被各方勢力傾軋，被自己的大學同學騙到一無所有，被追債的人百般羞辱和威脅，卻唯獨對懷孕的妻子痛下殺手，可見對於周子陽塑造的男性來說，父權衰落的焦慮是遠遠大於生活問題本身的。對於年輕一代的觀眾來說，《烏海》所展現出來的男性中心主義恐怕很難被接受，最終折損了這部電影在社會層面的表達與批判。

南方人物週刊特約撰稿小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