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下的草原和牛羊——嘉塘氣候變化調查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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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隨著牧民將雪地裏的帳篷一個個拔起,牛羊一群群緩慢地遷移,秋季草場逐漸恢復了寂靜,嘉塘正式宣告進入了冬季。冬日的嘉塘,可真美啊!晴的時候,純淨的藍天與皚皚的白雪、明黃色的草地交映,豔麗不可方物;陰的時候,白雪覆蓋的草山與天邊的雲霧融為一體,不分你我。在樂施會氣候變化項目的支持下,我們將青海玉樹的嘉塘草原作為一個受雪灾風險影響的典型社區,探討其對於氣候變化風險的適應。

隨著牧民將雪地裏的帳篷一個個拔起,牛羊一群群緩慢地遷移,秋季草場逐漸恢復了寂靜,嘉塘正式宣告進入了冬季。冬日的嘉塘,可真美啊!晴的時候,純淨的藍天與皚皚的白雪、明黃色的草地交映,豔麗不可方物;陰的時候,白雪覆蓋的草山與天邊的雲霧融為一體,不分你我。少頃,太陽光從較薄的雲層穿透進來,於是有暖色的光亮,柔柔地投射在大地,照得地平線上的幾個小山包晶瑩剔透。

嘉塘的雪景

大家一邊欣賞著美景,一邊開始討論起今冬會不會有雪灾。在氣候變化的影響下,極端天氣——比如雪灾、大風等,給本就高寒的三江源地區的牧業社區生產生活所帶來的影響,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和不可忽視。在樂施會氣候變化項目的支持下,我們將青海玉樹的嘉塘草原作為一個受雪灾風險影響的典型社區,探討其對於氣候變化風險的適應。基於前期牧民訪談和觀察的結果,我們逐步勾勒出了一些牧民與雪灾的恩恩怨怨。

01草原上的“白灾”

草原地區,向來有對於各種灾害的稱謂,比如“黑灾”、“黃灾”、“灰灾”,在不同地區都有不一樣的說法,但唯獨對於“白灾”,各地的理解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因下雪過多、過急而導致的雪灾。在三江源,雪灾雖然不是年年都有,但也可以說是牧民一年當中最擔心的難關之一,對於雪灾的擔憂似乎是寫在基因裏、一代一代被承襲的。在過去,生活在傳統社會的牧民很少有通過貨幣進行交換和儲蓄的需要與便利條件,也沒有固定的房屋,家畜就是一個家庭主要的生活和生產資料來源,也是最大的資產儲蓄。而一場雪灾的到來,大量家畜在極端天氣中凍病致死,或因大雪覆蓋吃不到草饑餓而死,一個家庭就有可能一夜返貧。講起這樣的故事,阿吾們總是繪聲繪色、十分關切,許是十分認同家畜對於一個牧業家庭的重要性,感慨過去的時候人相對於大自然的渺小。

說到雪灾的大小,外部人可能喜歡用降雪量、積雪深度這些看起來客觀的概念來進行描述,但牧民往往是用家畜受損失的程度來作為量度的,“那一年的大雪灾,一個家裡有80多頭牛,全死了!”“我家原本有200多頭牛,2013-2016那幾年冬天連續下雪,後來,只剩下40多頭。”“2019年的雪灾特別大,100多頭牛裏只剩了四五十頭。”“去年的雪有是有,但是不大,一頭牛都沒死。”這樣的量度標準,有時候讓我們這些做調查的啼笑皆非,但是當我嘗試更貼近牧民的視角,望著家裡的阿姐沏著用犛牛奶煮出的奶茶,往爐灶裏添著牛糞燃料,就會感到,產生這樣的聯系是再順暢不過的了。

風雪中的牧人、帳篷與家畜

傳統上,純牧區的牧民通過遊牧來對自然資源進行合理的使用分配,抵禦自然灾害,或者降低灾害所帶來的不利影響。例如四季轉場,夏天去遠處的高山上,給近處的冬季草場留出生長和恢復的時間,有了足够的草,一般的小風小雪也就不怕了。冬季草場又最好有濕地,因為濕地所長的薹草莖稈比較硬,不容易被雪壓倒,牛可以吃得到。如果雪灾實在厲害,冬季草場也不能滿足要求,就會有社區之間的互助,和更大範圍的轉場。

“四季轉場”直觀上讓人覺得是春、夏、秋、冬每三個月輪一次,其實高寒牧區的季候與內地不一樣,如嘉塘保護地所在的珍秦二村,就是春、秋各1個月、夏季草場3個月,冬季草場7個月。在一些其他地方,也有兩季、三季的情况。在過去的部落時代,甚至有在一個地方居住兩三年,再空閒好幾年的做法。當然,在半農半牧區,冬季的應對方法又多了一條,因為他們的水熱條件可以種植青稈草、燕麥和芫根,多了一些儲備途徑。

牧民與犛牛一起轉場(右上小點點是犛牛)

02變化的社會環境

一直到解放後,三江源地區的行政建制由部落變為公社,牧民仍然在不同形式和程度上延續了轉場、輪牧的做法。大約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這種局面被“草畜承包”政策逐漸打破。其中,草原承包將草場劃分成一個一個的小塊,分給每家每戶,有的是方塊,有的是長條形;有的全在原來的冬季草場,有的全在原來的夏季草場;有的sazhi(牧民口中的“土壤營養”)好,有的sazhi不好;有的沒有水源,有的轉場要經過別人家的草場。訪談中,有時候牧民說到分草場的好處,一是隨劃分邊界而設立的圍欄作為清楚的界線,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草場糾紛,二是人放牧的操勞减少了很多。而關於它的不好,多是說分了之後只坐擁一塊小地,輪牧的自由受到了限制,少了在其他功能的草場去獲得不同類型的牧業資源、躲避灾害的可能性。2000年後,隨著“圍欄封育”等工程項目的開展,以及牧民自建的圍欄在草原上鋪得越來越多,“成塊”的草場更成定局,牧民對土地的界限感發生著變化、土地的商品性也越來越强了。這裡面又有許多因為圍欄和邊界而起的民間悲喜,那是另外的故事。有兩種情况在這場“分草場”的變革中守住了城池,那也是另外的故事。

用圍欄作為草場的分隔

與此同時,很多牧民也表示,下雪的情况“越來越不可捉摸”。初做訪談時,我總是抱著一個美好的想像,也許存在很精妙的本土智慧,在那裡面有對於何時會有風雪、風雪有多大的判斷,可以用於指導牧民做出相應的救災準備。但好像總找不到那樣的老人。一些有經驗的牧民,根據雲霞和星星判斷第二天的天氣,根據早起的風知道今天出門放牧要穿多厚的衣服,但不敢評述一個年份要不要備灾。我似乎只聽到一條模糊的規律,“如果今年下了大雪,接下來的好些年都不會有雪灾了”。實際上,除了降雪量之外,下雪的時間、當時的溫度、積雪的時長、融雪的速度,也都是一場雪灾對牧民生產生活影響程度大小的相關因素。對於牧民而言,這些小而微的特徵也變得越來越難找到規律,它們組合起來,新增了對於灾害判斷的不確定性。根據IPCC在2019年的報告,在全球升溫的局面中,青藏高原極端天氣的頻次和强度將會顯著增加,極端降雨、乾旱也可能變成新的突出問題。[1]

天邊的紅霞預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氣

回到社區傳統應對管道與雪灾的關係上,分草到戶的時代已經過去,“合作社”的浪潮正在逐漸興起。越來越多的牧民在政府的鼓勵下,將草場折算成股份,入股到合作社,以期實現社區草場的重新綜合,當然,這個過程也值得一篇更專門的討論。看起來,這些都是制度上對於資源利用、風險防範的設計。但是,想對付雪灾,也不能只在草場的分分合合上找辦法不是?

在玉樹,現在與過去最大的區別,一個是有機場、高速路可以方便地通到玉樹市,琳琅的商品可以被運進運出,說普通話的遊客可以來一覽山河之美,牧民可以出去打工和看世界,孩子可以去內地上學;第二,電視和手機讓人即使不出門也可以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於是,看天氣預報就成為了獲知天氣資訊的新途徑,通過短視頻和朋友圈,哪裡下大雪了,照片也傳得飛快。而且,牧民通過挖蟲草、打工、做生意,或者將牛賣到市場上等管道來獲得現金收入,實現多樣化的生計,降低對畜牧的依賴。有越來越多的人會在秋天購置飼草料、新增保暖措施,以備過冬……牧民有了更多的選擇,也處在一個不斷學習和判斷的動態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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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上山找蟲草;村民開的度假村;黑帳篷裏的小賣部;牧民的手工藝產品

03補飼——逐漸被認可的備灾行動

嘉塘草原是一個純牧區,幾乎沒有蟲草等多樣的生計來源,也無法種植青稞、燕麥等飼草。在過去的調查中,牧民應用得最多的是貯存性策略——封育草庫倫、割草,以及從市場上購買飼草料。不過,購買飼草料新增了外部能量和物質的輸入,慢慢打破了這裡原本封閉的“自給自足”的生態系統,從今以後,牧民是否還能用與過去相同的標準,僅憑草場的長勢來判斷能養多少牛羊,也要打一個問號了。

但補飼終歸只是一部分人家才有的意識和行動,大多數牧民還沒有很强的意識去做準備。訪談中,有人說,牧民就是這樣,冬天的時候想著“今年會不會有雪灾呀,有也沒辦法吧”;雪灾來的時候想著“明天可能就不下了吧”,實際上每天都在下著,但是人們每天都在想著明天就好了吧——有時候想著想著,雪灾就在美好的盼望和漫長的等待中過去了。

2018年冬到2019年春天,玉樹遭受了一場百年一遇的大雪灾。在此之前,嘉塘所在稱多縣的農牧部門第一次全覆蓋地大力補貼了全縣的飼草料購買,牧民也響應號召,準備了大量的飼草,恰巧為雪灾做了很好的預備,降低了家畜的受損失程度——這得益於當地領導針對作為牧民經濟支柱的畜牧業進行的切實考量,也反映了基層政府在促進生計穩定發展和應對氣候灾害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保障作用。

這次事件,也在很大程度上“教會”了牧民接受補飼作為準備過冬的管道,有牧民說,“才知道,原來這樣做了真的有用呀!”原本不富裕的牧民,過去在考慮是否要購買飼草時,有時出於僥倖心理(“不會有雪灾”),有時出於等待救援的心理(“還有政府和寺院呢”),不一定真的會願意付出這個成本。但2019年後,補飼由一種略顯“強制”的行動,更多地變成了自願行為,牧民也傾向於購買經農牧局幫忙議價、補貼運費的優惠飼草。

為雪灾購買的飼草

04展望社區的氣候適應性

一方面,對於牧民來說,養犛牛、補飼屬於經濟行為,其中有成本,有收益,也需要有數學計算。有些地區的阿吾表示,在入秋時會賣掉一些犛牛,換得現金用來購買補飼、新增保暖措施,可以更好地養活其他剩下來的牛——從經濟角度來說,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但這樣“理性”的做法,卻只被少數地方的牧民採用。

另一方面,許多信仰佛教的牧民又把牛羊當作家庭成員,通常是一年宰殺三兩頭用於自家食用和維持基本生活開支,不到萬不得已需要大筆資金的時候,不舍得到市場上大批量地賣,不願它慘遭屠夫“毒手”。在青藏高原上,這種信仰的力量更强大一點,所以,在很多地區,我們看到更多牧民不是賣牛,而是買牛,他們購買母牛和小犛牛以擴大種群,這樣,“即使在雪灾中死了一些,總還是會有一些留下來”——這是大多數牧民容易理解的分散風險的做法。可以想見,在風險適應和為灾害做準備的道路上,除了經濟學的規律,還有更複雜和深層的問題需要考慮。

阿姐給找不到媽媽的小羊喂沖泡牛奶

關於嘉塘社區的牲畜補飼,能看到在雪灾的應對中,當地政府發揮了很大的主導作用。政府會主導到幾時呢?在別的地方,政府會不會如此呢,又是否能剛好趕上一次很巧的時機、在灾害來臨前防患於未然呢?從社區的角度來看,如何提升自己的風險管理意識和適應能力,降低對政府的依賴,也許是今後的備灾道路上需要思考的重點。

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下,隨著交通日益發達、與外界的資訊交換和市場聯通逐漸增多,一個牧業社區業也在發生著日新月异的變化。在今年的退化草地生態恢復活動中,有一個村的書記對我們說,“現在村裡每年都要花一些錢去買飼草。我想種一些燕麥,冬天割下來給牛吃,算一下買飼草和種燕麥,到底哪個更划算一點。”——各種各樣的辦法正在被實踐、越來越多的可能性得到了嘗試。

在小院子裏種植燕麥

氣候變化仍然是我們當今面臨的巨大挑戰,各行各業都需要採取行動。但我們相信,隨著保護模式的發展和創新手段的應用,草原生態系統的恢復和長久保護已經成為可能。我們可以在生計發展、應急制度和社會保障方面繼續努力,在政府、市場乃至社區內部的互動過程中,提高牧民對氣候波動和灾害風險的適應能力,更加自信、樂觀地擁抱蘊含著不確定性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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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戴胡萱

編輯/Susanna

排版/董昭言

感謝史湘瑩對本文的貢獻。

*本文來自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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