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焰編輯|譚保羅
20年來,東北小城鶴崗被全國矚目了兩次。
一次是現在,幾乎線民都知道,這裡的房子一套只賣五萬塊。
“買房如買菜”讓鶴崗成為網紅,兩年來彙聚了“中國最窮買房團”;
另一次則需要往前倒推12年。
2009年的11月,鶴崗市一座百年煤礦發生特大礦難,數百米深的地下瓦斯爆炸,108人遇難。
一聲巨爆曾是這座工業都市的悲鳴呼救,如今的超低房價,同樣是鶴崗在承擔著的歷史苦果。
但如今“全國房價排行倒數第一”的魔幻聲名,卻引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外地人來到鶴崗買房,甚至在此定居、創業。
百年煤炭開採,讓鶴崗的地下被掏空了,都市衰落,本地人也外流嚴重。不料互聯網的“大風”吹來了一些種子,鶴崗這一棵“樹”已經老了、枯了,卻突然在凜冬發出了一根新芽。
鶴崗到底如何?
2021年10月下旬,鹽財經記者到鶴崗住了一周,一探究竟。
鶴漂去創業
10月,地處小興安嶺與三江平原交界處的鶴崗正在入冬。
長日變短,每天下午四點不到,太陽就下山了,都市預備進入黑暗。傍晚時分的鶴崗主幹道,雙向十車道,道路兩旁六七層的白色樓房多有紅頂,乾淨的街道映襯路燈光,很有一種上海浦東居民區的感覺。夜幕之下,鶴崗的部分城市支路、二中門口有地方在堵車。
“鶴崗沒有想的那麼破吧?”24歲的成都女孩婷婷語氣歡快地問。
婷婷在去年12月7日花了3萬塊在網上買下了一套鶴崗的毛坯房,隨後便踏上了“鶴漂”的旅程。
只是她到鶴崗一年了,媽媽打電話來仍是勸她回去,“年輕人不要躺平,應該奮鬥。”
婷婷理解母親,但她覺得媽媽不理解自己。
去年12月,婷婷到達鶴崗的第三天,她就找了一家美容院開始打工。去年的春節她沒有回家,因為路費太貴,“來回够買一個小房間了,划不來。”
年後,婷婷便貸款開起了一家自己的美容店,在鶴崗請不到合適的年輕學徒,她就自己張羅,一個人既當老闆又做店員。
鶴崗的房價便宜,房租也便宜,一家臨街店面一年租金只要一萬,慢慢地,婷婷的店裡生意不錯。
“我有時候一天做八個客人,屁股剛離開凳子就又要坐下。有一次我忙得一整天都沒吃飯,一個客人知道了,回去包了餃子給我端過來,那一下,我心裡那個暖喔。她們說我一個小女孩太不容易了。”婷婷說。
她喜歡鶴崗。東北人的熱情、小城市的慢節奏、冬天潔白的雪花都會使她感到快樂。“掃黑除惡”成效卓著的東北,對於單身女性的安全也有保障。
婷婷告訴媽媽,自己沒有躺平,只是換一種活法。“我們四川人,經歷過地震,還不知道‘活著’是怎麼一回事嗎?我跟我媽說,我只是要找一個讓自己不那麼累的管道活著。”
許多像婷婷一樣的外地人,奔著低價房子而來,想到鶴崗“躺平”,但住下之後還是活得都挺折騰。
溫州女孩大靜靜,賣掉了老家溫州的房子、辭掉了外企的工作,今年8月來到鶴崗定居,搞自媒體創業。到達鶴崗2個月了,大靜靜如今還在找方向。她的收入來源很雜,幫網友跑腿看房、做新房子的開荒保潔、接裝修項目,不管髒累,能接的活什麼都幹。“徹底大掃除一次要2天,收500塊錢。”
還有人來鶴崗做外賣員,月薪6-7千,鶴崗的冬天路面打滑、寒風割肉,是一個辛苦行當。唯獨不一樣的是鶴崗給他們希望,“一個冬天就能攢一套房。”
一個月前,婷婷又關掉了自己的美容院,開始學習在抖音上做自媒體。一個人的小本創業,“船小好調頭”。但一切的根源,還是在於一個叫鄭前的廣東人,他、和他走出來的路。
鄭前,是一個90後的廣東湛江男孩,他正是2020年底賣房子給婷婷的房產仲介,也是如今鶴崗本地的短視頻“網紅”之一。
婷婷口中在鶴崗“挖到金”的人。
婷婷意外在鄭前的一次拍攝房子裝修的視頻中露了臉,與網友互動了一下,“網友說我口音很東北,不像個川妹子。我趕緊發了一條視頻跟大家互動、澄清了一下,亮一下我的川普”。
由這條視頻開始,婷婷有了第一波粉絲。她停了自己的美容店,認真開始了在鶴崗的自媒體創業。
她從幫人跑腿、拿房本、報停暖氣費開始幹,最開始免費,“和粉絲處朋友”,以後按照鶴崗市的正常價位,跑一次腿可以賺100塊錢。一切還在摸索,一切都是未知。
比縣城還便宜
鄭前,曾經也是到鶴崗買房的外地人。
早在2019年11月,比婷婷買房還要早一年,新聞上“一個浙江舟山的海員到鶴崗買了五萬元一套的房子”剛火的時候,鄭前就動心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過得太辛苦了,想來鶴崗看一看。
很迷茫地、沒有清晰目的,“一個想看看雪的廣東男孩”來到鶴崗,買了房,並留了下來。
鄭前最開始也沒想做房產仲介,而是計畫在鶴崗做淘寶店養活自己。他拍攝抖音視頻,期待著熱度上去了之後能給網店帶一帶貨。
可是,他的視頻流量上去了,掛在“小黃車”裏的商品卻鮮少有人下單,“那些衣服根本就帶不動,只賣出去過一個洗腳桶,78塊錢。”
只有“房價”才是鶴崗的流量密碼,來鄭前直播間的人大部分也只關心房子。
不斷湧入的粉絲問鄭前,鶴崗的房子多少錢,想跟鄭前買。恰好也有本地的房產仲介來找鄭前,希望與他合作,通過互聯網把房子賣給外地人。
有人要買有人要賣,順理成章的,鄭前在鶴崗做起了仲介、開起了公司來。
今年3月,“鄭前房產”公司在鶴崗市開設了門店。公司一共四個人,各有分工,相比於去年零零散散地“代購”,鄭前今年的銷售額比去年翻了一倍。
跟大多數人從新聞中看到的舊印象不同,“山西炒房客”“流浪吧老哥”來鶴崗買房的勢頭早已經過去了,如今跟鄭前買房的人大多是90後,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多。
“一次性能拿出幾萬塊,她們真的不窮。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比較有安全感。”鄭前說。
全國各地都有鄭前的客戶。
最小的客戶,是一個大學一年級的哈爾濱女孩,她的媽媽為她在鶴崗買了一套房,沒有說原因。
最有名氣的客戶則是一個鄭前的同行,抖音千萬粉絲的博主,鶴崗人,但不在鶴崗住,只在冬天回來。
這位客戶的家在鶴崗市下屬的縣城蘿北,和鶴崗城區相去90公里,與俄羅斯只隔著一條黑龍江。“下麵縣城的房價,不管是蘿北縣還是綏濱縣,都比鶴崗市還要高,所以他就來鶴崗買房。”鄭前說。
大部分外地客戶買了房,都沒有來鶴崗住。
來鶴崗常住的外地人裏,大部分是做互聯網相關工作的。有人是遊戲代練、有人是主播,有人是短視頻UP主,有人是網店客服。他們在鶴崗開啟或繼續自己的互聯網工作。
看穿房價是鶴崗唯一流量密碼的人還有許多,比如溫州女孩大靜靜。
大靜靜也曾是鄭前的顧客,今年8月自駕前來鶴崗定居。
開車從溫州來鶴崗的那一路,大靜靜至今記得清楚。3000多公里的路程,從祖國東南沿海到雄雞的東北角,每天開十餘個小時,原本計畫5天開到,結果她和男朋友住宿在車上,3天就開到了。
大靜靜在鶴崗拍攝的視頻,每個月流覽量最高的大多與房價相關。有一段時間不提房價,短視頻的閱讀量就會下去,大靜靜並不想在鶴崗賣房,她想在鶴崗生活,不願意總是提房價,但作為一個自媒體人的焦灼偶爾困擾著她。
“外地人可能不關注鶴崗的衣食住行,只關注這裡的房價。”
“鶴崗”不止一個
鶴崗當然不是全國房價最便宜的地方。
在一個名為“鶴崗低價房源群”的QQ群裏,700多名網友每天更新著數百條資訊,內容關乎全國各地的低價房。
群裏有網友說,“如果錢多,還是推薦鶴崗。”言下之意,如果沒錢,可選擇的地方就多了:雲南個舊、遼寧阜新、黑龍江雙鴨山、甘肅玉門……這些地方有房子比鶴崗市的更便宜,每套1萬元以下的房子也不少見,只不過在都市配套上,比鶴崗要差一點。
這些備選都市有一個共同的代號,“XX省小鶴崗”。它們也大多是礦業都市。個舊是世界錫都,阜新和雙鴨山是東北的煤城,而甘肅玉門市是大慶之前最著名的油田都市。
因礦興、因礦苦、因礦衰,這是中國大多數礦業都市的命運。鶴崗也是一樣。
因煤建市,鶴崗在發達時期,城區近半是礦區,近百年的開採為祖國的騰飛輸送燃料,卻掏空了自己的地底。
2009年時,鶴崗便已有63平方千里、涉及近十萬人的地區是沉陷區,都市地面塌了填、填了塌。隨後多年,鶴崗市政府在棚改、塌陷區治理項目上花費了超70億元來改善鶴崗的居住環境、配套設施。一個收縮型都市的追補性的大擴建,是當時的東北、乃至全國礦業都市的通貌。
一片又一片的新房子建起來了,人卻都走了。房價自然就垮下去了。
但有趣的是,同是處境尷尬的資源枯竭都市,“小鶴崗”們的實際價格下限已經比鶴崗更低,卻仍要在網上蹭一下鶴崗的熱度才能被看見。
甚至有些區域的房價並未被上傳到國內的二手房交易平臺上。
比如雙鴨山四方台區被爆出有低至8000元一套的社區房,但58同城上蒐索當地的二手房數量,卻是0。
大靜靜在今年10月20日實地探訪過雙鴨山,“確實有比鶴崗價格低的社區,但是開車要走山路,從市區開出去20多分鐘的路程。”
浙江舟山的海員李海也曾在幾年前去甘肅玉門看過房。在2019年11月一夜爆紅的那一篇自述文章《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中,他如此描述玉門老城區,“幾乎是空城,商品房整片整片廢棄,所有的樓房都是空的,門也沒關,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只要兩三千塊錢。”
後來的事大家知道一些了,李海最終選了鶴崗定居,新聞報導一波接著一波,鶴崗徹底成為了“網紅都市”。
不過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近日,李海告訴記者,“玉門的低價房沒有了,已經被政府回購。”“是當地人告訴我的。”李海的話並沒有得到官方資訊的證實。
而鶴崗,仍舊是今天中國房價行情APP所列出的“全國315座都市中房價排名倒數第一”的都市,幸虧被人們看見。
網紅聲名之下,鶴崗樓市之頑強,是出乎一些仲介意料的。兩年了仍有外地人來買房,甚至在今年樓市降溫、全國大部分都市房價下跌的情况下,鶴崗二手房交易仍有微量的上漲。
10月下旬,記者多次走訪鶴崗市的“房產仲介一條街”。
這裡沒有“鏈家”“安居客”這種連鎖品牌,都是本地的小仲介公司。幾乎每一家仲介門上都貼著招聘啟事,不少承諾“月薪過萬”,遠遠高於鶴崗市的平均月薪。
“鶴成房產”是鶴崗市一家老牌房地產仲介公司,其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本地原有的仲介公司兩隻手能數過來,這兩年鶴崗房價火了之後,才有了這雨後春筍般的“房產仲介一條街”。
在工作人員所展示的鶴成房產的資料庫後臺中,記者看到總計大概13000條鶴崗二手房待售資訊,但其中已經不見萬元以下的房子踪迹。
“最便宜的房子早賣沒了,現在便宜的一套2萬多。”工作人員介紹說。
“最年輕的都40歲了”
網絡上沒有真正的鶴崗,房價也不代表鶴崗的全貌。真正的鶴崗生活裏,一個普通的十月冬日從清晨六點開始。
是早市,喚醒了整座都市。如同鶴崗的計程車打敗滴滴、比優特量販店沒有輸給淘寶一樣,早市,這個多年延續的鶴崗市民習俗,顯然也沒有受到電商賣菜的衝擊。
11月26日早上7點,“零公里”早市的道路兩旁早已擺好攤點,新鮮的魚肉蔬菜全都攤開、放在地上叫賣,不需要任何額外冷凍措施,是特殊的東北戶外菜市場圖景;大車拉來的水果有好有賴,最便宜的蘋果只要1元一斤。還有兩元吃飽的早餐車、賣二手衣服的攤子、看牙算風水的老人。
一條長逾千米的公路被攤點擠得滿滿當當,6點聚、9點散,它是周圍片區居民生活採買的重要來源。“零公里”早市熱鬧非凡,40歲以上人員是主流。
“零公里”是一個地名,它本是鶴崗到伊春的“鶴伊公路”的起點,如今這一片是鶴崗市棚改新建房的最大聚集地之一。簡單粗暴地說,“零公里”可能是鶴崗低價房、空房、老人最多的地方之一。
在鶴崗的幾天裏,記者總共去過三次零公里,一次是早市、一次下午,一次是晚上。
記者在零公里的老舊社區裏見到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老人,一入冬,東北老人們仿佛都換上了差不多顏色的黑灰棉襖。他們沉默、緩慢,有人坐在臺階上發呆、有人聚在一起曬太陽,還有不少老人腿脚有殘疾。
零公里附近,除了老舊社區,還有著幾個時下鶴崗最當紅的新樓盤——它們中甚至有2017年之後開盤的新社區,兩室一廳、80平以內的頂樓售價也在4萬左右。
記者在這幾個社區門前走一趟,發現社區的門面商鋪全數是空置的,一家都沒有。而廣場的電箱、電線杆上四處張貼著賣房廣告,一張廣告上可能同時售賣4-7套房,最後只留一個戶主的電話。
相比於鶴崗市中心的熱鬧,零公里許多社區的空曠人稀,簡直令人心慌。
房地產是有地域性的,不僅一線都市與四五線都市的郊區房之間有著天差地別,連鶴崗這樣一座低價小城,市中心與郊區也是兩個世界。
“我們社區的入住率在20%左右。”鶴崗人張軍是一名46歲的礦工,他就住在零公里的某社區裏。
11月26日當晚,在一家鐵鍋燉飯店裏,記者見到了包括張軍在內的三名礦工。三人從16歲到現在,已經在礦上整整工作了30年,如今還在下井。“我們鶴崗曾經闊過的,最闊的時候有一點大慶那個味道,礦工一個月能掙一萬多,鶴崗人兜裡有錢,也不怎麼把佳木斯放在眼裡。”
他們講述過往,外地人來鶴崗打工的那些年,湖北人擅長抹牆灰、安徽人喜歡做木工,以及鶴崗的紅燈區……上世紀90年代末期,鶴崗的煤市場開始沒落,但在2010年前後,礦工們的記憶裏仍保留著鶴崗一段最後的輝煌。不管如今的鶴崗三甲醫院,還是全國百强中學鶴崗一中,都是鶴崗曾“闊過”的歷史遺留產物。
隨後,便是急劇的下坡路。2012年之後,鶴崗GDP連年下降、人口不斷外流且老齡化嚴重,最盛時期的“鶴崗108礦”,體量如今只剩下一小半。
“鶴崗最闊的時候街道上最埋汰,如今乾淨了反而留不住人。”張軍感歎,“跟我們一起下井的,最年輕的也都40歲了,沒有年輕人。”
“你們的孩子會回鶴崗來嗎?”記者問。
“不回來。一家只有一個孩子,辛辛苦苦供他上了大學,你會送他回來下礦井嗎?”另一比特礦工反問道。
本地人覺得“鶴崗完了”,卻有一波又一波的外地人湧來,拿鶴崗當作一個精神上的避風港。
但鶴崗不屬於走了的人,也不屬於還沒來的人,鶴崗屬於住在這裡的人。
類似的問題,記者也問過來鶴崗買房的外地人們,“你們將來會走嗎?”
無人可以給出明確的答案。
評論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