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丁悅編輯馬雪

這些天，西南邊境小城瑞麗牽動人心，屢次沖上頭條。

三面環“緬”、國境線長達近170公里，瑞麗是中國最大的對緬貿易陸路口岸都市，素有“東方珠寶城”之稱。

今年以來，戰情、疫情、警情交織，瑞麗屢屢被按下暫停鍵。上萬名境外人員等待入境自首，境外回流人員高達20%陽性率，讓這座小城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防疫壓力。

面對疫情反復波動的“車輪大戰”，瑞麗至今未發生一例外傳，未有死亡病例，瑞麗人民做到了為國守邊，成績來之不易。

但為了防止擴散，一年三度封城，曠日持久的嚴格防控對瑞麗的正常運行和人民生活造成了巨大影響。賴以生存的邊貿、玉石、旅遊業幾近癱瘓，9月份以來，不斷有瑞麗網友在網上反應生活困難、離瑞難等問題。在瑞麗的部分緬甸人，也陷入兩難境地。

防疫與群眾生活如何平衡，現時是橫亙在這座邊境城市面前的難題。

三度封城，無奈下離瑞謀生

在瑞麗生活了兩三年的李秀芹（化名），10月3日已從瑞麗離開。她告訴觀察者網，每個社區每日有兩個離瑞名額，在提出申請之後，大概排隊了一周，接到了社區網格員的隔離通知。

關於離瑞的通知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按照瑞麗市當時的管理規定，綠區人員非因病、因喪、因公三種特殊情况申請離瑞的，執行7天自費集中隔離措施。李秀芹帶著嬰兒，7日隔離加核酸，費用1740元。

李秀芹說，在離開瑞麗24小時後，綠碼又會變成黃碼，一周之內還需要在當地做三次核酸檢測，才會再變成綠碼。

隔離飯店伙食

“說多了都是淚”，李秀芹說，生活有很長一段時間脫離了正軌，自三月封城起就不能上班，後面解封又能上班，七月封城又不能上班，斷斷續續一直到現在。

瑞麗市10月28日回應稱，政府從未劃定離瑞名額，可能是由於隔離點的房間有限，要等上一批隔離的人員離開後才能騰出空間。

在瑞麗生活的劉雨（化名）表示，他從5月份之後就沒有收入了，一直在啃老本。劉雨在當地做水電工，也接裝修的活，但現在“沒有活也幹不了活，沒人裝修了，人走得差不多了。不走的，也不花這個錢去裝修了”。

封城期間，量販店和菜市場無法正常開門營業，需要網上買菜，李秀芹說，網上菜價比外面要貴些，“外面肉價10塊吧，網上是15到20塊”。

今年以來，瑞麗經歷三次封城。3月30日，瑞麗發現了9例陽性，“原則上不進不出”，歷經26天。7月5日，瑞麗第二次“封城”，歷經20天；8月3日，瑞麗市再次發現兩例病例，呼籲市民居家，9月21日，瑞麗解除城區居家隔離，但不斷有瑞麗市民反映，離瑞受到限制。

瑞麗市市委書記今年也已兩次調整。4月，由於半年多連發3次疫情，瑞麗市委書記龔雲尊被撤職，於2021年6月獲評“全國優秀縣委書記”的昭通市委常委、鎮雄縣委書記翟玉龍火線補缺。5個多月後，原德宏州芒市市長毛曉接任瑞麗市委書記。

解封後，菜市場開放了。但劉雨說，他平時也不敢出門。出門都要掃碼登記，他不知道哪裡會出現問題，所以只能沒事不出門。劉雨的孩子剛滿一歲，已經做了差不多40次核酸了。

“這已經算少的了，集中隔離的更多。如果被隔離了，七天差不多要做4次。”

“現在開了菜市場，都沒人敢去了，現在政策是，發現病例以後，7天內去過的都要變成黃碼，所以現在沒人敢到處亂跑了。菜市場進去要掃碼，所以說只能儘量少去。”

與此同時，瑞麗的經濟支柱之一，玉石行業一直關閉至今。4月1日，瑞麗市工業和商務科技局宣佈，瑞麗市轄區內珠寶交易市場、直播基地、翡翠互聯網直播經營主體暫停一切線上線下的經營活動，至今沒有再開放。

瑞麗曾是一座熱鬧的邊陲小城，玉石業、旅遊業火熱，與接壤的緬甸文化與經濟交往頻繁。作為雲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一個縣級市，瑞麗市人口僅26.76萬人，2020年GDP達167.02億元，占德宏州的29%，是德宏州的“經濟重鎮”。

瑞麗也是我國重要的珠寶翡翠集散地之一，素有“東方珠寶城”之美譽。姐告玉城在全國珠寶業界名氣很響，年接待量超過300萬人次。截至2020年8月，瑞麗市共有15家直播平臺入駐，已有近4萬直播銷售人員。

據新華社此前報導，2020年7月份，姐告玉城直播基地平均每天成交5萬單，在淘寶、快手兩個平臺分別創下3億元和1.3億元的銷售額。2020年1至5月，全市直播銷售額達36.6億元。

但現在，玉石行業在疫情打擊下幾近癱瘓。李秀芹的丈夫從事翡翠行業，無奈之下他7月底離瑞謀生。

有網友稱瑞麗“常住人口從50萬降到10萬”。據《中國慈善家》雜誌，瑞麗一比特政府官員回應稱，“網上流傳的‘瑞麗已成空城’‘常住人口從50萬降到10萬’的說法有些誇張，20萬人還是有的。不過長時間受疫情影響，有些老百姓的生活確實難過。”

與玉石行業一同停滯的，還有旅遊業。2019年，瑞麗市共接待遊客672.2萬人次，全年實現旅遊總收入166.1億元，同比增長19.7%。

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響，赴瑞麗市經商和旅遊的人員銳減。瑞麗市接待遊客225.1萬人次，預計實現旅遊總收入57.1億元，比上年下降66.2%。2021年1至5月，瑞麗市共接待遊客58.8萬人次，同比下降39.69%。

瑞麗高度依賴服務業，根據《瑞麗市2020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20年，瑞麗市一、二、三產業對經濟增長貢獻率分別為5.6%、-0.3%、94.7%，三次產業結構為8.9:15.6:75.5，可見疫情所帶來的衝擊。

在丈夫離開兩個月後，李秀芹也選擇帶著孩子離開。李秀芹說，她一人帶著嬰兒隔離有諸多不便，“我們都不想隔離，尤其帶著嬰兒。等了兩個月，沒看到希望，才申請離瑞的。”

在瑞麗的緬甸人，陷入兩難境地

2018年來瑞麗的山東人劉雨，在當地做水電工。2019年底，他和緬甸籍妻子在瑞麗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

當時，緬甸人往返中國，只需要持手續簡便的“邊民證”即可，但要在中國定居，與中國人通婚，通常需要兩樣證件。一是“胞波卡“”，由瑞麗市外籍人員服務管理中心發放，是核發給合法入境瑞麗市的緬籍人員的信息卡。

胞波卡，被緬甸人稱為在中國的“身份證”，集緬甸國民身份證、緬甸與中國邊界通行證、健康證、務工證、雲南省邊境地區境外邊民臨時居留證、培訓合格證六證於一張智慧晶片卡中。

另一張是通婚必需的“結婚證”。結婚證辦理起來更加複雜，需要先前往緬甸辦理之後，再回到中國國內辦理結婚證。

劉雨本打算安頓下來就辦理證件，但是突如其來的疫情打斷了他的計畫。疫情之後，各項業務停辦，前往緬甸辦理結婚證更是不可能。而胞波卡的有效期僅一年。在等待中，胞波卡也過期了。

疫情期間，外籍人員服務管理中心大部分時間不對外開放，劉雨說，中間曾斷斷續續地開放了幾次，但排隊的人太多，根本排不上。劉雨病急亂投醫，還曾聯系過代辦胞波卡的黃牛，黃牛收了200多的服務費，但還是沒有消息。七月初之後，外籍人員服務管理中心徹底關閉了，再沒有辦證的機會。

今年8月，緬華網曾發佈一則名為“中方允許在瑞麗的緬甸人續簽胞波卡居留”的新聞，報導稱，持有有效期已經到期的胞波卡的緬甸人可以在15天內去申請延長有效居留期事宜。但是，劉雨說，一直以來，各種續簽的消息都很多，但他們還是找不到具體負責的部門。

去年，瑞麗市政府曾給在瑞麗長期生活的緬甸人發放了一張外籍人員臨時登記卡，以證實身份，區分偷渡者和常住居民，正常生活的緬甸人可持臨時登記卡外出。但後來出現了假冒卡片，還發放了其他的臨時證件，導致證件混亂，臨時登記卡的效力越來越低，最後乾脆被取消了。

2020年發放的瑞麗市疫情防控外籍人員臨時登記卡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由於劉雨戶籍在山東，不是本地人，瑞麗當地也稱，無法辦理他的業務。但他的妻子是緬甸籍，按照相關管理規定，他的妻子沒辦法離開瑞麗。因為證件不全，他們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也上不了戶口。

更讓劉雨沒想到的是，最近收到了社區網格員的通知，除有胞波卡、結婚證、護照的緬甸人以外，其餘緬甸人都要被執行勸返政策。

勸返通知

“我們去找派出所，派出所讓我們諮詢政府，政府說找民政部門，民政部門說外地的不歸我們管。後來又去找了防疫部，防疫部說，我們從來沒有執行過遣返，我們只是勸返。”

防疫部的解釋並沒有消除劉雨的擔憂，勸返政策就像是頭頂懸著的一把刀，讓他日日擔憂焦慮。劉雨和妻子有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妻子尚在哺乳期，女兒還小，劉雨說，他不可能讓妻子一個人回緬甸。

“我們怎麼辦？我們現在想辦合法的（證件）辦不出來，沒有任何一個通路能辦得出來。”

“我30多歲了，才組成一個家庭，我有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兒，我捨不得。孩子不可能沒有媽媽，也不可能沒有爸爸。”劉雨說。

在瑞麗，還有很多像劉雨這樣的家庭。

瑞麗市地處雲南省最西南，國境線長169.8公里，西北、西南、東南三面與緬甸山水相連，村寨相望。中緬兩國城連城，村連村，田挨著田，沒有天然屏障。瑞麗市的68%人口都是抵邊居住，中緬兩國邊民跨境而居，往來頻繁。

瑞麗市地圖（紅線部分），箭頭指向部分為姐告。圖自天地圖，全國地理資訊資源目錄服務系統

2018年，瑞麗口岸共檢查出入境人員1763.7萬人次，2019年，這一數位為2070餘萬人次，檢查外籍人員和緬籍人員總量均排名全國各類型邊檢口岸第一。

資料顯示，瑞麗是中國最大的對緬貿易陸路口岸都市。瑞麗對外貿易進出口總額2018年達716.91億元，瑞麗口岸監管進出口貨運量達1404.2萬噸。瑞麗所在的德宏州進出口總額連續多年占滇緬貿易的三分之二左右、占中緬貿易的四分之一左右。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外籍人員紛紛到瑞麗姐告經商、務工、生活、旅遊，形成了外籍人員聚集區。姐告常住人口為1.5萬餘人，其中外籍人員5000餘人，外籍人員占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據中國網2015年的數據，瑞麗約有五萬緬甸人在瑞麗務工、經商，許多緬甸青年在此從事體力勞動。劉雨說，緬甸幫工不怕髒，不怕累，當地大量雇傭緬籍務工人員，他做水電需要人手，自己也雇了四、五個緬甸幫工。

但疫情後，瑞麗曾多次出現偷渡事件，防控面臨巨大壓力。2020年9月，瑞麗曾發現兩名偷渡者新冠檢測陽性，導致瑞麗城區全員核酸檢測，居家隔離。

為防止偷渡，瑞麗市還在169公里的邊境線上設定了506個封控點，佈置了3900餘人，24小時輪流在邊境值守。

隨著防疫壓力不斷加大，瑞麗口岸人流量銳減，很多在瑞麗務工的緬籍務工人員返回緬甸。“雲南邊檢”數據也顯示，2020年，受疫情影響，瑞麗口岸出入境人員和車輛流量均有下降。全年共驗放出入境人員299.2萬人次，較去年同期下降了82.35%。

此前，根據雲南社會科學雜誌2016年發表的《中緬跨境婚姻移民人口階段性劇增現象研究》論文，據不完全統計，瑞麗所在的雲南德宏州，2012年中緬通婚達10年以上的家庭有1865戶，通婚少於10年的家庭則多達6751戶，並預測“從增長幅度看，邊民通婚逐年增加的情况將會越演越烈”。但是，2006至2015年6月，瑞麗市跨境婚姻登記人口卻只有2424人。據廣州日報2012年報導，因手續繁瑣等問題，在雲南邊民涉外婚姻中，事實婚姻的比例占到了90%以上，往往是處於一種“有實無名”的婚姻狀態。

現在，像劉雨這樣的家庭，既沒有辦法返回家鄉，也沒有辦法讓妻子合法合規地留在當地，陷入了尷尬兩難境地。胞波卡的有效期只有一年，很多人的卡都面臨著過期的風險。

對此，觀察者網聯系了瑞麗市民政部門，民政部門稱，此業務不在管轄範圍內，應聯系外事部門。外事部門稱，疫情期間，胞波卡無法延期，並且此事不由外事部門負責，應由公安部負責。但是公安部門稱，此事應由市政部門負責。

“實在不行，我只能跟妻子一起去緬甸了。”劉雨說。

“投入真金白銀，把疫情下的民生工作做好”

9月以來，網上不斷湧現瑞麗網友的求助，曾在瑞麗掛職一年的前副市長戴榮裏發文呼籲，“請救救這座英雄的城市吧。”瑞麗市委書記毛曉對此回應，現時上級給予很多支持。瑞麗市長尚臘邊回應，文章資料過期，暫不需要援助。

瑞麗市9月曾回應稱，隨著緬甸局勢持續動盪，疫情不斷惡化，戰情、警情、疫情疊加，加之在全國各地發佈滯留緬北人員勸返公告後，大量境外自首人員選擇從瑞麗入境，尚有上萬人等待入境。境外輸入病例和本土病例雙重疊加，瑞麗醫療救治資源難以滿足實際需求。

疫情以來，緬甸局勢持續動盪，疫情不斷惡化，不斷有人偷越邊境，對瑞麗防疫形成巨大壓力。自6月28日至10月19日，緬甸日增新冠病例均超過1000例，7月12日至30日，每日新增病例甚至超過了5000例。

此外，緬北戰亂不斷，9月18日以來，緬甸國防軍與少數民族武裝在緬中邊境木姐縣棒賽、猛古鎮轄區等三個地區爆發了激烈戰事，波及邊境畹町鎮區。有居民反映，自家的太陽能熱水器被流彈擊穿。

流彈擊中太陽能熱水器圖自微博

畹町鎮區與緬甸九穀鎮區僅一河之隔，尤其是畹江路以南區域，民房緊臨界河，距離邊境線近則幾米遠不過百米。畹町鎮10月19日發佈《避戰避險告知書》，提醒居民“由於畹町鎮對面的緬甸九穀（棒賽）鎮區多次發生戰事，已造成我方居民受傷及財產損失的事件，特告知居民儘量減少外出，在聽到槍炮響時就地躲避。”

10月29日，瑞麗市委常委、市人民政府常務副市長尹忠德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瑞麗市在距邊境線50米—200米的範圍劃定了疫情防控緩衝區，將緩衝區內的居民臨時轉移安置。瑞麗市對畹町鎮區羣衆進行了臨時轉移安置，持續時間將根據疫情形勢而定。

2021年4月2日淩晨，封控人員在中緬邊境線上巡邏。圖自人民視覺

對於大量自首回國的緬北詐騙人員，畹町邊境派出所特別成立了“戰役先鋒隊”。據澎湃新聞報導，自今年1月份進駐自首點工作以來，12名先鋒隊員逆行出征，先後完成6100餘名回國自首人員的身份核查、現場盤問檢查和接龍轉運工作。其中，涉嫌電信詐騙人員960餘人、跨境賭博人員100餘人，回國自首人員中，新冠肺炎確診病例人數約占8.7%。

封城期間，社區24小時封閉管理，僅靠社區、物業工作人員明顯不足，下沉幹部、網格員、志願者組成了“戰疫援兵”。瑞麗4月便設立了48個大網格、234個片區網格、1966個三級網格、3948個四級網格，有8565名網格員。每天，網格員們奔走在各自的責任點，持續開展防控文宣、生活服務、隱患排查等工作。

網格員張金峰搬運社區住戶團購的蔬菜。圖自雲南網

瑞麗市副市長楊謀表示，10月1日以來又檢測出19例新冠陽性患者，疫情呈零星散發態勢，疫情反彈外傳的風險仍然存在。境外回流人員持續輸入病例，近期檢出陽性率持續在20%以上，7月份以來，在境外回流人員中檢測出716例新冠陽性患者。

10月27日，瑞麗市召開疫情防控社情民意反映問題專題處置工作會。瑞麗市委書記毛曉指出，近期瑞麗市輿論集中反映了羣衆生產生活的困難，大多數羣衆訴求是客觀合理的。要高度重視羣衆合理訴求，全力以赴幫助解決民生困難。

11月1日，瑞麗市最新發佈民生保障措施，簡化離瑞隔離審批流程、新增隔離飯店數量、對生活困難離瑞人員减免費用，切實滿足離瑞群眾順利離瑞需求。

11月2日，雲南省委、省政府召開瑞麗疫情防控工作視頻調度會。會議指出，要堅持戰疫情和保民生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出臺支持政策，投入真金白銀，不遺餘力地把疫情下的民生工作做好。

來源：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