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在沉默地消逝:百年古樓雨夜坍塌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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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魁星閣塌了,在一個雨夜。沒人知道它坍塌的具體時間,也沒人目睹它倒下的瞬間,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壽命。村裡的老人們說,老閣樓得有兩三百年吧。直到10月這場豪雨,將它摧毀。坍塌後,它卻意外受到關注,成為山西豪雨導致的1783處受損不可移動文物——這一統計數字之外,特別的存在。9月23日,劉高雲所在的古交鎮文保員群下發通知,近期加强文物巡查。

魁星閣塌了,在一個雨夜。

沒人知道它坍塌的具體時間,也沒人目睹它倒下的瞬間,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壽命。

村裡的老人們說,老閣樓得有兩三百年吧。一比特古建築畫家,根據它的斗拱結構,推測它建於清代晚期;另一比特古建築技術員,依據木建築結構,推測它應誕於清咸豐年間(1851-1861)。

倒塌後的魁星閣。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朱瑩拍攝

過去一百多年,老閣樓孤獨地矗立於村子的東南角,看著脚下綿延的土地,玉米、小麥漸次破土、成熟,農人在田間收割;孩童喜歡在它身上打鬧嬉戲,將木樓梯踩得嘎吱作響……它身後的土房,慢慢變成了平房,樓房拔地而起;火車轟鳴而過,村莊裏的年輕面孔少了,漸漸只剩下老人和小孩。

老閣樓也越來越老了,在風剝雨蝕中,房梁開始扭曲,變得搖搖欲墜。直到10月這場豪雨,將它摧毀。

位於山西南部新絳縣閆家莊村的魁星閣,曾供奉魁星,庇佑一方村民。遺憾地是,老閣樓一生籍籍無名——不在文物保護單位名錄之中,關於它的歷史記載亦無處可查。坍塌後,它卻意外受到關注,成為山西豪雨導致的1783處受損不可移動文物——這一統計數字之外,特別的存在。

老閣樓塌了。眾多和它一樣散落鄉野的文物,還在等待挽救。

“閣樓塌了”

劉高雲沒有想到,魁星閣會倒塌。

63歲的他是閆家莊村文保員,和另一比特村幹部負責看管村裡的5處古建文物。自他記事起,魁星閣就一直立在那兒,下再大的雨,也撐過去了。

山西的雨季通常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但今年,9月中旬開始,雨像花灑一樣密密匝匝地落下,綿延了一個來月。

山西省氣象局資料顯示,進入9月,山西接連出現5輪强降雨天氣,全省平均降雨量為302.2毫米,是常年同期(72.3毫米)4.18倍。僅10月2日至7日,6天下了去年全年五分之一的雨。在新絳縣,9月1日至10月10日,降水量達486.6毫米。

9月23日,劉高雲所在的古交鎮文保員群下發通知,近期加强文物巡查。

劉高雲查勘後發現,村裡的娘娘廟、宗祠,出現了房頂坍塌和漏雨,魁星閣二層歇山頂,靠四根立柱勉强支撐著。他連忙拍照上報。那天開始,群裏隔三差五就有文保員上報各村文物受損情况。

9月23日,倒塌前的魁星閣。受訪者供圖

汾河穿新絳而過,10月7日,洪峰來臨,將堤壩沖出决口,沿岸村莊和老城區近2萬人被轉移。距汾河較遠的閆家莊村,躲過了洪水,但南邊低窪處的兩百多畝玉米、油葵、藥材,全被雨水泡壞了。

至於老朽的魁星閣,在洪水來臨之前就倒下了。

10月5號還是6號——村主任閆益林記不清具體哪天了,早上八點多巡查時,他發現,魁星閣二樓已坍塌殆盡,一樓僅剩三分之一,3米高的台基,外牆大片剝落,木梁、磚瓦混著夯土滑落到地上,一棵一人高的小樹,從外牆縫隙中兀自“鑽”出來。

魁星閣外牆大片剝落,木梁、磚瓦混著夯土滑落到地上。

“閣樓塌了,閣樓塌了”,消息很快傳遍村莊,人們跑去看,隔著雨幕和樹叢,已見不到它的輪廓。

劉高雲有些心疼,“像家裡少了一件東西一樣,有一份年輕時候的記憶在裡面”。

8號下午,新絳縣文物保護中心工作人員來到現場,將魁星閣東台基護牆加固,防止二次坍塌。一些大的木料——多數已糟朽,被拉到村委會存放,登記造册,之後修復的話,興許能用。

魁星閣的一些建築木料被拉到村委會存放。

“它能堅持到2021年,已經算是超水准發揮了”,看到網友發來的魁星閣倒塌的照片,連達有些感慨。

43歲的他是名古建築畫家,20歲開始畫古建築,二十多年間遍訪山西村落,為上千處古建築畫過像。一次,朋友坐火車路過新絳,意外瞥見叢林掩映中露出屋頂的魁星閣,告訴了他。2015年4月,連達慕名而至。

面前的古樓,是他見過最破敗的一座魁星閣:下層廊柱傾倒,屋簷坍塌,整體嚴重歪斜變形。

2015年4月,連達見到的魁星閣。圖片來自微信公號“連達畫古建”

“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連達覺得手一推,或是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但它又透出一種滄桑殘缺的美,倔强地不肯倒下,“很打動人”。

連達猫著身子鑽進閣樓下的草叢中,在土坡上半蹲著,為魁星閣畫了幅像。畫的時候,他覺得好像在隔空和它對話,像晚輩來探望,又像訣別。後來,他將這幅畫收錄到書中。

連達給魁星閣畫的畫像。圖片來自微信公號“連達畫古建”

得知魁星閣倒塌後,連達猶豫要不要把消息發出去,擔心被文管部門說在“找事”。後來想著,還是得發,“樓沒了,應該讓大家知道它是在什麼背景下倒下的”。

反響超乎意料。一波波媒體、文物愛好者來到閆家莊村,一窺它的殘容。

魁星閣的倒下,成了山西豪雨中古建文物受灾的縮影,背後是大量低級別甚至無名文物的艱難處境。

在我國,不可移動文物分為國保、省保、市保、縣保4個等級,以及尚未核定公佈為文保組織的未定級文物。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及山西省文物局資料顯示,截至2020年7月,被譽為“中國古代建築寶庫”的山西,擁有53875處不可移動文物,其中古建築有28027處,約占52%;13405處被列入四級文保組織,其餘4萬餘處尚未定級。

而據山西省文物局統計,這場豪雨中,到10月11日,山西有1783處不可移動文物受損,出現屋頂漏雨、牆體開裂坍塌、地基塌陷等問題。其中國保176處,省保143處,市、縣保661處,未定級文物803處。

山西省文物局文物保護利用處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豪雨中受損更嚴重的,集中在縣級及縣級以下文物保護單位,包括大量未登記在册、未定級、散落在偏遠村落的傳統建築。

古建築愛好者唐大華有相似感受。豪雨後,他趕赴平遙、新絳等地,發現國保、省保主要是漏雨,問題不大,而縣保、未定級等鄉村古建毀損嚴重,大多“自生自滅、聽天由命”。

未成形的修繕

村民和柒龍家正對著魁星閣,出門就能看到。50多年裏,魁星閣看著他出生、長大,他看著魁星閣變老。

在他記憶中,小時候,他和男孩們經常爬上魁星閣,夏日閣樓凉爽,視野開闊,能看到遠處大片的蘆葦蕩。十來歲時,通往二層的木樓梯消失不見了,此後漸漸少有人上去。

村民們稱魁星閣“閣樓”,劉高雲說,很多人不知道它是幹啥用的——在古代,魁星樓是為儒士學子心目中主宰文章興衰的神魁星而建,讀書人拜魁星,祈求在科舉中榜上有名。

但在閆家莊村,大家更習慣去娘娘廟、祠堂祭拜。這幾年,村裡考上名牌大學的年輕人少了,有人覺得,許是跟閣樓年久失修有關。

和柒龍至今珍藏著一張照片。那是21年前,他和村裡8比特36歲同齡人的合影。照片中,男人們穿著喜慶的紅毛衣、筆挺的西服,有的系上領結、戴上墨鏡,對著鏡頭笑。

2000年,9比特村民在魁星閣前合影。受訪者供圖

同齡人湊錢辦活動,合影,祈求順利邁過36歲的檻,是當地的習俗。魁星閣出現在許多人的照片裏,它是村莊的地標,直到後來“塌的不行”,再也沒有人將它作為背景。

幾十年過去,閣樓旁的學校遷了,附近小院變成了加工廠,後蓋起密密麻麻的民房,堵住了通往魁星閣的路。蘆葦蕩也乾涸了,變成了田地。火車軌道從魁星閣旁穿過,轟鳴聲晝夜不歇。

1994年的魁星閣。受訪者供圖

和柒龍像村裡大多數人一樣,外出打工,養育一雙兒女,然後有了孫子孫女,再回村,種地,帶孩子,如今兒子兒媳也在重複他的路。劉高雲是少數留在村裡的人,他做過水泵生意,後來進村委會當會計、支書、文保員。

修繕魁星閣的想法,反復了幾十年。劉高雲說,村裡沒錢修,曾有村民提議募捐,但沒人組織,不了了之;有的村民對文物保護沒概念,甚至覺得,“老東西也沒啥用”,村委會也不敢出面,怕被舉報“搞封建迷信”。

“哪怕給它搭個架子支起來,搭個棚子遮蓋下,或者台基坍塌部分用紅磚搭個護坡頂住,也不至於這樣。”連達覺得遺憾,六年過去,魁星閣沒有得到補救。

在他看來,這類木結構建築如果從來不修,經年累月,必然會損害侵蝕,倒下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座魁星閣

兩公里外,龍泉村的魁星閣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雲銷雨霽後,它挺立於一片玉米地間,兩層高,青磚鋪地、雕樑畫棟,木質斗拱,閣內供奉著彩繪泥塑星像。大門上貼著“人文始祖”,兩側貼有對聯,懸掛著村民們敬奉的紅燈籠。

龍泉村的魁星閣

如果不是16年前的那場修復,蒙石鎖相信,它可能也倒下了。

79歲的蒙石鎖當了一輩子老師,63歲那年,退休的他决心為村裡做件實事——修繕魁星閣。

蒙石鎖記憶中,小時候村裡還有清代的土地廟、財神爺廟、藥王廟,後來都被拆了,僅剩魁星閣一處。

村民們相信,魁星閣是“點狀元的”,庇護著一代代娃娃考好大學。

與閆家莊村魁星閣的冷清不同,龍泉村魁星閣一直香火不斷。每年正月初一,早上五六點就有村民帶著貢品,趕去燒頭柱香,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孩子求學順利。農曆九月十五,村委還會請來唱戲的,扭秧歌的,紮高蹺的,敲鑼打鼓,熱鬧一番。

蒙石鎖覺得,村民們對魁星閣有感情。他的大伯,20來歲時去了河南,60年沒回來過,直到80歲時回山西尋找他,走到村東南角時,一眼認出了魁星閣,激動地說,“就是這村。”

在他記憶中,魁星閣早年修過一次,後來長期處於沒人管的狀態,屋頂瓦破裂,漏了個洞,滲水,房梁也蛀了,“爛得不行,快塌下來了”。

多年來,村民們有意修復,一直沒人牽頭。

“再不修,我們村一件文物都沒了”,蒙石鎖决定擔下這事。

修繕想法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支持。全村4000來人,一些在外做生意的出了“大頭”,一萬、五千地捐,最後募集到5萬塊,還差一萬,村委會出了。

蒙石鎖和六七個老人組建了一個魁星閣修復組委會,63歲的他是其中最小的。老人們分工合作,找來民間匠人設計方案,原樣修建;每天換班,去現場盯著,怕物件遺失。去外村連絡人時,不會騎車,就找村幹部載他們去。

修復歷時一年,蒙石鎖記得竣工那天,村民們請來敲鑼打鼓的,唱戲的,“可熱鬧了,外村的都來看了”。

今年,村裡36歲的同齡人集資10萬,將進出魁星閣的道路和樓梯修葺一新,屋簷上掛上小燈泡,過節時,閃閃發光。

十幾公里外,北張鎮西莊村的魁星閣,也幸運地得到了搶救。

這座建於清乾隆年間的魁星閣,在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成了“縣保”,今年4月開始修繕。

“不修的話,跟閆家莊村魁星閣一樣的命運”,新絳縣文物保護中心主任楊英傑說,去年,他們“求爺爺告奶奶”,找上級部門申請到40萬經費,又從縣文物經費中拿出30萬,這才有了西莊村魁星閣活命的機會。

但它只是極少數幸運的存在。

楊英傑介紹,新絳有各級各類文物725處,其中國保、省保、市保共29處,縣保613處,未定級文物83處。縣保和未定級文物中,“75%處於待修狀態”。

通常,國保由國家出錢,省保省裡出錢,市保市級出錢,縣保和未定級文物由各縣負責。這意味著,數量最多的低級別文物,下放到了財政最吃力的縣一級。

以新絳為例,每年文物保護經費為150萬,在山西各縣中屬中上游。其中50萬為考古費用,60萬用於發放文保員薪水、消防器材更換等,餘下40萬,只够修一處,“還只能幹一些修修補補的活,不能從本體上維修”。

去年,他們向省文物局申請了30萬文物搶險加固資金,修復了一處閣樓。今年報了三處,都沒申請到。

面對大量待修文物,楊英傑說,縣保優先,文物資金基本“到不了未定級文物”。縣保中,先修瀕危、歷史價值高的公益性文物,如祠堂、閣樓等,這類修復後能利用起來。其他離整體垮塌還有一段距離的,“不行了加固下,反正(每年)就那點錢。”

古建在沉默地消逝

過去八年,唐大華尋訪了上千座古建築,他在網上創建了一個“隨手拍救古建”的專題。

“至少50%存在安全隱患”,他發現,大量低級別和不知名文物散落鄉野,得不到維護。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資料顯示,過去35年裏,全國有4.4萬處不可移動文物消失,平均每天消失4處,其中大部分為未定級文物。

連達印象中,太谷縣有一座清代石牌坊,因農田灌溉導致地基鬆動,後直接被當地人用挖溝機推倒,成了一堆碎石。

這讓他有種急迫感,“文物只會越來越少,毀壞一個少一個”,“今天不畫,明天可能就倒了”。這些年,他攢點錢就往山西跑,想趕在那些古建築消亡之前,畫下它們最後的模樣。

魁星閣的倒塌,連達覺得也是農村衰落的縮影。在他去到的不少山西農村,尤其是東南部、北部,一些三四千人的大村莊,常住人口只有兩三百人,主要是60歲以上的老人,想找個能騎摩托的人做司機,都很難找到。

他回憶,去閆家莊村那次,“安靜極了”,一個人也沒遇到。“村裡頭都衰落了”,連達說,“誰還去修一個破樓是吧?”

畫畫時,常有村民圍觀,有人問,是不是賣了可以賺很多錢?他會告訴他們,“文物的意義不在於錢,而是保存在這兒,這是你們村的歷史”。

連達能感覺,村民跟古建築之間的情感聯結,“越來越淡薄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廟宇被認為是封建迷信,遭受摧毀。連達去過一個村莊,繁盛時有40多座廟,如今只剩一座,還是因院子大被改成學校才存留下來。廟內的壁畫、塑像、石碑早已傾覆,只剩空空的一副木框架。

連達說,那一代人很少目睹廟裡的祭祀和傳統文化活動,長輩也不敢告知,以至他們對廟宇的宗教作用、藝術價值沒什麼概念,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就不會對他的兒子、孫子傳遞這些”,文化傳承斷裂了。

他去過一個供奉道教玉皇大帝的玉皇廟,守廟老人分不清佛教跟道教,放起了佛教的《大悲咒》。

到這一代年輕人,很少在村裡生活,對鄉村文物更是“無感”。龍泉村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說,她每年初一會跟著媽媽去魁星閣燒香,但她不記得它名字,更不瞭解它的歷史。

連達說,那些少數得到修復的低級別古建,也難保質量,有的被修得“不倫不類”:木結構門窗換成了玻璃窗;房頂用上了彩鋼瓦;一層的古寺被加蓋成兩層鋼筋混凝土的仿古建築,再貼上琉璃瓦;一對夫妻花83萬重修一座古廟,梁架上的彩畫跟東北花棉褲似的;壽陽一座古廟,修繕後的壁畫是美少女戰士;毛石砌的石橋,除幾塊舊構件外,變成了嶄新的石橋……

“這不是把它給毀了嘛”,連達有些憤然。修繕過程中,一些廟宇內部的彩畫或古人題記,稍不注意,“全沒了”。

此外,很多修繕項目被大古建築公司壟斷,小公司以及民間傳統藝人因資質門檻很難接到活,傳統手藝面臨失傳。一些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古建築,在修繕過程中,地方特色給“修沒了”:連達見過山西一處古建築,請來名頭響亮的故宮文物修繕隊,修完後變成了紫禁城的風格;還有山西西南部的一些古建築,被習慣修復山西中部地區建築的工人,修的風格迥異。

古建文物需要長期接力維護與修繕,從不是一勞永逸的事。連達認為,不要急於落架大修,在不危及結構安全的情况下,儘量保留它本身的原始風貌。

古建築文物的日常維護主要靠文保員,他們大多是村裡上了年紀的老人,有的常年住深山小廟裡,條件艱苦。國保、省保文保員每月的薪水只有300塊錢,市保更少,200塊,縣保只有100塊。

劉高雲做文保員五六年了,職責是巡查、看管消防器械,防火防盜。他說,每次上報後,情况危急的,文物部門才過來查看,不過看了也大多沒採取過措施,“一說就是沒錢”。

在他印象中,薪水“沒有發全過”,有的縣薪水發不出來,“(文保員)盡職盡責,全憑良心了”。

基層文保,“夾縫中生存”

55歲的楊英傑,時常感覺頭上懸著把劍。

兩年前,他調任黨政機關改革後成立的新絳縣文物保護中心主任。一到雨季,就有電話打來,反映文物受損情况。“眼看著這兒塌那兒塌”,每年經費卻只够修一處,他心裡犯愁。

今年9月中旬,有村民反映,村裡一處古民居後牆倒塌,把路擋了。他們聯系產權人,對方說沒錢修,“要修你們來修,不修就讓它塌去”。最後只得派技術員過去釘上木椽加固。

9月25日開始,擔心雨水侵蝕,文保中心緊急給縣裡幾處有塑像和壁畫的國保、省保,包括龍興寺大雄寶殿、稷益廟、龍香關帝廟等,加蓋塑膠佈防雨。

之後幾日,楊英傑輾轉各個村,勘查灾情,統計受灾情况。這場豪雨中,新絳有50處文物出現屋面滲漏、下陷、牆體倒塌等灾情,其中39處為縣保和未定級文物,在山西各縣中,“不算特別嚴重的”。

運城市文物局下撥了5萬元搶險資金。省和市里的文物專家也趕來查勘,對上報的灾情做評估。楊英傑忙著申報修繕項目,對他來說,多一個項目過審,就意味著多一處文物被挽救。

談到基層文保工作,他忍不住吐苦水:想修繕“沒錢”,出了問題要追責,老百姓還不配合,“夾縫中可難生存了”,說起這些,楊英傑有些激動。去年,運城另一個縣裡,一些古民居構件被折開後通過地下市場販賣到浙江東陽,媒體曝光後,27人被追責,“文旅局長受不了壓力不幹了”。

“我就覺得這活不能幹了”,楊英傑只想平安熬到退休,沒成想,遇上了這場豪雨。

眼下,最讓他頭疼的是,大量產權為私有的古民居如何保護利用。在新絳各類文物中,超過三分之二為古民居,其中80%的古民居處於待修狀態。

根據《文物保護法》,作為古建築的民居,由產權所有人負責修繕、保養,所有人不具備修繕能力的,政府給予幫助。古民居大多產權為私人所有。修繕的話,要先向文物部門申請,獲批後提交修繕設計方案,再找有資質的古建築公司來修,修完後請市文物局專家驗收。

由於修繕所用的木料、青磚藍瓦、白灰等資料造價高,修繕成本高昂,多數產權人不願修,也不願住老房子,想拆了蓋新房。

楊英傑聽到過太多不理解的聲音:有的產權人質問,“房子是我個人的,我還做不了主了?”有的埋怨,“你沒錢修,給我門上貼(文保組織)牌幹啥?”還有人打電話到電視臺監督熱線,控告文物部門不作為,房子塌了不幫忙修。更有甚者,直接喊話,不幫忙修就要拆掉。

有的坍塌後,所有人不願上報,想私自蓋新房。他們只能叮囑文保員,“哪怕它塌了,有一堵牆在都不能動”。至於何時能修,他們也沒底,只能“連哄帶騙”。

楊英傑發現,少數由政府兜底修繕的古民居,大多在景區中。以平遙為例,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政府購買古民居後進行修繕;另一種是,產權所有人不願賣的,以房子作為抵押,入股旅遊公司,政府幫忙修繕,持一部分股份,和產權所有人共同分成。那些景區以外的古民居,投資看不到回報,“就沒人管”。

即便有了修繕資金,資金怎麼投放,選擇修哪處,如何修,修繕後如何利用……都是難題,現時沒有明確的法規,只能靠各地自行探索。

另一方面,古民居產權人沒能力修,有能力修繕的城鎮居民,又受限於“一戶一宅”政策無法購買。

楊英傑希望,國家文物局能出臺針對古民居的指導性意見,“讓基層好操作”。再者,給產權所有人在修繕上提供一些優惠政策。

他對“盤活”古民居也有想法:一是連片保護,政府建一個古民居博物館,將有價值的古民居整體搬遷,進行集中保護;二是按文物四級分類管道對古民居進行分級,這樣“地方政府壓力沒那麼大”。

在楊英傑看來,當前基層文物保護面臨的困境,還有文物管理體制混亂,基層文物機构撤並,文物科技人員匱乏,防水器材儲備不足等,跟領導人對文物的重視程度和保護意識也有關。

新絳縣文物保護中心成立兩年,經歷了從正科級到副科級,又變回正科級組織的輪回,關防就反復刻了三次。申報文物搶險報項目時,省文物局只認文物行政部門,不認文物保護中心,還要文化局的關防。

唐大華走訪發現,有一些縣一二十年裏沒怎麼修繕過文物,急需相關政策或監督機制。

連達分析,非景點的文物修繕就是不斷投錢的“窟窿”,在一些地方看來,“塌了反而沒責任負擔了。”

出路在哪兒?

那些大量散落鄉間的鄉村古建築,出路在哪兒?

楊英傑覺得,“利用是最好的保護”,放置不管,很快就壞了。但如何利用,是道難解的題。

他深感責任艱巨,“不能說文物傳承幾百年了,到咱們手裡出問題了”。

2017年,山西推出“文明守望工程”,出臺政策鼓勵社會力量參與文物認養,現時全省文物認養項目累計238處,吸引社會資金約3億元。但這些認養項目也出現過“認而不養”、胡亂改建等亂象。

楊英傑認為,企業認養文物帶有一定的功利性,效果尚不明顯,不能從根本上解决問題,只是當作協助和補充,國家可以成立針對縣保的基金,或由各縣成立專門的保護基金。

2019年,山西長治探索出“搶救古建撐傘行動”,給瀕危坍塌、暫時沒錢修的文物搭個雨棚,使其免遭雨淋,延緩垮塌行程。但它能照拂到的也是極少數。

山西省文物局文物保護利用處負責人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表示,低級別文物是下一步工作的重點,資源會往這方面轉移。

儘管有上級文物部門回復,坍塌的魁星閣可以修,但楊英傑心裡還是打鼓,它不屬於文保組織,能否用文物專項經費修?“招投標都是問題,你的依據在哪兒?”

楊英傑猜測,當年沒有把魁星閣納入文保名錄,可能是“漏掉了”。粗略估算,魁星閣全部修繕得七八十萬,只本體修繕至少三十萬,大部分構件要換成新的,那文物價值就“大大削弱了”。

10月中旬,雨過天晴,洪水退去,閆家莊的村民們忙著搶收玉米,門前、院裡金黃一片,小孩在路上追逐玩耍。

仿佛,這場雨從來沒有下過。

日落時的魁星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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