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員,在中國從來不是一份普通的職業。
在北大,過去20年有500餘名警衛考學深造,他們中一部分在企業任職高管,一部分到了大學當老師。
在B站,網紅陳義還時常穿著警衛制服直播,他的口才和煽動性,讓一幫博碩研究生學歷網友對「帶專」多了一份憧憬。
在三甲醫院,警衛的主要任務是保護醫護的生命安危和醫院的財產安全,特殊在於:他們保護患者及家屬的同時,有時候又不得不和他們產生衝突。
01
龐大
晚上10點整,鄭州某三甲醫院某住院部某樓層,王剛走出洗手間,正要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恰好看到一名中年婦女正準備悄悄潜入病區。
王剛呵止了她,檢查了證件之後,把她拒在病區外的走廊上。後者委屈的表情浮在臉上。
王剛繼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無所事事地盯著走廊上幾個大聲喧嘩的人。
此時,這棟樓宇裏有超過30名警衛在值長夜班,負責維護這家三甲醫院某住院部的安全和秩序。
如果像RTS遊戲一樣把視角拉遠,在這家大型三甲醫院的各個樓宇及重點區域之間,如門診大樓、重症監護室、急診科、發熱門診、地下停車場以及週邊,一兩百名保安員正在自己的崗位上值班。
如果算上對班(即長白班)的安保力量,這家醫院這個院區的保安員數量有可能達到四五百人。
簡單算一筆賬:每層單個病區六七十名患者,每個患者加一個陪護,加上醫護人員、實習生、進修生、保潔人員,每個樓層兩個病區一共兩三百人;按13層樓來算(去掉1樓、14樓),這棟樓已容納了三四千人,這一個院區約有上萬人同時在院。
這已經是疫情期間嚴格管控後的結果了,平時人流量比這還多。
為了保障每天上萬「流動」人員的安全,幾百名警衛配寘在這裡屬實不少。儘管如此,負責這家醫院安保的物業公司還在不停地招聘、培訓,以補充空缺。
02
臉熟
還在病區門口,我搭訕上王剛,開始聊天。
這時,一個患者家屬用輪椅推著患者正要出門檢查。
王剛攔住了他們,「××床的吧,把身份證留一下。」
家屬示意沒帶身份證,在病區放著。王剛擺了擺手,示意可以走了。之後,家屬推著患者進入了電梯。
王剛隨後繼續我們的談話,並解釋說「這都認識」。
由於患者平均住院時長都要接近7天,甚至還有患者原地不動「出院再入院」。在這個病區裏的一兩百人,他幾乎都認識。
「醫生、護士、進修生(住培生)、病人以及家屬。」王剛說,除了剛入院第一天的病人及家屬,其它幾乎沒有生面孔。
王剛說,這個科室有時候來很多實習的學生,也有來進修學習的,都是讀書人,報到時規規矩矩地會把介紹信、工作證明之類的公函發給他,一次兩次照面就認識了。
出入醫院的人群魚龍混雜,以前經常會有丟輪椅的情况。如果遺失輪椅,王剛要按原價賠償,一個輪椅就要幾百塊,是他好幾天的收入。
他倒也謹慎,但又帶了點人情味兒。對於特別熟的人,他放鬆了檢查制度。就像剛剛那位病人及家屬一樣,進出病區已經不需要檢查證件了,甚至有些人還會和王剛聊了會兒家長里短。
03
熱鬧
按照去年國家衛生健康委下發的《醫療機構內新型冠狀病毒感染預防與控制技術指南》要求,很多大型醫院停止了加床,减少了陪護人員,取消了探視機會。
疫情之前,醫院的住院大樓一直是一個半開放的場所。
王剛之前在一家醫院的神經內科病區做保安員。
腦病起病急,造成身體損傷嚴重,有些手術時間並不短。一天,急診送過來一個患者,隨同了12個家屬,個個情緒激動,在手術室門口大喊大鬧,見大夫就問,甚至還包括一些推搡的動作。等到患者手術後回到住院部靜養,家屬又來到了病區門口繼續鬧。
「患者家屬急切的心情,我們都可以理解,我對他們說,小點聲,我也不管你們,但他們就是不聽。」王剛回憶這段過往說,後來引發一點肢體衝突,最後他是通過對講機呼叫了上下樓層的幾名保安員過來,並警告他們再鬧報警,才停止了這場衝突。
前不久,河南一場豪雨,讓河南幾家醫院損失嚴重。這家醫院的一個院區住院部的部分患者被轉移到這裡。
那個時候是特殊時期,不得不加床,陪護的家屬擠滿了走廊,甚至電梯口都睡滿了患者家屬。
「這有點像幾年前醫院的情况,可以加床,家屬隨便探視。」王剛告訴我,那幾天每天都有丟手機、丟錢包的情况。
「這就是前後對比。」王剛說,還是嚴格一點好。說著他給我比劃著病區走廊充電的手機,「你看,現在充電都可以沒有人在跟前,以前可能嗎?」
04
「北漂」
陳師傅換過幾份工作。
十年前他是警衛,在福建;五年前他還是警衛,在鄭州。
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夜裡11點,在某三甲醫院住院部一樓大廳值崗。
穿著厚實的制服,戴上頭盔,站在大樓進門處,或單膝支撐在門口的小椅子上,但還是站姿。
深夜的時候病房樓幾乎沒有什麼人出入了,只有遠處電梯到站「叮」的一聲劃破夜的寂靜。
我站在陳師傅旁邊,準備聊幾句,但特別像正式的訪談——一問一答,不問不答。
「這麼晚了還在值班,很辛苦啊。」「……」
「師傅哪裡人?」「廈門。」
「我去過廈門呢,海滄的長庚醫院,十幾年前的事了……」「……」
「師傅來鄭州幾年了?」「四五年。」
……
在我强行尬聊下,總算是打開了話匣子。
鄭州距離廈門1500多公里,對於陳師傅來說,來鄭州已經算是他的北漂。
陳師傅說,十幾年來他一直是警衛,只不過是在不同的地方當警衛。「警衛這個工作,全國的薪水都差不多,在哪裡都一樣。」
中國政府採購網上公佈的北京一家三甲醫院外包項目中標公告顯示:
兩家得標供應商共計1075.2384萬的中標金額,採購兩年共計127人的安保服務,折合人工費為3506元/月。
其中一家安保企業為北京某高校旗下所有附屬醫院提供安保服務,還服務很多中央機關、國家機關、高校和國企。
和陳師傅以及王剛所說的差不多,這個公開得標的人工費用標準,放之四海皆准。
聊天中,至於為什麼「北漂」到鄭州,陳師傅也沒有說出所以然。
不過他還是給我描述了他的住宿環境——一套附近的回遷房,被他們租來改成集體宿舍,每個房間大概住4~6個人,甚至更多,每個人每個月只需要交30~50塊錢。
他想去醫院的另一個院區工作,在哪個崗位都無所謂,主要是那附近租的房子比這又大又新,房租還便宜,每個人每個月只用交20塊錢。
05
忙碌
深夜12點,整個門診大樓、住院大樓都靜悄悄的。
某三甲醫院急診科門口(圖文無關)
只有急診科、ICU等地方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醫護人員一路小跑,處理著各種事務。
有時候,忙碌也是可以互相「傳染」的。
正當其它一小部分警衛準備找個地方小憩時,急診科警衛李師傅忙個不停。
急診科陸續地有患者進入,有的是通過救護車拉回來的,隨後還有患者的親朋趕到。李師傅會幫助醫護人員推平車,甚至幫跟隨的患者家屬拿東西等。不忙的時候,就幫大家指指路,做好導診服務。他飽含熱情,像第一天上班那樣興奮。
據說,急診警衛是醫院裏「職業壽命」最長的崗位。
兩年前,河南一家三甲醫院的警衛從企業班車上把一名突然暈厥的患者背到身上一路小跑送至醫院急診科,在網上引起熱議。那名26歲的保安員同樣是急診警衛,而且已經是醫院的老同志了。
李師傅在這裡工作了五年,他說想要一直幹下去。之所以願意在這個崗位上做那麼久,是因為他總能幫到人,得到很多人的認可。
聊天中,他還能給我講一段科普:腦病發病急,發病時間多在後半夜,特別是淩晨三點到五點這個時候發病率最高,尤其是最近氣溫驟降,一定要注意保暖。
不過他隨後表達了更傾向的原因是,這裡熱鬧,更重要的是,「有人說話」。
06
退意
在另外一家三甲醫院,繞過急診大樓門口和發熱門診,到住院部,走步梯爬上幾層樓,我見到的警衛中,年輕人不多。
楊光是裡面看起來面相最年輕的,但也已經35歲,步入中年。
這個行業不是沒有年輕人,而是年輕人總是曇花一現,兩個月是年輕人的工作最長期限,到期他們就辭職,很少有堅持下來的。
在互聯網上,曾出現過兩個警衛網紅,他們留下的直播視頻甚至態度都是一樣的,「這是等待下一份工作的緩衝地帶」。
楊光坦言,警衛這份工作是他的兼職,白天還有一份工作。
楊光的家就在這家醫院附近,前幾年這裡還是一片城中村。他經歷過突然暴富。至於為什麼現在打兩份工,他沒有說。
「這份工作的薪水還沒有我的零花錢多呢,誰願意一直幹。」
楊光的底線有兩個:夜班,離家近。
保安員的工作是跟物業公司簽約的。從人事上來說,他和這家醫院沒有一絲關係,所以存在隨時調崗的可能。楊光也說出了他的固執,「如果讓我上日班,馬上辭職」。
當然不是簡單說說,楊光還是做過背景調查的——附近一家大型辦公大樓的警衛崗位薪水比這裡高了100塊錢,而且還提供了應該有的保障性待遇,重要的是那裡每個月能休息4天,而在這裡沒有一天假期,甚至連法定節假日都不能休息。
「我要好好考慮考慮,如果辭職要提前一個月打報告,還要再幹30天才能離開這裡。」楊光直言。
07
新政
9月27日,國家衛生健康委等八部門發佈《關於推進醫院安全秩序管理工作的指導意見》,提出:
醫院保安員數量應當遵循“就高不就低”原則,按照不低於在崗醫務人員總數的3%或者20張病床1名警衛或日均門診量3‰的標準配備,有條件的醫院可以在此基礎上新增保安員數量。
除此之外,還對醫院的人防建設、物防建設、技防建設等方面進行了詳細的規定和建議。但對於醫院管理者來講,這已經不是新內容。
八年前,公安部和國家原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就曾發佈《關於加强醫院安全防範系統建設指導意見》:
要求全國二級以上醫院保安員數量不低於在崗醫務人員總數的3%,20張病床1名警衛,日均門診量的3‰。
重點內容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這次多了幾個指導組織,以及更豐富的內容,讓這份檔案看起來愈發權威。
八年前這份指導意見下發之前,北京的一些大醫院已經超出這個標準配備。
2018年9月22日,北京某醫院的婦產科發生一起「因不同意醫師建議的分娩管道而毆打醫師」事件,引起輿論關注。
這次事件中,三名醫生受輕傷。公安部官微第一時間發聲譴責;中國醫師協會會長張雁靈第一時間指導人員慰問受傷醫生,並認為「強烈譴責已經不能表達我們的憤怒」。
08
經驗
要問是否能够從根本上防範醫患衝突發生?放眼全世界,現時也沒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在美國,暴力傷醫事件往往涉及到槍擊案,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統計世紀初前十年美國醫院內91起槍擊案發現,大部分集中在急診室。
所以,美國近40個州專門立法保護醫護人員。很多州的法律規定醫護人員必須參加政府相關機構義務提供的反暴力培訓,同時還加大了對襲擊醫護人員的懲處力度。
日本則擅長做提前預警,政府指導成立了醫療評估機構,定期對所有醫院和在職醫生進行綜合評分,對不合格者提出各種不同級別警告。
在政府的監督下,醫療評估機構要求醫院給醫生購買「事故保險」。大多數中、小糾紛可通過保險公司獲得解决。
以色列則更傾向於讓醫院、醫生從自身方面找原因。
以色列衛生部門對705名醫生和護士進行調查。調查發現,在4047宗暴力襲擊醫護人員個案中,39%與醫護人員的行為有關,29%與病人有關,16%與醫院管理有關。
調查發現,醫院方面有責任在管理上作出改善,包括避免醫護人員人手不足、醫院過分擁擠等。這些因素都可能導致暴力行為發生。報告指出,醫生可以通過增强病人和病人親屬的信心,來緩和氣氛,减少衝突。
個別制度似乎有所改善,也似乎都有缺陷。沒有一種方法是十全十美的。
尾聲
我離開其中一家醫院住院部時,同樓層北區的警衛已經趴在簡易的桌子上睡著。桌上的水杯、額溫槍以及洗手液已被擠到桌子一角。
從另一家醫院地下停車庫出來的時候,門口還坐著一比特警衛,低頭刷著抖音。露天的環境,十攝氏度左右的天氣,讓他佝僂著身軀蜷縮在棉衣裏。
我停下車向他問個好。他也對我笑了笑。那份笑容似乎是從搞笑視頻裏延續出來的快樂,綻放在他臉上。
(為保護隱私,王剛、楊光均為化名)
來源|健康界--健康號
撰文丨宋昆侖
評論留言